整個望城爲了靖王的身世與品行物議沸然時,暄室裡的桓康王日漸不耐。他往蒹葭殿裡走了兩趟,作爲當事人之一的孟淑妃一切如常,淡淡地與他言笑。
“崇儀打小省心,他最是顧全大局,也明白大王的苦心。”
這兩年,童真人彷彿真地潛心修道,在宮裡愈發沒有存在感。從前,崇儀進宮問安,總會在御花園或宮道上巧遇歸元殿的宮人。崇儀不常去,十趟裡也有二三回。他也不瞞着任何人,光明正大地走進去,又明確地劃下一道界限。他從不與童真人對面,只在門外與宮人詢問一番,遙遙對殿門作個禮就離開。
孟淑妃不過問,更不會阻攔,甚至覺得崇儀太過小心。將心比心,母子情分淡薄至此,換做是她,未必能做到童真人的隱忍。
童明臻的確在隱忍,按捺着心底那簇跳動的火星翹首以待。這兩年,與孟淑妃離了心的靖王妃悄悄聯繫上崔妙安,爲她帶來不少消息。童明臻比李岑安更聰明地察覺到大王對崇儀的越來越明顯的器重。她看到了希望。
因此,此番京城熱議不下,童明臻心裡比誰都着急。可她不能動,她不能替兒子鳴冤訴苦,怕引起桓康王的忌憚;當然更不會對兒子落井下石,截斷靖王的前途。她頭一回無比虔誠地祈求漫天神佛庇佑,還她們母子一個公道。
孟淑妃越是平靜無波,桓康王寬慰之餘,還生出些許失落。他心知,孟淑妃的心早就隨着早夭的兒女塵封。彼時,他需要一個心無旁騖的管家人,孟淑妃的家世和心性再合適不過。老了老了,才發現身邊少一個真正體會心意。曾經有過那樣一個人,但脾氣太烈,輕而易舉地被割捨,自此碧落黃泉兩茫茫。
樑王作壁上觀,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幸災樂禍,只是偶爾看向崇儀的目光裡不乏譏笑。
最來勁的是恭王。他一手點燃的火苗,明裡暗裡恨不能上躥下跳,再添兩把柴。他一邊爲樑王抱不平,一邊隱晦地表示,靖王有靖王的難處,但孝道大過天,未免痛惜兄弟德行有虧。他盼着樑王順勢而爲,壓制嶄露頭角的靖王,也想看看光風霽月的靖王如何在羣情激憤中保全自身。可無論哪邊都比他預想的更沉得住氣,他的籌謀彷彿一拳打在棉花裡,被無聲地卸去勁道。
李岑安左右爲難,一時歡喜一時愁。外界議論靖王嬖寵妾室刻薄髮妻,她閉門竊喜,心中大道痛快。可當矛頭集中在靖王的身世上,她又坐立不難起來。她不敢想象如若靖王倒臺,自己還剩下什麼。
“娘娘只看靖王的處事即可。”秦鏡十分篤定,也是他示意李王妃將消息遞給歸元殿的童真人。“靖王穩得住,娘娘就得穩住。”
李岑安心裡如滾油澆心,一刻也不得消停。她咬着指甲,眼底映着晶亮的寒光。
“你說,孟氏也能穩得住嗎?靖王愛她如珠似寶,她能忍得下別人對靖王的指摘毀謗嘛?”孟窅若是冷眼旁觀,靖王還會對她情深如許嘛?
秦鏡略一沉吟,很快計上心頭。“倒不好讓孟妃一個矇在鼓裡,不妨把消息遞進西苑去。孟妃也能勸慰王爺幾句。”
他盤算的是,若是孟窅不動聲色,必然是從靖王口中得過準信,他們就拿的更穩。若是孟窅氣急敗壞地鬧開了,左右丟的還是靖王的臉面。屆時讓李王妃出面勸和一番,還能顯出李王妃的識大體。
雪溪不明白,李王妃明知道王爺心情不好,爲何還要在府裡傳遞那些閒話。李王妃彷彿在爲王爺不平,秦總管彷彿是體諒王爺,可她能察覺他們與話語不一致的語調後藏着別的意思。她不敢細想,也不敢往外頭說道。身在東苑,她只求安穩度日,如今李王妃不防備自己,何苦招惹他們。
尹藍秋和秦鏡想到一處了。沒等秦鏡安排人手,她讓竹醉在相熟的幾個婢女裡多走兩遭,話裡話外都是對靖王的關切與擔憂。即便事後靖王查出什麼來,她身爲靖王的女人,正大光明地關心靖王府的名聲,有誰能說她做錯了。
偏巧,這日兩個灑掃丫鬟躲懶時的幾句議論,飄進了臻兒的耳朵裡。小姑娘只聽見有人議論她最最親的阿爹,氣得眉毛倒豎。
“押下!”姐姐生氣了,阿滿就生氣。他指着人,命令周良泰周良康把人拿下。
徐圖就見和氣的大公子發威了。他口齒清晰地喝令,讓周良泰兄弟把人押在遊廊下。兩個十歲的孩子怕自己的力氣不夠,一頭撲上去。
婢女哪裡敢逃,哎喲兩聲被兄弟倆撞倒在地上,稀里嘩啦滾做一團,又哆哆嗦嗦地爬起來給小主子磕頭求饒。
人拿下了,接下來怎麼辦呢?臻兒氣得團團轉,呼哧呼哧出着氣。
“郡主息怒。”宜雨蹲下來求請,廊下兩個婢女爭先恐後地求饒。
“我不!她們壞!”臻兒氣得瞪大眼,倔強地回絕宜雨。“我告訴阿孃罰她們!”
阿滿心裡有主意,不等姐姐掉頭去找孃親,沉下圓潤的小臉抿脣道。“打她們二十板子!”
徐圖半點不阻攔,他都聽小主子的。兩個嘴碎的丫頭罷了,這事擱在他師傅跟前,立時三刻叉出去打死都算輕的。他可聽說,膳房的湯正孝對付說閒話的下人,都是直接給人灌熱油的。“叫人取傢什來。”徐圖站在高處,涼涼地往地上看,全然不把那兩人當活物般。“大公子賞板子,還不快謝恩!”
小丫鬟涕淚滿面,瑟瑟地把自己縮成一團,連求饒都不敢了。
很快就有人搬來條凳,兩個面生的家丁利索地用麻繩把兩個丫鬟捆在凳面上。到這裡,徐圖可不想污了郡主和大公子的眼睛,轉頭堆出笑來,好聲好氣地哄兩個小主子。
“一會兒她們喊叫起來肯定難聽得很,郡主和公子先避一避。這裡有奴才看着。”
臻兒看見兩個人像麪糰似的被綁在長凳上,驚得眼珠子都凸出來。她有些害怕,慌張地偏頭去看弟弟,又一一看過宜雨和徐圖的臉。
阿滿拉起姐姐的手。“走,去告訴阿孃。”
宜雨站起來,用並不寬厚的身板悄悄擋去廊下的光景。她總覺得這樣不妥,可徐圖比她更清楚王府的規矩,她不敢和他掰扯。
兩個孩子手牽手走進沃雪堂,臻兒急忙忙往孟窅懷裡撲。她越想越不安,粘着孟窅不確定地敘述事情經過。
孟窅一驚,瞧見女兒惴惴的小臉,卻不忍心苛責她。她輕輕拍一拍臻兒的腦袋,溫柔地開解。“臻兒沒錯。阿孃知道,臻兒是生氣,她們不該說阿爹的壞話。下回遇上這種事,只要把她們送去方總管那兒。這府裡的下人都歸他管,方總管會教她們。”
臻兒點頭如搗蒜,虛心受教。還是阿孃聰明,剛纔應該讓徐圖去喊方爺爺。
阿滿低頭認錯,主動坦白。“我錯了。是我讓徐圖打她們的。”
“弟弟沒錯!”臻兒不同意,她抱緊孟窅的腿,迴護弟弟。“她們不好,”
孟窅又把長子攬過來,揉揉他自責的小臉。“阿滿急着幫姐姐,來不及細想。下回,阿滿就知道怎麼做了,對嗎?”
阿滿也用力點頭,挺起胸膛來保證。他倒不怕,因爲分得清是非對錯,他明確地知道那兩個婢子做了錯事。他以爲方槐安能罰下人,自己理所當然也能罰。
安撫過兩個孩子,孟窅又讓齊姜去給方槐安帶個話,椒蘭苑出了事,得讓方槐安知道。她一點也不想見那兩個人,從臻兒七七八八的敘述裡,孟窅已經猜出個大概。她聽着都生氣,可孩子已經替崇儀出頭給出懲罰,她也懶得多問一句。
她不知道的是,等方槐安想要查問清楚時,兩個丫鬟齊齊死在房裡。
徐圖親眼看着人打完二十板子,甚至不曾見紅。事後,他還交代把人完整地送回去。誰知前後不過一刻鐘的功夫,等方槐安去看人的時候,兩個年輕姑娘直挺挺地躺在通鋪上,已然沒氣了。
方槐安不敢驚動沃雪堂,先私下裡找徐圖詳細問話。丫鬟死得蹊蹺,如今的節骨眼上,他不得不多個心眼。外頭都是中傷靖王府的謠言,有不少人詆譭榮主子的品性。若是傳出去,別人知道榮主子的孩子小小年紀打死了丫鬟,必要向這一家五口發難。
徐圖大驚失色,同樣意識到,此事不同尋常。兩個活人莫名其妙在椒蘭苑裡暴斃,他驚得一身冷汗,不敢細想。最叫徐圖難以忍受的是,他把大公子交代的差事辦砸了,說不得還要連累公子和榮主子。
方槐安提醒他,這事必須告訴靖王。
徐圖愧悔難當,比起害怕可能會面對的處罰,他更擔心靖王對他失望。若是失去靖王的信任,不能再服侍大公子,他還不如一頭撞死。
崇儀只聽說椒蘭苑出了人命,當即生出警惕,命令高斌徹查。他憂心忡忡趕回來,一邊走一邊才聽徐圖把經過娓娓道來。
高斌恨得牙癢癢,連徐圖也想揍一頓。拿大公子作筏子,就好像挖他的眼珠子一樣,是可忍孰不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