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琳:
我回來了!在歷經時達半年的心事折磨之後,我回來了!我終回到珠城了!我終於要回到朝思暮想的美麗的你的身邊了!哦,不,不,是可以回到你的面前了。
離開M城之前,聯訓大隊舉行了期末總結暨表彰大會,對一個學期來的工作進行講評,對成績突出的學員和工作者們進行獎勵。在之前,尊敬的隊長特地自L城趕來,也參與了這次大會。學院依舊高規格地派出了周部長主持這次大會,周部長對我們的學習和訓練給予了很的高評價,說他也沒有想到,我們這些80後的年輕人,竟能如此艱忍、刻苦,取得的成績完全並全面超越了學院及整個聯訓計劃中所制訂的首學期的目標。他說他爲我們感到自豪。他說了很多,都是些激勵之詞,沒有批評,一點也沒有。他對我們提出了希望,希望我們每個人在下學期都全面提升自己的能力,全力迎接殘酷的學員篩選,去迎接那對於我們的一生,對於學院的歷史來說,都是無上榮耀的環球遠航。最後,隊長宣佈了一些獎勵的名單,按學員學分計劃,馬婷婷以各項總分315獲得學員上尉的稱號,方旭和我分別以308和302獲得學員上尉稱號。而高手、大將等130餘人,都達到了200餘分,保持或獲得了學員中尉稱號。
大會結束,收拾行李,互相告別,坐上火車。我很激動,想到我要見到你了,想到見到你之後我要說些什麼,我能說些什麼,我心裡劇跳,以致於一路上都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發抖。當然,絕不是被寒冷的天氣凍的。從M城到廣州,我不知道這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怎麼離開的學院,怎麼上的火車,路上經行過哪些地方,又是怎麼下的車然後怎麼轉的車,似乎都沒有了記憶。詩琳,我的腦海中全是我們的往昔,就像反覆重播的電影,一遍又一遍。只是耳邊似乎還帶着火車的轟鳴,身上似乎還帶着有節奏的顛簸,才提醒我剛經歷着一場長達26個小時的旅行。
我早已從白雪紛飛玉樹瓊花般的世界裡逃脫開來,進入着廣東這溫暖如春的冬天裡,從嚴寒到溼涼,再到溼暖,一路的氣候顯著變化。在廣州的省汽車站上了赴珠城的大巴,沿京珠高速公路一路南下,不過一個來小時,到了進入珠城要經過的一道檢查站。武警戰士依慣例進行檢查,卻對我裝束有了疑問。當時我穿着陸軍的迷彩服,惟右胸口卻掛着那聯訓大隊特製學員軍銜徽章讓他不解。他提醒說注意下軍容風紀。我笑笑,也不向他解釋,說知道了只取下徽章作罷。
也因爲這一打擾,我的思緒才從回憶中完全清醒過來了,才注意到了窗外。那天的珠城,2月裡的天空,灰濛得像大塊青色的鼻涕,下着時急時徐的小雨。
除了柯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回來了。他沒能來接我,他還在佛山南海與他的父親共同在經營着一個新的項目。下了大巴,打了的士,來那聚龍山莊別墅區門口。拖着行李,到我們家所在的那片地方。我沒帶雨具,也沒心思打傘,下了車後,走在雨裡,渾身淋得溼透。詩琳,我沒有回自己的家,先去敲你家的門。
只有你的母親在家,見到我她並不意外,就彷彿我們的會面場景她已經獨自排練過許多遍一樣自如。她告訴我你雖然已經放了寒假,但人還沒有回來,還在湛江。我直截了當地要你的聯繫電話。她沒有迴應。她請我喝了杯茶,然後告訴我,你在湛江有了新的男朋友,假期與新男朋友一起,旅遊去了。
她說得很淡然,但我明顯發覺她的眼睛中有掩飾不住的愧疚與悲哀。她的額上皺紋也比半年前多了。她說的這個情況,在我的設想和了解之中,我早早的有了心理準備,準備了幾個月。心很痛,很難受,我站着,默然。
她繼續說,我們知道這事很對不起你,不過我們做父母的知道這個事之後,他們已經在一起了,事情既然已經無可挽回了,你也別太難過。不想告訴你,是怕你在學院中傷心,影響了學習和進步。我強忍着傷痛,再次向她要你的手機號。她不肯給,說事已至此,我與你再多說無也益,徒增傷心。她說我還不如再去找別的好女孩,省得浪費時間。
苦求無果,我惱怒地摔門而去。
我揹着簡單的行李,像中邪一樣,走到初冬的小雨裡,沒有回家,出了別野區,沒有目的,沿着公路一直向前。昏昏沉沉的,深一腳而淺一腳。路上汽車飛馳,不時濺起大片的水花,混合着混濁的泥土,拍打在我的身上,本應冰涼刺骨,我卻像沒有感覺。
“叭!”
一朵火紅的木棉花從高大得讓人有些敬畏的樹頂上落下來,掉進地面上一泓積水,濺起老大一朵水花。
這朵花,把我的思緒驚醒了。
火紅的木棉。一樹一樹的,像火,火的海洋。那些日子裡,我的心總被類似的景象深深打動。
詩琳,我們所居住的這個小城,處於南海之濱,珠江入海口旁側,一年當中,四季的變換遠不如北地明顯。春秋兩季,天空多數時候都陰雨密佈。現在二月春雨綿綿自不必說,到了四五月,那是這片地域臉面上的傷心時節,淫雨霏霏,老天爺的眼淚更是特別地多。至於夏季,七月、八月,颱風一個一個地從它的旁邊穿行或者是乾脆直接越頂而過,帶來充沛的雨水,帶來令每一個城市人都頭痛的瘋狂而強大的氣流。冬天沒有霜雪,往往飄着陰冷的雨絲,就像是羈旅途中路人凝結的思愁。
因了這些緣故,我對你說,把這個小地方稱作雨城,雨的世界,精靈的王國。你也深表贊同。現在,我們心目中的雨城就在這二月的細雨中迷朦着。很美的一場景象,我卻無心欣賞。
我曾有兩大愛好,看海和淋雨。看海能開闊眼界和心胸,淋雨能帶來最暢快淋漓的感受。詩琳,還記得嗎,對於看海,你的評價是兩個字:浪漫。而對於淋雨,你的評價也是兩個字:神經。你時常陪我來看海,卻從不陪我淋雨,從不。
天色暗了,挺晚了,我便往回走。
柯克打來了電話,問我到了沒。我說到了。問我回家了沒,我說沒,剛去詩琳家了。他問怎麼樣。我說就那樣唄,找不到她,她交了新男朋友,我們散了,早已散了,我不過想找個答案而已。柯克挺難過,畢竟我們三個是一起長大的。我問他在珠城能否給我找到住的地方。他說爲什麼。我說不想回去對着那男人的可惡的嘴臉。他勸了一通無效後,讓我去找他的姑媽,她有間小屋空着。
詩琳,記得嗎,柯克的姑媽跟我們也算熟了,我們幾乎都把她當作親姑媽看待。我們常到她家裡做客,坐在她家院子中的小涼亭中,吃她精心爲我們整制的廣式茶點。她們家在珠城有好幾處房產。那間在城西空着的一房一廳的小屋,還沒租出去。我找到她,稍說了兩句,她便讓我住進去了。我要給她租金,她板着臉把我臭罵了一頓。
我稍衝了個澡,便去那個男人的別墅裡拿我的東西。他坐在沙發上正喝咖啡,他有些形容憔悴,正皺着眉籤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文件。看着我回來對他一言不發,他眼神很複雜,想說些什麼,嘴脣動了一下,又咽回去了。
被褥,衣服,書籍,CD……我裝了兩個大袋子。他終於忍不住了,走過來,問我幹嗎去。我說搬出去。他說搬出去住哪。我說你別管。他想發火,但把火氣壓了下去,又問我在學院過得怎麼樣,怎麼從來不給他打電話或寫信。我說過得挺好,沒空打電話寫信。拖着袋子頭也不回往門口走,的士車在等。他終於大聲喝道:別給我耍脾氣,我是爲你好!我回過頭,冷冷的,那我謝謝你的好心了。他大聲問我去哪,說我離開家沒法生活。我更冷地回答他說多謝他爲我選的高考志願,我現已經會自己生活了。
坐上的士車一溜煙地走了,回過頭透過車窗,看見他追出來,呆站在別墅門口。我心中快意盎然,卻又隱隱產生一些不安。
詩琳,我回來了,五個月沒有見面了。現在依舊遠遠相隔。謎底揭曉,物是人非。我已經傷心得近乎麻木了,不知道應該怎麼去繼續自己的生活。窗外的雨夜,淅淅瀝瀝,不像北地現時,是寂寥的雪舞。混沌的天空也沒有北地般遼闊而清晰,看不見一點的星光。一夜裡,除了想你,還是想你,我彷彿就看見,你就在窗外,站在細雨下路燈的燈光裡,溫柔而安靜,在向我招手。而我,也幾次神經質地向窗外揮手。
第二天一起牀,心窩還是痠痛痠痛的,失去了愛人,生活還要繼續。給學員隊隊長區隊長還有玩得較好的朋友發了短信,說我到家了,說我一切都好。然後發了一上午呆,什麼都不想做,不想看電視,不想寫東西,不想看書,不想聽音樂。想你的時候心是那麼痛,我也忍着,不想去想你。但卻忍不住。
於是我去了人力資源中心,想找份假期可以做的工作,也算是做次假期實踐,更重要的是可以轉移我的注意力,讓我不能總沉緬於對往昔的回憶裡。短期做的活基本上沒什麼合心意的,後來工作人員給推薦了一份工作,在一間名爲明星公司的單位做羣衆演員,俗稱,就是跑龍套的。我接受了。填寫了些基本資料,留了手機號。他們說有活的時候會打我的手機聯絡。
離開那家公司的時候,雨下得更大了。我把手機放好,神經質地鑽進漫天的大雨中。自天國而下的水柱,依稀把周圍的世界進行了相當程度的隔離。我漫不在乎地散着步,彷彿只有那瓢潑般的雨水,才能洗刷去心中久遠的傷與痛。
詩琳,回憶無法躲閃,也無處可藏,帶我一遍遍回到往昔快樂時光。我走過我們曾經一起走過的每個地方,彷彿身前身後,還在跳動着你歡快的身影。伸手想去留住,卻像那軍訓時露下樹底的點點陽光一樣,只是徒勞。
勝利和眼淚!這就是人生!依稀記得好像是巴爾扎克說過的這句話,豪情滿懷,讓英雄的眼淚望天飄灑。
沒有雨具,渾身上下早被淋透,鞋裡面沉甸甸像放了鉛。雨水冰雹一樣無情地砸在臉上,身上,冰涼冰涼,刺骨透心。閉上眼睛,感到眼皮上被敲打的疼痛。仍很緩慢,微低着頭,雙眼茫然。雨水沿着發角一道道地劃過我的臉,從下巴一溜溜地滴下去,有些從嘴角溜了進去,讓舌頭感到一陣陣冰涼的苦澀。
詩琳,你是知道的,我喜歡如現在這樣的雨天。對於我來說,下雨總是越粗獷越暴烈越好。我喜歡看雨,更喜歡淋雨。下雨時,我經常會不顧一切、莫名其妙地衝出門去,也不怕感冒,就那樣任憑風雨吹打。從小到大,爲了這怪癖,不止一次地被別人罵作神經病。可是依舊我行我素,不以爲然,小小年紀,就很有些“千夫指下我獨行”的超然。
巨大的榕樹樹冠在風中搖晃。在瀑布一樣的噼啪作響的雨水中,這些南國最穩重的樹木都顯得有點茫然,還有些戰戰兢兢。這偉大的勢力!世間所有凡夫俗子們都應當向狂暴的風雨致敬!
“叭!”
一朵火紅的木棉花從高大得讓人有些敬畏的樹頂上落下來,掉進地面上一泓積水,濺起老大一朵水花。
爲着那一瞬間的絢爛
說:若……這算是心願
我定當做魁偉的木棉
風起雨落的日子走過
一樹紅花,點燃的拳拳烈焰
如流落的、崇高者的雙眼
傾聽過歡欣的感嘆
也爲命運開落的瞬間默然
曾風一般捧出熱烈的青春
像教徒匍匐的奉獻
不管是否有那一天
得見木棉花海開在身邊
雨季的天空飄灑着紅絲帶
雨季的天空飄灑着
散給亡靈的紙錢
慟哭海風敲動着誰的眼淚
復仇女神扔掉誰的樂園
世俗的翅膀即是單薄
火焰中閃動的也應是
神主的披肩
路經海濱公園,路邊兩排巨大的木棉樹,在風雨中微微晃動着,搖動着一樹樹的熱烈的火焰。
木棉實在是一種神奇的樹。花開的時節,樹上是全紅的花朵。熱烈的紅花!一枝枝的全是紅花,不見一片葉子,很是壯觀。
自然界賦予木棉樹的法則就是這樣,花與葉永遠不能同時出現在樹上。葉子長出來時,紅花早就落光;而花開時,也決不會有一片葉子呆在樹梢。這點點的火焰太熱烈、太驕傲,不需要別人的陪襯,不需別人的幫扶,就像真正的鬥士,孤身奮戰,反而更顯勇敢。
又一朵火紅的木棉花從高大得讓人有些敬畏的大樹頂上落下來,掉進路邊一泓積水,“叭”地一聲,濺起老大一朵水花。
我喜愛着盛開的木棉花,愛着它們的壯烈,愛着它們的短暫,愛它們的連天的爛漫。我爲木棉寫詩,寫散文,寫了很多很多。每年春天,木棉花開,總會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在它們盛開的地方逡巡冥想,在偉岸的樹幹下散步沉思。那些時候,有着與哈姆雷特一樣的延宕與憂鬱,心思會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會想起很遠很遠的往事,也會爲自己設計很遠很遠的未來。
詩琳,與我不同,你是不喜歡木棉的。你覺得,作爲樹,它雖然高大,但是枝葉稀疏,不能爲來往的路人遮風擋雨,躲避炎日;作爲花來說,外觀也不漂亮,花瓣也不嬌嫩,更沒有花的香氣;你尤其討厭那花謝之後,漫天飛舞的木棉絮,怕一不留神就吸進鼻腔。
是的,你說的這些都對。都對。
作爲與這個地方同步成長的我們,是瞭解得很清楚的。珠城原不是城市,改革開放前只是個貧瘠的小漁村。二十年來一路乘風破浪發展到現在的美麗的新興城市規模,成爲伶仃洋畔一顆璀燦的明珠。城裡原來種的木棉也不多,多爲野生,沒有人管理,雜亂無章。建市之後,大力開展城市建設,創業者們一邊澆鑄鋼筋混凝土,一邊在許多的街道邊澆灌移植了木棉。二十多年的成長風雨,每一株當年幼小的生命,都長得很高大了,每一株都還給了這片新興地域一個燦爛的奇蹟。而每年春季,木棉盛開時,這些心血之樹都爲小城增添了一層美麗的風景。
記得嗎,我們去過柯克的故鄉,南海所在的佛山市。每逢這個時節,二月到四月間,木棉花也是開得同樣燦爛。尤其鐵軍公園裡,像浩瀚了一個木棉的節慶海洋,一朵朵、一串串、一枝枝、一樹樹,爭紅鬥豔。那裡,原先是革命烈士陳鐵軍與周文雍就義的遺址。他們犧牲後,人們爲了紀念烈士的英雄事蹟,在原先的刑場上建起了一個公園,立了他們的塑像,種上了許多的木棉樹,就成了現在有名的鐵軍公園。
我現在覺得如果說玫瑰還有一點小資產階級的浪漫情調,那麼火紅火紅的木棉花就昭顯着無產者的愛情與浪漫。他們的故事,鼓舞了鬥爭者的心,後來搬上銀幕,更促成了風靡一時的電影《刑場上的婚禮》的出品,激昂着萬千觀衆的眼淚。
花開時候,走在火焰下的人們總會想到烈士臨刑前,那豪情萬丈而又不乏兒女柔情的句子:“讓這刑場作爲我們婚禮的禮堂,讓反動派的槍聲作爲我們結婚的禮炮吧!”在那時,他們所處身的,正是一棵木棉樹下,而木棉花,正開得燦爛。槍聲響起,他們倒下,手心仍握在一起,手裡攥着的,是一束自地上拾起的木棉,那是他們革命者愛情的信物,上面灑滿了烈士的鮮血。
呵,可別笑我呆啊,詩琳,別笑我現在隨便想點什麼,都能聯繫到革命事業上。可能是身份不同了,思想與以前不一樣了,所關注的角度也完全不同了的原因罷。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海邊。再往前,就是珠城有名的海濱公路情侶南路。走在這本應浪漫溫馨的海邊,我如同癡呆。海風很大,澎湃的海水,拍打在岸礁上,濺起老大的水花,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走到觀海亭裡,坐下小憩,從高處遙望雨中的大海。雨幕把海景擋在身後,很模糊,海水蜇伏在防波堤下,烏沉渾濁,低鳴着,動盪不安,卻毫無脾氣。這樣的海,不是我想看的海,不是我們喜歡看的海。
我慢慢地往前走着。在這裡,我與你曾經手牽着手,無數次的逡巡遊逛,觀賞海上日出,看海浪涌上沙灘,看遠方的寂寞小島,看漁船的來來往往。想着我們多次在這裡,看海,看日出,甚至跳起安靜的華爾茲,那一切美好影像,彷彿就在昨天。
我能說什麼呢,我還能說什麼呢。
信寫到這裡,夜已經深了,淋雨後明顯的感冒症狀,讓我暈暈欲睡。先寫到這吧。明天,明天還有要去做的事。
晚安
祝快樂
阿城
2002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