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詩琳:
你可好麼?又是一個苦熬的白天過去了,我照舊在這時,在這地,寫着又一封不會寄出去的信。可別笑我的傻與迂呵,權把這些當做是我思緒深處,所感所悟的一點記錄罷。
前天晚上我給你了兩次電話,佔線,都是忙音。到後來一直也沒有打通。不知道你在跟誰通話。我心裡很失落,鬱郁不安。美麗的詩琳,僅僅是有點不安而已,你可別多想啊,我知道戀愛中的愛人們,即使有多親密,也要給對方留出足夠的私人空間。我也從不多幹涉你的事情,你知道的。
有時候我會很難過地想,我真是一個不合格的男友,與女友別離,以後也要每隔近乎半年才能相見一次。我憑着什麼去虛耗你美麗的青春,也憑着什麼讓你思念的心時時刻刻飽受折磨。而你,本應可以過得更好,更好。不是麼?這些思想在拿到那張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心底便隱隱浮起了。詩琳,我愛你,喜歡你,不忍捨棄,希望能常在一起,但我也更希望你過得幸福快樂。另一面,我開始喜歡這個地方喜歡這個集體了,呵,矛盾的兩難啊,卻無從選擇,不能選擇,想到這裡,就只有苦笑了。
那場辯論研討會之後,我們都更加成熟了許多,沒有一個人再抱怨訓練的艱苦枯燥和天氣的炎熱難熬,每個人都不苟言笑,變得一下子無比認真,彷彿天大的責任都落在了身上一樣。原先有個別喜歡跟隊幹部嬉皮笑臉鬧鬧的,像胖子那樣的,也收起了嬉鬧的神態,變得嚴肅緊張。每天收操後,我們依舊喊着響亮口號,唱着“加強戰備,準備打仗”的歌曲,我們的聲音中殺氣騰騰,有着一種不同尋常的力量。
前天學員隊組織了實彈射擊。那是我一生之中經歷的頭一次。射擊的地點在學院後山的靶場。之前幾天,我們聯同另外幾個新生隊,去那個靶場打草。數百名身着迷彩服的年輕的軍人學員,在燦爛的陽光下,汗流浹背地彎着腰,揮舞着閃閃發光的鐮刀,倒也極爲壯觀。汗水不斷迷離着眼眶,滴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卻沒有一個人多說什麼。詩琳,你可能會極爲奇怪了,未來的共和國軍官們,未來人民軍隊中幹力量,爲什麼還要做割草這種下等工人才去做的事。其實我自己也不能太理解,就像我不能太理解爲什麼每天在內務尤其是被子的邊邊角角上,要耗費年輕的我們如此多的時間與精力一樣。
或者,這是爲了培育我們細緻、認真的作風罷。但是有一點,我是深有感觸的。在這樣的時刻,躬身於陽光之下,在這個亙古的宇宙生長了十八年的我,是頭一次如此接近人類起源的泥土(當然,摔跤倒在地上的時候不算,因爲有着本質的區別,一爲主動,一爲被動)。鼻中聞着青澀的草香,混着濁重乾燥的泥土味道,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涌上心間。一個軍人,人民子弟兵,如果不曾俯下身,聞過這片國土的味道,那麼,他又何以整日誇誇其談地說什麼保衛?
終於那片草場被我們打得極爲平整。碧色的廣袤的原野,看着那塊巨形的方正的世界,我都不敢相信這是出於我們之手,而感覺像是大自然的神工鬼斧。難道真的是所說的宏偉起於毫末,海洋緣於溪流?
次日的實彈射擊使用的是舊式的81式步槍,3發單發,5發連發,每個人一共射擊8發子彈。抱着沉甸甸的步槍,槍托頂住肩窩,匍匐在平整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瞄準。姿勢不標準的,往往會被踹上一腳。直到所有人的射姿符合標準,才允許射擊。一陣又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打過,一分鐘不到的時間,我的射擊彈數也完成了。我的射擊成績一般,據林區隊長說還有一發助人爲樂地打到旁邊別人的靶上了,指指旁邊,那位神槍手隊友正爲自己8槍打了81環的新的世界紀錄興奮呢,呵。
射擊訓練對於我們的軍訓來說只是個小插曲,真的正考驗很多很重,包括另一項活動:拉練。聽到這兩個字你就別奇怪地低下頭去看你的衣服了,親愛的詩琳,此拉練非彼拉鍊哦。
拉練就是長時的徒步武裝行軍,把打好揹包的學員隊伍,徒步帶出到距學院數十公里外的地方,然後徒步回來。我不知道這個詞是如何來的,不過猜想這個詞是不是從是騾子是馬,拉出來練練簡化而來。馬是神駿的千里馬,神行者,騾子是被閹割過的沒有膽氣的牲口。部隊中常用馬和騾子以比喻強者和弱者,兩者外形差不多,要看出兩者優劣來,就要拉到競技場地上比試比試。那問題是,現在的我,究竟是騾子,還是馬?
親愛的詩琳,我曾在電話中與柯克探討過這個問題。柯克大笑着說,阿城你不是騾子也不是馬你是豬一口豬上什麼軍校受那份罪現在身在地獄苦海還樂觀得說話都好像自己在過年真是豬蠢豬。對於他這話我只苦笑,即使如此,如果說原來還有牴觸的話,那現在我只有一咬牙一句話三個字。
我認了。
入睡之前,我們就把一天所需準備的裝備放在了趁手的位置上。而在夜間,我相信有的人即使睡着,也是睜着一隻眼的。
緊急集合哨如期而至,大概是五點左右的時間。哨聲之中,宿舍的人全部轟然起來,睡的趕緊叫醒些還有迷糊的,風風火火地穿迷彩服,打揹包。集合的速度還算令人滿意,用了2分多鐘,不過這時候,出了個意外。我在往外跑的時候,突然發現了自己比別人少了些什麼,遭了,慌亂中,被子,被子還扔在牀上忘了背上了。我說自己怎麼衝得這麼快。
真要命!我腦袋一下子大了,正不知道是回宿舍還是繼續向前進入隊列中,李珊然拉了我一下。她一下子全明白了,我們一邊跑着,她一邊匆匆解開她的被子揹包就往我身上綁。
我苦笑說你這是在舍已爲人?她說她本就是個編外人員,給學員隊留下什麼樣的印象都不重要了。但你不同。她說完這句話,被子基本上也綁實了。隊長這時在前面看到了李珊然背上空空如也,厲聲喝道:李珊然,被子呢!李珊然吐吐舌頭,就匆匆跑回去拿我的。她的背後,是隊幹部和學員們不滿的埋怨。我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是應該站出來爲她開脫一下,還是就這樣任其發展。
夜色中,我們學員隊幾乎是最後一個抵達學院新生隊集合廣場的。學院的領導給予我們極度的重視,在這裡爲我們動員打氣。院長做了講話,說長征是我軍紅軍時期濃墨重彩的輝煌一筆,萬里長征期間革命軍人的膽氣、智慧、意志、團結都及至了人類歷史上任何軍隊在最危難時期的巔峰。他說我們的武裝拉練爲期一天除了沒有槍械之外,也只有短短的不到一百公里路程強度當然比不上戰爭時期但是希望在這次中我們這些新學員們在這之中能真切地體會到革命前輩們的膽氣、智慧、意志、團結,體會戰爭時期他們腳板跑贏坦克的豪情。
一個又一個的學員隊代表,從院領導手中接過隨風飄揚的紅旗,然後就一個一個按既定路線,小跑着開出了校園。
在這樣漆黑的夜色中,沒有月光,天上繁星點點,九月裡北方遼遠的天空永遠如夢幻般精彩,大大小小或明或暗的星光,引人無限遐想。
沒有月光夜色亦不甚明朗,後面的人只看得清前面的一個人,只能緊緊跟着不掉隊。我慢慢移到了李珊然身邊,低聲向她說謝謝又說等會去跟隊長坦白。李珊然說別傻了前面的事都過去了有那心思不如想想未來這一天的路程怎麼熬過去。我說那我不是太不誠實了麼。李珊然說古羅馬人是當時世界上最誠實的民族然而人們給他們的評價是他們除了戀愛與戰爭外從不撒謊欺騙是謀取戰爭勝利的根本手段學弟哦我們現在某種意義上處於作戰行動就別太誠實了就像謙虛一樣謙虛永遠不是軍人的美德。
我挺驚訝那句古羅馬人之句她也知道。李珊然哼的一聲說她對歐洲文藝研究得可深了說你這年紀輕輕的被網絡文學泡大的孩子怎麼能理解她這樣的前輩們對純正的古典文藝的熱切追求最難啃最難懂的莎劇在她和他們研究起來也是家常便飯他們還甚至爲此準備了一個宏大的戲劇公演計劃。我奇怪地問怎麼以前沒聽她提起過。這時後面傳來區隊長的吼聲,少說話留點力氣趕路!艱苦的還在後頭哪!
詩琳,這可是個艱苦的過程,揹着厚重的被子挎包水壺要走上一天的路,一個陽光燦爛的白天,路經的也全是沒有人煙的荒野。光聽到這個,我的腳就發軟。你是知道的,我極討厭走路。凡是出門在外,能坐着的我決不站着,能坐車哪怕是花很多的錢打車,我也絕不走路。我怕累,也怕走路耽誤工夫。你也總是抱怨說,我即使連陪你逛街的時候,也是像個養尊處優的小太爺,都要你拖着才肯往前走,呵呵,真是的。
僅僅出發十分鐘後,就感到了極度不不適應,沉重的揹包,厚實的迷彩,還沒穿習慣的軍用膠鞋,咣啷晃盪的滿滿的水壺,一切都讓我在跑步中極度的不適應。背上的被子一顛一顛的,匆忙綁好揹包帶深勒進肩上的肉裡,隨着晃動並不斷摩擦着,那份痛苦與難受就別提了我感覺渾身已經冒開了汗,溼漉漉的,說不出的難受。甚至,我已經開始喘着粗氣了。
她低聲地鼓勵我保持心境的平和,她說只有心情平靜了,不急躁,不煩憂,纔會儘快適應。我慢慢地調節,果然覺得好受了些,問怎麼知道這麼多她不也第一次參加軍訓麼。她說呵呵我可是學姐啊知道的自然多了其實有人教過我一個打籃球打得很好的傢伙。我說是高手啊。她說當然不是。然後就不肯再多說了。我猜到了什麼便問是不是她男朋友。她看上去挺生氣說當然不是她在大學期間是不會交男友的!
呵,她說這話時的神態有趣極了,就像一個偷了糖果的小孩拼命否認手中的糖紙一般。寫到這裡,這封信也差不多了,拉練的故事是兩天前的了,下封信再告訴你後面的部分。明天晚上我再給你打電話,如果再接不通我可要生氣了!哼哼。
好的詩琳,晚安。好夢。
吻你
阿城
2001年9月23日9時4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