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詩琳:
你好。陽光透過水兵營棧宿舍的窗口,照射進來,斜落在我的信紙旁,我,我又在寫信呢。明天,就將是我們啓航離開聖迭戈的日子,今天全艦放假,讓大家休息,上岸購物觀光。大家都興高采烈地出去了。
李珊然也去了,在離開之前,她遠遠地站在宿舍門口,看着我,持續了十來秒鐘。沒有說一個詞,可我懂她的意思,我看得出她眼底那抵制不住的痛苦與期待。
我搖了搖頭,輕輕的,輕輕的,輕得即使身邊的戰友也看不出來。可是她懂,她扭頭而走,背影美麗,堅決,或還有些落寞。
我最終沒有出去,坐在美方安排的這棟水兵宿舍的窗前,繼續寫信。或許,只有信紙上這些文字,才能夠將我心底同樣的痛苦與期待,暫且壓抑起來;或許只有這樣的文字,才能讓我的心底,能夠真正地安寧些。
寫信已經成了我除了日常訓練之外,近乎唯一的樂趣。大將說,小江,你就是個受虐狂,平日裡的訓練是身體上瘋狂受虐,那是虐體;然後本來應該好好調養休息的時候,卻在寫這些信,讓自己心靈上也在受虐,簡稱虐心。
我無言以對。
我也不知道這樣類似的寄不出的信,會寫到什麼時候,詩琳。或許過幾天,或許過幾個月,便最終會停止吧。畢竟,隨着肩負的使命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我也越來不能像以前那樣,把太多的時間與精力放在文字上了。
或者說,我寫信給你的名義,也越來越不具真實性了呢。
詩琳,給你寫信,與我的吃飯、睡覺、學習、訓練一樣,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我倒真的不忍放棄這種生活。
我甚至還想,哪一天,我真正地停止了這種行爲了,那樣的人生,應該是缺了一部分吧,或者也將成爲難捨的遺憾。
還是繼續來說說比賽的事吧。那是昨天的事了。那時,所有的參賽隊伍,都穿好了各自國家的海洋迷彩,背上美方設定的二十公斤揹包和步槍,站在起跑線上。大家都很嚴肅,或許是都已經明白了自己將要面對的是如何殘酷的比賽。
李珊然和許多外國的記者們都在給起跑線上的參賽學員們做特寫。來到我們面前時,她格外地嚴肅和認真。在進行了一連串拍攝後,她最終還是忍不住挪到我身邊,低聲說,比賽強度太大了,到時,體力如果跟不上實在不行的話就放棄吧,不要中暑虛脫了。
詩琳,她過於關心了,以致於她還是不太明白,能夠站在這裡,這個起跑線上的我們,字典裡,是沒有放棄這兩個字的。
絕不放棄,不管是在比賽裡,或是愛情中。
我送你的玉觀音還戴着嗎?她突然問。
那枚玉觀音,上次在大西洋的風浪中被砸斷。後來,李珊然做了一個小小的布袋,把它放在其中,又放入了一枚說是開過光的小護符。她,要求我帶在身上,尤其是在出海的時候,一定要帶在身上。
她認爲,那足以保佑。
我從上衣口袋裡把那小布袋取出晃了一下。
軍人是不信教的。我把它帶在身上,信的是李珊然的思念。
她很滿意,想多說什麼,可我已經硬着心腸說,學姐,比賽快開始了。
她恍然一驚,那學姐兩個字,把她從理想當中振盪出局,她馬上就裝模作樣地離開,臨走時拋下一句話,說小江,三年,記住了。
思緒迅速從繾綣中回到現實。已經無從再去想什麼三年不三年的事。幾秒鐘後,發令槍響,一支支隊伍就整齊有致地出發了。
十公里負重武裝越野對於我們來說,在訓練中就是家常便飯。可是隨後由於還有海上游泳和舢板比賽,所以我們必須合理分配和節省體力。因此,我們開始的速度並不快,基本保持勻速。
很多隊伍從我們身邊趕超上去。俄海軍納希莫夫學院的代表隊從我們身邊趕過,安達洛夫略帶得色地向我揮手:江,你好,又見面了。
你好。我同樣揮手致意。
加油啊,快點結束比賽,我請你喝酒!高度的伏特加!安達洛夫說。
好。說定了!我說。
納希莫夫海軍學院代表隊的身影漸漸遠離。我始終按方教練之前的囑咐,控制着隊伍的速度和節奏。很快,我們的排名只是排在了所有代表隊的中下游。
方旭着急了起來,雖然他是正隊長,也得了方教練的囑咐,可還是忍不住喊了起來:小江,我們速度太慢了!什麼尼日利亞代表隊都超過我們了!還有,這是什麼地方的隊伍,莫桑比克?那個國家有海軍嗎?也來參賽?還超過我們?
我們必須控制好節奏。我說,大家用腦子想一想,十公里武裝越野,一公里海上武裝泅渡還有全長2500米的舢板比賽,這樣的強度,真是用來考驗軍校學員的嗎?考兵王、考特種兵都完全過了!這樣的比賽,十個裡面至少得有一半虛脫吧?哦,不,我現在懷疑有沒有人能夠到達終點!
那也得拼!要知道,這不是我們自己隊裡的比賽,不是玩玩就好的,這是在國際賽場上!只要能夠贏得比賽,我就算虛脫一百天,在牀上躺上一年,我也願意!方旭說。
詩琳,這個一根筋的傢伙,不知道聯訓大隊怎麼會選他來當這個正隊長,我就感覺跟他沒有任何一點共同語言。
我不知道主辦方爲什麼會臨時加大比賽的強度,套用中國的老話來說,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我們不能跟着他們的節奏走!我們要穩下來!我強力地堅持着。
詩琳,方旭雖然體能比我好,可在嘴上說不過我,一直說不過。聽我說的貌似有道理的樣子,也就認同了。於是我們小隊,在我的帶領下,仍持續是安穩的勻速前行着。
很快,我們的小隊再度掉了幾個名次,落到了絕大部隊代表隊的後面。
賽段是繞着聖迭戈城的,很大一段是美麗的海濱路,陽光下的海濱城市格外美麗。前行不多久,我們再度看到了遠方的中途島航母博物館,還有那美麗的“世紀之吻”雕塑。
遠遠地望着那座雕塑,我不由得想起當日與李珊然的熱吻了。微側了一下頭,看着賽道的左後方,李珊然正跟着採訪車,在對我們進行拍攝。
聖迭戈上午的陽光灑在她的臉上、發上,肩上,像是爲她罩上了一層輝光。可能看到我們名次落後,她的臉上,有着掩飾不住的焦慮。她微皺的眉頭,倒顯得別樣可愛呢。
一路上,賽道外聚集着很多的觀衆,除了白人黑人外,還有很多的華人,打着漢語的橫幅爲我們加油打氣。這對於異國他鄉的我們,無異於一劑劑強心針。在一個賽道拐彎處顯眼的位置上,我竟然又看到那曾在巴拿馬有一面之緣的美麗少女NANCY LU。
她戴着當初同樣式樣的顯眼的巴拿馬草帽,在熱情地向我們揮手,江,加油!然後送來一個熱情的飛吻。
嘿,詩琳,她認出我來了。
大將搖頭嘆氣。詩琳,我知道,他嫉妒。
此時的聖迭戈,正值夏季。天氣還是比較炎熱的,全副武裝的狀態下,還揹着沉重的步槍和揹包,很快的,我們全身都冒開了汗。汗水把迷彩背心緊緊地貼在身上,黏熱溼滑,非常不舒服。很熱。厚重的作戰靴中,也出了一層的腳汗,痦熱難受。
汗出得太多了。來到賽道第一個補水點,我們瘋狂地喝水。這時候距離比賽開始還不到十幾分鍾。而我們前面,已經有十幾支隊伍補完水繼續前行了。
有一支隊伍,從臂章上的國徽來看,大概是愛爾蘭的吧,一名隊員或許是因爲中暑倒在了補水點附近的地上,不能繼續完成比賽。按照比賽規則,這整支隊伍如果不能把這人扛到終點,那麼就算集體退出比賽。
很明顯,他們選擇了後者。
所以,他們現在在舒舒服服地躺在樹蔭下的草地上,卸下揹包步槍,脫了作戰靴和上衣,用冷水澆身,洗臉,一個個如釋重負,笑鬧不已。
又一支隊伍GO HOME了。
保持我們的節奏,不要受別人影響。方旭說着,把水向頭上澆着降溫。
詩琳,隨後的一路,每隔一段路,就會在路邊看到一隊退出比賽的,大多是些中小國家的代表隊。有些國家的學員,我倒認爲實力不錯,完全不致於就此放棄。我認爲,他們放棄的原因,是心理上先放棄了。他們認爲自己完成不了如此嚴酷的挑戰,認爲自己對於比賽的變化沒有任何準備,在心理上先怯弱了。
賽道長兩公里,共需要跑五圈,共有兩個補水點。補水點不但提供充足的用水,而且提供食物。美麗的少女侍者們據說是來自聖迭戈大學的學生,穿着如啦啦隊般性感動人的衣服,來回地爲各國海軍代表隊員們服務。
那些GO HOME的代表隊,包括此前的印尼代表隊和遲到的幾支代表隊,不知道是不是被有意安排的,都在補水點的路邊休息,喝水,聽音樂,喝啤酒,吃東西,與美麗的女大學生們聊着天。
喝啤酒?
對於繼續比賽的代表隊來說,也是一項心理上的折磨。眼見着別人舒適地休息和放棄,自己卻仍在苦苦煎熬,這種折磨,會讓人的心理防線,不斷地被削弱,削弱。
我親眼所見,前方的土耳其代表隊,本來仍有力量繼續,卻在補水時眼見旁邊的GOHOME代表隊的休息,自己竟然滅了士氣,補水完畢後,再也沒有前行的力量,於是決定放棄,轉而撲到冰涼啤酒的懷抱中。
這些,甚至讓我們聯訓隊的成員們都不禁舔起了嘴脣。
大家要警惕了。我說,之前我說事出反常必有妖。現在看情況,美國人確實在比賽中下了別樣的功夫。詹森少將說,考驗,無處不在,這些補水點和路邊的情況,我認爲,也是考驗的一種,是心理上的考驗,會讓意志不堅定的隊伍,不戰自潰。
換句話來說,就是心理戰。首先,讓我們換上沉重的作戰服裝和作戰靴,背上沉重的揹包和步槍,完全出乎意料地來完成這鐵人三項比賽,這就讓一些沒有做好準備,而且對比賽望而生畏的代表隊面臨着極大的心理壓力。帶着這樣的巨大心理壓力參加如此高強度的體能比賽,本身就是一項殘酷的淘汰選項。可以說,很多代表隊,不是被他們的體能壓倒的,而是被這殘酷的比賽條件帶來的心理壓力先壓倒了。
這些被淘汰的隊伍被安排在賽道外,在補水點附近,安逸舒適,就對繼續比賽的代表隊起到了巨大的誘惑作用,告訴他們放棄吧,放棄吧,只要放棄,也能免去火熱和辛苦,馬上就可以過舒適的生活。這對於人心的誘惑也是巨大的。想想遙遙無期的鐵人三項之旅,未來的痛苦不知道還有多少,何不馬上放棄?尤其是一些明知自己奪冠或進入三甲無望的小國代表隊。
所以說說,這次的鐵人三項,與以前的完全不同了,不但是體能和技能的比拼,甚至,心理上的比拼更爲重要。我說。
方旭傻眼了,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呵詩琳,你都不知道那是一種什麼眼神,那眼神裡,所帶的光芒中,全部閃現着兩個字:救命。
讓這傻大個方旭去拼去殺行,去跟別人尤其是擅長玩心理戰的美國人,再玩心理戰,省省吧。
從現在開始,我以小隊副隊長的名義,接管小隊的指揮權。我當仁不讓。作爲一個長期的寫作者,對於揣摩人們心理我還是比較在行的,而且,詩琳,你也知道的,我比較敏感,不管是對環境,還是對人,還是對心理表情。
在這種情況下,我有理由做現實需要我去做的事情。
看大家補水完畢,帶大家整隊完畢,我下令小隊慢跑前進,同時下令大家唱歌,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團結就是力量,
這力量是鐵,
這力量是鋼,
比鐵還硬,
比鋼還強,
向着法西斯齊開火,
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陽,
向着自由,
向着新中國
發出萬丈光芒!
軍歌要吼起來纔有力量,我們小隊的成員,是吼着唱完這首團結就是力量的。
雖然人少,可是歌聲震天。
歌聲引起了觀衆們的熱烈響應,甚至有華人跟我們一起在唱。記者們不失時機地爲我們拍下這個瞬間。
震天的歌聲,不但振聾發聵般地讓我們小隊精神振作,也讓那些放棄比賽在補水點周圍休憩的代表隊們都沉靜來肅起來。他們羨慕地看着我們,眼神中有懊惱,彷彿在責怪自己意志不堅定的時候爲什麼不唱首軍歌來提氣。
後悔是沒有用的,現在,他們只能看着我們的背影,聽着我們的歌聲。我們還在奮鬥,他們則只成爲了看客。
我想,他們是再也沒有精神休息了吧。
詩琳,比賽實在是太波折了,這封信寫了好幾頁紙,賽事還只是開頭。也罷,我們下封信再聊吧。
此致
敬禮
阿城
2003年6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