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悶的雷聲從天邊滾來,然後在行宮的上空落下。一場暴雨就到來了,只可惜與往常一樣,擠了幾滴,迅速雨就住了。
雨後的景色倒是動人,竹葉上、樹葉上掛滿了一些雨珠,太陽一露臉,便出現五顏六色的光芒。
坐在行宮中,狄仁傑失望地說道:“雨啊,又沒有落下來。”
其實落下來了,至少地面溼了,窪地裡還有一些水花,就是不大。也比不落好,關中景情亦是如此,人喝的水總歸有的,就是莊稼成長的水,很成問題。
魏元忠也道:“河南各州尚行,就是關中啊。”
“孤在離開東都時,曾經出了一個主意,”李威將他那個給幾個爵位刺激商人的事說了出來。
狄仁傑道:“陛下一定沒有同意。”
“是。”
“殿下,以後這樣的話還是少說不妙,雖說是賞賜了幾個無干緊要的子男爵,說不定會救了無數關中百姓。可是楚王好細腰的掌故你有沒有聽過?”
“聽過了。”
“聖上一動,天下效仿。今天是賞賜了幾個商人爵位,可天下人認爲陛下會替商人正名了。乾旱只是一時的,即使今年難熬,明年卻不會如此。熬過去了,也就過去了。可此風一開,卻是動搖國家的道德之本。這纔是萬世的基業。”
會這麼嚴重?李威心中不置與否。
不重商業,所以國家稅務只好在農民身體剝削,農民本來就可憐,國家變過來變過去,還是那些農民。當然重視商業,以現在的工商業規模,也不會讓國家做到不收農民的稅務。可多少分擔了一些農民的壓力。
但看到狄仁傑都如此,其他人更不用說。
本來李威還想說一件來,來開解狄仁傑的。那就是大食,大食認爲商人與工人是好的,是鼓勵的行業。於是商業發達,有了錢,就有了南征北戰的底子。工匠技術發達,就能造出更好的武器,更多的船舶,於是又有武器與運輸工具,讓他們進行擴張。
可就是說出大食,現在唐人眼中,它只是一個化外的落後之國,根本證明不了什麼。
狄仁傑又看着窗外,說道:“但這樣旱下去,陛下與皇后肯定心情焦急,就怕他們最後也向殿下這個主意屈從……”
屈從好啊,未必能將關中數百萬災民解救,可能解救許多人,還能將糧價壓下來。否則這樣不溫不火的求援,都聽聞長安米價漲了每斗六十多文。再漲下去,就是普通的市民都未必能買起米。
其實想一想,真的很艱難,父母兩位老人家,讓他如履薄冰,就是想做出什麼事,還要受這些落後思想制約。
狄仁傑又說道:“殿下,竹紙要到了出來的時候吧?”
“大約差不多吧,”李威無所謂地答道。
竹紙焦掛的人很多,可他這個始作俑者,甚至都沒有注意時間。
“殿下,會不會成功?”
“狄卿,孤說很多遍了,相信孤。”
“成功就好。”狄仁傑嘆道。但有一些話,他沒有說出來。隨着竹紙時間到來,氣氛越發不對。東都有無數謠傳,這已經不是民間的力量在推動了。其實細細琢磨了一下,終於明白皇后的想法。
成功固然是好,當然旱情還是旱情,有了這個大義遮一遮,多少會改觀一下。況且那個皇后的手段,又豈止是這些,如果成功了,再利用一些手腕,將它的效應擴大。於是大家相安無事。
狄仁傑也歡迎。反正太子一時半會登不了基。不能變動。
可是失敗了,這種渲染之下,許多人也將注意力集中在竹紙身上,會有人說太子荒唐。她也可以從旱情中抽一些身體出來。不能皇后不好,皇太子又不好。難道皇后皇太子一下子換?
不要說各個宰相,就是皇上本人,也不可能這樣做的。
皇后啊皇后,好手段。偏偏這個手段使出來,能察覺的人肯定不會有多少的。皇后慎重了,病重在亂投醫。其實呢,這一步棋下出,可進可退。
想到這裡,又說道:“殿下,恐怕這一次竹紙風波過後,陛下皇后對你都會內疚,有可能召你回東都。”
“在這裡很好啊,孤都不想回去。”
就是不能狩獵,但風景很好,山林茂盛,倒是一個避暑納涼的好地方。又沒有了人監督制約。
“召你回去還是要回去的,否則就有了憤怨之心。略略不滿倒可,可憤怨之心卻不能有的。不但如此,臣在此地久留也不大妙,還要回去,想一想對付許少師的法子。這就得要回到大理寺。”
“許少師,狄卿,能對付就對付,不能對付也無妨。不可強來。”
那可是許敬宗,倒在他手中的大臣宰相,不計其數。儘管多少有母親,或者父親的意思。
“臣不是上官儀!”他指着外面與李令月嬉戲的上官婉兒道。
已經有幾個低級官員拿出筆,在紙上記錄。
這是李威對劉羣的吩咐,劉羣又對戴至德說了。有一個調試的過程。比如不同的嫩竹,具體的漚爛時間,石灰的比例,還有後面的,培幹溫度與火候。別看這一次試驗的規模很大。想得出最佳的比例,還得需要好幾次,最少得多次不停的試驗,才能找出來。
推廣到全國後,又要試驗,不同的竹子,不同的石灰與水質,對紙張都有影響的。
但大方案定下來,那都是其次的事了。
工匠緩緩將竹簾提了起來,上面果然有一層薄薄的東西,很薄很均勻,因爲還是紙漿,晶瑩剔透,是能看到後面的事物,而且能看得很清楚。圍觀的百姓騷動起來,紛紛忍不住向前擠去,以便能看得更清楚一點。幸好侍衛不少,否則秩序有可能會混亂一片。
真的成功了?
戴至德與姜恪等人對視了一眼。
這幾個大佬表情也不大好,百姓看不到,但他們有權利看,一個個全部走近,看着這個薄層。
果然很薄,其實也未必有那麼薄,真正後世的宣紙,那才叫薄,而且韌性也比竹紙好。當然了,成本也好。
但現在的紙能做衣服穿,可以想像紙張的厚度。與竹紙相比,至少在厚度上,一個是天,一個是地。其實竹紙的出現,可以說是紙張的第二次革命,這種工藝後來唐朝也有了,很粗糙的,到了宋朝才成熟起來,但還有許多缺陷,一直到明朝,才完全成熟。即使是後世工業革命時代,竹紙也沒有退出舞臺。不過工藝更復雜,質量也遠勝於這種天工開物的竹紙。
這不算成功,還有一些工藝。
工匠將薄層放在事先準備好刨光的薄木板上。上面再壓一塊木板,再去蕩料。一直盪出很多張後,擡上巨大的方條石,放在木板上,這是利用重量,擠壓出薄料大部分的水份。
所有官員都沒有走,衙役送“盒飯”來了。
反正這一帶也沒有什麼人家,地方寬敞。一起蹲下來,將飯菜擱在地上吃。在等候。
不是每一甑竹料都成功的。有一些甑竹料有可能因爲種種原因,都蕩不上來料。不過也沒有關係,已經有好幾甑竹料蕩上來了。現在竹紙肯定有了,薄度有了,就是質量問題了。
培火是用土磚砌成的夾巷,工匠將木柴點燃,看到薄料已經滴不下來水,將方條石擡下去,木板揭開。竹料拿了起來,還有水份,因此顏色依然以透明爲主,只是更薄了,也略略泛出一種好看的白色。
人羣中再一次騷動起來。
戴至德走過去,用手撫摸着,低聲道:“新紙啊。”
很柔軟,摸上去滑滑的。
他心中盤算了一下,成本還是需要的,至於石灰與竹子成本,他已經忽略不計了,這玩藝兒,唐朝可以說大部分地區都有。就是人工與柴火的錢,算來算去,又道:“真的很便宜。”
唉,不要求有益州黃麻那樣的質量,只要能寫字就成了!
工匠看到宰相要看,留下一張,讓他們慢慢觀看,將其餘的,放入夾巷,開始培幹。
其實大太陽很毒的,在戴至德等人手中盤來盤去,也幹了一些。當然,大規模生產,必須要培幹,日曬上哪兒找那麼大片地方?
太陽漸漸西下。
圍觀的人沒有離開,反而越聚越多,其中有一些文人墨客,已經在腦海裡琢磨一些詞語,準備描述這一次盛況。
夾巷打開,工匠將紙拿出來。
“好白!”人羣不由地紛紛向前擠去,將侍衛擠得東倒西歪……
“陛下,自東都起,到汾州、晉州、蒲州、汝州各州縣自入夏以來,都沒有降多少雨水。”武則天道。
“嗯,”李治揉了揉腦袋,這些州縣都是河南與河東兩道州縣,雖然略略有旱情跡象出現,然而都有河流相通,供給倒是方便的,於是問道:“關中呢?”
武則天臉色變了變,道:“關中更甚!”
說完了,看了看李治的神情,不出她意外,李治一張臉立即陰沉下去。
“報,報!”李首成手上拿着幾卷白紙,興沖沖地跑進來。跑得有些急了,一下子絆在門坎上,摔倒在地,也不顧會不會摔得鼻青臉腫了,將手中的紙死死抱着。
李治正在生悶氣,怒斥道:“成何體統。”
李首成有些委屈,奴婢摔倒了,不指望皇上你安慰,也不用斥責奴婢,站了起來,摔得不輕,揉着痛疼的臉道:“竹紙有了,這就是竹紙,用快馬加急送來的。”
“哦,”李治也站了起來。如果竹紙真的成功了,對兒子有好處,對自己,對妻子,都有好處。走過去,將幾捲紙接過來,打開了一卷,道:“皇后,你看,真的很薄。”
“是。”武則天答了一聲,身體卻軟綿綿地癱倒下去,提心吊膽了這麼多時日,根本沒有想到成功的竹紙,居然終於成功了。兒子肯定沒有這個本事的,難道這真是上天給自己一家人的一個機會?
“拿筆來,”李治又囑咐道。
果然很白,很薄,可耐看不行,還得看能不能用。如果涔墨,再好也沒有多大用場。不但這麼薄的紙讓他懷疑涔墨,有的紙張不好,即使很厚,墨水往上一寫,也涔出一大片。
太監匆匆忙忙地磨墨,李治提起筆,在上面寫字。竹紙韌性不強,但着墨很好,下筆後墨色鮮亮,筆鋒都能感到明快。宋朝的竹紙還有這樣那樣的毛病,可那時候的竹紙就讓蘇東坡與王安石等大家喜愛不止。
單論着墨,這些竹紙並不亞於益州黃麻等名品。
看着自己寫的字,看着墨色,李治說道:“好紙。”
李首成道:“是啊,是好紙,只是很可惜,這必須要用芒種前後的嫩竹,現在雖得其法,卻不能立即推廣。各地的竹子又不相同,需要調製。這樣計算起來,需得後年,才能在全國普及。不過終南山明年就能有大量竹紙出來。”
“後年麼,朕都能等得及的。”
其實何時推廣的神馬,李治現在也不顧得計較,只要竹紙有了,成功了,而且比所有人預想得都要好,大義就有了,也就成了!
“來,拿西域進貢過來的葡萄酒來,朕要喝上一兩杯。”太監剛要下去,李治又將他喚住:“等等,你立即傳朕口旨,讓太子回東都。”
到這時候,纔想起兒子的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