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在西域觀機行事,然而關中此刻亂成了一團。
邸報上說先澇後旱,又遭蝗災。很簡單的一句話,可放在實際中,慘不忍睹的。三樣災害,攤到一樣,百姓就有的受了,況且三樣全部集中到來。幾乎關中千里之地,昔日秦襄公一定大秦王朝的八百里富饒的秦川,成了一片荒蕪。不要說莊稼了,就連樹葉都差點讓蝗蟲吃光了。
這次災害也幾乎是唐朝歷史上幾次特大災害之一。
富裕的人家無所謂,甚至許多大地主手中有儲存糧食,就着高價擡賣,狠賺了一筆。但窮苦百姓人家中那有什麼存糧?
一看不對了,不但夏收沒有了,秋收也會一無所有,於是古代歷史多次上演的一幕——逃荒,再次上演。
逃也無路可逃,往東洛陽等地正下着大雨,自己都吃不上飯了,會有什麼救濟給你?往北方正在暴亂,敢不敢去?往南方是秦嶺大山,除非到樑洲(漢中地區),其他的地區,翻過秦嶺還是山區,同樣是苦哈哈的羣體,只好往隴右逃荒。
這是在歷史上所沒有的。
與環境有關,李威前去,屯田比歷史上更多,產量更高,民族關係也比較融洽,構建了一道森嚴的防線,也比史上安全。本來又有大量漢人百姓已在哪裡定居。種種因素,使百姓從一開始感到不對時,就開始陸續向青海逃亡。
也是不好逃的,畢竟還有一千多裡的路。他們不是朝廷前幾次安排遷移的百姓,在路上提供路費,管飽管暖,哄着勸着前去遷移的。一千多裡的路,怎麼辦?
百姓又想到了一個辦法,這十幾年,關中多災多難,也不知道得罪了那一個神靈,這日子沒法過了,到青海還是一條出路。聽說哪裡田多糧多,因此將家中僅有的田地賣給大戶人家,湊足了價格高昂的口糧,一家老小向西逃亡。這是有地的百姓,然而更多的佃戶怎麼辦?一路乞討,但皆在受苦受難,怎麼討?賣兒賣女的,甚至餓極之下,做強盜的,做娼妓的,做和尚的,不一而足。
李治聽說後,暫停了對東突厥的征剿,給了阿史那骨咄錄一個重要的喘機。然後將所有糧倉放開,除了必備的糧食餘存下來外,皆低價向外出售。可這也不是辦法,朝廷低價出售了,大戶人家派了部曲與家奴前來購買了,然後高價出售獲利。於是又想到了前期李威的主意,糧票制度。這個制度本身是好的,能保證低價糧到達貧困百姓手中。可執行的是人,是官員衙役,倒底有沒有到百姓手中,連李威都不敢保障。並且大旱,渭水與廣通渠水位很低,不得不轉到小船舶上一石一石地向關中運輸。降低了效率與速度。
沒有餓殍千里,但餓死人的事件時有發生。
李治沒有辦法,只好讓劉仁軌回去,留守西京。
這道詔書給了關中百姓一個緩機,劉仁軌留守長安,有資格有聲望有能力,減少災害帶來的危害。
然而這項詔書下達,卻一腳將劉仁軌踢到了長安。此時的長安不是原來的長安,李治在洛陽,所有大臣也在洛陽,踢到了長安,無疑是踢出了朝堂。
有劉仁軌坐鎮,國庫裡還有兩個錢,李治也安了心,繼續東向。
到了七月,到達泰山。
關中的形勢仍然不樂觀,可大批百姓逃亡出去,各地的糧食源源不斷的抵達,糧價在每鬥一百二十幾文終於穩定下來。還是一個可怕的數字,一斗是體積單位,粟米是十二斤多點,稻米有可能更多,鹽是二十幾斤。但這時候一斗粟米會不會有十二斤半?能有十斤就不錯了。以唐朝百姓的收入,能不能吃得起一斤十幾文錢的粟米?不但如此,糧價漲得這麼厲害,其他的物價也帶着飛漲。
另外,黑齒常之在青海也氣得跳腳。
一個關中受害的百姓達到了多少?僅是長安以及鄰近各州百姓就幾乎達到了五百萬人口,十分之一的百姓前來青海,青海也承受不起的。救還是不救,救,青海支撐不起來。不救,後果不敢承擔。只好寫了兩封信,一封寫給李威,請他想一個辦法解決,一封寫到洛陽,也不是到洛陽,要轉到泰山的,向李治稟明。後者不指望了,轉到泰山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光景,況且這個太上皇還有心思封禪,會不會放在心上?但轉到碎葉,黑齒常之也十分擔憂,李威不在朝堂上,而是在西域,有些鞭長莫及。
信走了,黑齒常之還在跳腳,不是行軍打仗,對政務,不是他專長的,涌來的百姓越來越多,怎麼辦?
對此李治確實沒有多想,只好看糧價穩住,一旦穩住,各地救援的糧食會更多的運達關中,持續不了多長時間,糧價必然下降。大家熬一熬吧,作爲皇帝,我算做得不錯了,有幾個皇帝象我這樣關注災情的?
這又是一個錯誤的想法,因爲自東漢養成的思維觀念,唐朝踐商,主要稅務是來自老百姓的,能取之於百姓,這是什麼時候了,爲什麼不還之於百姓?不是給你用來封禪揮霍的。
但他抱着這種對得起的心情,登上了泰山,轉了轉,感到身體良好,於是產生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想法。自古以來,稱皇帝爲皇帝,陛下,天子。但他稱爲天皇。自古以來,封禪以泰山爲主,但他下詔在嵩山南麓建造奉天宮,又對大臣說,要遍封五嶽。
此言一出,羣臣愕然。
然而古怪之極,作爲李威一派的重臣,李威臨走時,再次囑咐,不得多言,以免授於把柄。於是沒有吭聲。其他附從的大臣一看李義琰、狄仁傑等人不吭聲了,也一個個不吭聲。忠於武則天與李治的大臣,同樣不好作聲。
如此荒誕無稽的話,居然沒有一個大臣反對。
危難識英雄,監察御史李善感進諫道:“陛下二封泰山,告太平,致祥瑞,與三皇五帝比隆。”
李義琰很想笑,就是晚年的李治,殘暴昏庸也趕不上隋煬帝,作爲太上皇一生,也不算太惡,但有什麼理由敢與三皇五帝比隆?
李善感繼續說道:“可是數年以來,菽粟不稔,餓殍相望,四夷交侵,兵車歲駕。陛下,應當靜默反思,以禳天譴。可是陛下不但沒有,反而廣營宮室,勞役不休,天下莫不失望。臣是國家的耳目口舌(指他的職責),深以爲憂。”
自褚遂良等人死後,李義府與許敬宗掌權,天下大臣以言諱。即使進諫,也只是計較雞毛蒜皮的小事。後來李威強勢而出,有了進諫,然而更多有了朝爭的色彩。
只有這次進諫,沒有任何黨爭成份,本身又是一個地道的中立大臣,所以傳出去後,百姓稱之爲鳳鳴朝陽。
李治沒有聽,但默然之。
本來此事就此中止。
可是他開了頭,卻引出了一個人。北門學士之一劉禕之也在武則天面前進了一諫,這是藉着遞上草寫的詔書時進諫的,沒有其他人知道。
他就說道:“臣在山上遇一耆老,對臣言有憂四。皇帝爲勘水利與災民,遍走河南州縣,所居不過數帳蓬而,所食不過當是菽粟而。然而太上皇卻興師動衆,不惜巨資,前來泰山封禪。其憂一也。皇帝爲了國家邊防,再入西域,太上皇封禪之餘,萌生遍封五嶽之意,欲無止境,其憂二也。皇帝即位,立下詔書,勿得興修任何宮殿,又裁減宮中用度與宮婢,然而太上皇卻再修奉天宮,其憂三也。太上皇廣建義倉,災害到來,卻無糧可出,只有皇帝幾大儲倉拿出糧食救濟災民,其憂四也。”
這是借一耆老之嘴說出來的,也不可能真有這個老人。
山東之境,沒有遭到災害,儘管也會受到牽連,比如急徵糧食入洛入渭,比如封禪帶來的騷憂,可怨言也不會太大。並且也沒有那一個老人能說出這麼有眼光的話。後面義倉說得也很勉強。這個義倉制度準確來講,不是來自唐朝,而是隋文帝楊堅弄出來的。不但義倉,還有重人才、設科舉、廢九品中正制、三省六部制、府兵制,都是楊堅弄出來的,於是讓隋朝形成了一個高效的國家,這才大一統華夏。也使國家人口數量幾乎恢復到西漢鼎盛時期的人口數量,唐朝過了很久後才達到這麼多人口。可沒有想到讓兒子糟蹋光了。李淵登基後,幾乎全部拿來使用,也可以說李唐迅速有亂入治,楊堅佔了不少的功勞。
但幾十年後,唐朝權貴太多,吞併嚴重,稅務嚴重不足。義倉制本義是好的,但最終成了國家謀利的工具,加上出陳入新的損耗,以及官吏的貪墨,導致了這次許多義倉拿不出糧食。可幾大新設的糧倉因爲儲糧多,縱然有損耗與貪墨,還是能拿出糧食的。
劉禕之刻意加了這一條,是有意形成強烈的對比。
他本人算是太后派一系的,畢竟是武則天一手提撥,可也有自己的底線,這幾年打了很多交道,知道太后的本領,對國家的貢獻,不反對太后掌權。但底線是太后不得稱帝,也沒有想到過武則天會最後產生稱帝的想法。
因此矛頭略略對準了李威,李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再下去的話,估計老百姓都會替李威將李治推翻,執掌國家大權了。但本意還是爲了唐朝好,一個封禪花了多少錢?而且封禪帶來了大部的領導班子,也影響了國家政務的處理。
再遍封五嶽,會產生什麼樣後果。
武則天沒有說話,也許聽見去了,也許她本身也不想丈夫燈枯油盡的身體,在一座座嶽啊山啊上折騰了,但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等劉禕之離開,召西門翀謹見。
西門翀到來,武則天破口說道:“你的職責是什麼?”
“供奉諷諫,扈從乘輿。”西門翀不知道武則天用意,只好答道。
“你既知道供奉諷諫,太上皇要遍封五嶽,你不僅身爲左補闕,而且身爲皇帝昔日身邊的最重要幕僚,爲什麼不進諫?”
這是很沒有道理的話。
西門翀有進諫的權利,然而不僅是左補闕,唐朝制度中還有御史臺的官員,中書省有右補闕,門下省左補闕上還有正諫大夫,都是起監督文武百官,替皇帝進諫錯失疏漏之職的。真要追究起來,必須先從御史臺官員追究,沒有理由找一個小小的左補闕麻煩。
可是西門翀卻嚇着了。
他想了想,說道:“這是大事,臣不敢進諫,若要臣進諫,臣進諫另一事。”
“什麼事?”武則天淡淡問道。
西門翀進諫了一件事,這件事卻揭開了潘多拿的魔盒。
那就是火耗。
做官做宋朝的官最好,沒有殺頭之罪,除了倒黴的岳飛外。而且薪水也高,有的官員薪水加上補貼,有可能達到幾千萬人民幣的收入。明朝的官員最苦,若是不貪沒有外路,只能象海瑞那樣,過着朝不保夕的日子。但唐朝官員還可,所以李威說裴炎虛僞,象裴炎身爲宰輔,除了薪水補貼外,還有永業田、公廨田與職分田,就算他善待佃戶,不徵多少租子,薪水與各種補貼年收入也接近近千緡錢。各種獎勵還不算。
以唐朝的生活,京師居大之不易,也能過得很滋潤。或者交際,他若是交際,有沒有吃虧的份。後來史上的姚元崇居住寺廟,已經有證明,此乃是他作僞之態。倒是盧懷慎是一個老實人,不善營資,所以貴爲卿相,不免飢寒,所居不蔽風雨。但還有一個住處,另外他上位之時,受的人情多,又是一個老好人,於是上位後,拿出自己俸祿散於親舊。後面也是導致他貧窮的重要原因,否則還能過上小康生活。
裴炎需要救濟那一個親舊,難道河東裴家需要他救濟?
但他也有對策,揭開之後,淡淡對人說道:“我雖有些俸祿,然而來源僅於此,又有妻子需要養活,一保將來,二天生不喜奢華。難道做了宰相,非得要過上奢侈的生活,纔是好官員?”
有許多人深以爲然。
李威也拿他沒有辦法,難道說得沒有道理嗎?有!
可是裴炎畢竟是宰相。
唐朝有多少官員?還有將士,以及豢養的達官貴人,宗室外戚,以及外國“友人”。最少達到幾十萬人。如果每一個人都要保持裴炎的待遇,縱然有宋朝的財政,這個財政也吃不消。
而且並不是每一個官吏都會經營,或者家底子良好的。
然而除了晚年的李治外,自唐立國以來,三個皇帝執政皆稱良帝,縱然是官吏,也不敢過份魚肉百姓。所以便產生了火耗。
比如武將,多報士兵數量,撈取軍餉。或者多報武器消耗,即便沒有戰爭,兵器盔甲總得要維護保養,象一套光明鎧重新大修一下,費用有可能達到一貫兩貫錢。這也屬於火耗。
各地的文官花樣更多。
比如各地租庸調運向兩京,這一路上有損耗也有運費,沒有辦法計算的,剋扣一些,成了火耗。再比如徵糧時,鬥變得大一點,又是變向的剝削。但有的農民很精明,先在家中量好了過來。但花樣又出來了,這叫淋尖踢斛。有的官員爲了這個踢斛,特地在家裡練功,到了徵糧那一天,還嫌功力不夠深,加百米助跑,然後來到斛面前,大喝一聲,拼命一踢。
這一踢是做什麼呢?
百姓交糧時,是裝入斛中的,有時候有量的,有時候用稱的,這要看了,粟輕用稱,稻重用量,官員說的算。谷堆在斛裡是尖堆形,有一部分是冒出來的。這一踹,冒出來的就會撒在地上。老百姓慌忙去撿,官吏說了,別撿,這是損耗。喂,你還撿哪,想吃官司不成?
所以這一腳在踢得有功力,越有功力,撒出來就會越多,這些撒出來的,就是屬於自己所得。
布帛亦是如此,有許多花樣。
唐朝在李威授意下,破天荒地部分地區實施了變形的一條鞭法。這是一個很大的進步,連李威都沒有想到的進步。又分成了三等徵錢。這又是很科學的徵稅辦法。
唐朝普遍的租庸調製不會變動,然而卻出現許多雜稅。實際交納的稅務遠遠不止規定的租庸調製,若是按照制度來交,那麼唐朝百姓都能進入幸福生活了。這些雜稅一部分進入了國庫,但大部分進入了官吏口袋。唐朝也有一些人性化的舉動,山區的那麼多,到了平原地帶,百姓因爲運輸,多納了許多徭役、戶稅、義倉稅等,因此分成了三等折克納稅。大體上也與各地實交的稅務相當,還爲國家節省了大量負擔。可這個變法,讓一些官吏失去了撈取火耗的機會。
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產糧區或者產麻桑區,繼續用實物交納,當初是爲了給百姓一個公平的。這些地區火耗仍然存在,可有的地區開始有百姓用金銀代替了。但無論是金或者銀,因爲貴重,所以交納時都是一小丁,一小塊,不起眼。不能這樣運向朝廷,官員只好將它們重新融化,融化時必須產生一些損耗,比如雜質,或者金水銀汁流失。即便是銅錢,也有許多私鑄的銅幣,這也不能上交國庫的,又產生了新的火耗。
但朝廷自發行了銀寶之後,又發行了更薄的金寶,很小很薄的一塊,一塊相當於五十文錢。大多數是在商人手中流通,也有部分流向普通百姓,於是百姓用其來交納稅務。
有的官員心黑,居然將鑄好的金寶銀寶重新融合,剋扣下來,人爲的製造火耗。
今天西門翀在武則天逼迫下,進諫的正是此事。
他用心是好的,每年國家因此損失了無數的錢帛。然而皇帝爲了國庫裡有多餘的錢帛調用,節衣縮食,甚至下明詔,以後勿得修建任何宮殿。很是痛心,他自己又是出身貧困家庭,類似的事情看過很多,並且常時間居於低層官吏,甚至親眼目睹了一些官員種種做法。特別是聽到有官員重新融化金寶與銀寶,終於震驚。
爲了防僞,國家鑄金銀寶,花了很多心血,每一塊金銀寶出來,都經過很多程序的,這一化再一鑄,得花費多少成本?
一直想說,今天一逼,說了出來。
但武則天聽了臉上卻露出了微笑,額首道:“西門卿,此諫諫得好啊,你去吧。”
“喏。”西門翀狐疑地下去。
武則天笑,那不是好事的,可不知道哪裡錯了。找到了狄仁傑,將事情經過說了出來,狄仁傑大驚失色:“你怎麼進諫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