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到裴行儉手中時間要慢上一些。
最先得到的是李威出了大非川,正向伏俟城方向撤退。當然,斥候不能用逃跑這兩個詞,實際上還沒有看到唐軍,但一路糟蹋過的,景象十分悽慘,很容易能聽到這一行人的消息。
但又帶來一個不好的消息,論贊婆帶人正在急速追趕,誤差也不過兩三天的路程。
幾人聽了又喜又憂,這一次唐軍直接從大非川中西部出來,即使佈置,伏俟城方向也是匆匆忙忙地佈置,防線不會嚴密。這就是突破的機會。可也不好說,爲了抓住這個時間差,唐軍必須急行軍,這一路狼狽可想而知的。
萬一不及時突破,那就危險了。
看着太陽,契苾明不由在大罵:“大母的,怎麼還沒有落山。”
覺得時間太慢了。
其實大家心情一樣的,劉氏一直沒有作聲,心中卻在喃喃祈禱,知道丈夫一去,九死一生,都準備做好丈夫犧牲後的後事,準備回靺鞨,只是因爲心中不甘心,仍然有些期盼,於是一直在等待。
生機出現了,心中更是忽得忽失,省怕再出現什麼閃失。
第二天天還沒有亮,契苾明與黑齒常之又闖進裴行儉的大帳,問道:“裴侍郎,斥候有沒有回來?”
“沒有那麼快的,請冷靜。”
“是。”
可這兩個五大三粗的大漢,卻在帳蓬裡走來走去,怎麼也冷靜不下來。
第三天,又來詢問。
這幾晚都沒睡好,裴行儉提前就讓唐軍停止進攻了。幾個將領,包括他在內,皆心不在焉,也根本沒有辦法集中心思指揮。
還是沒有。但裴行儉安慰道:“二位將軍,莫要焦急,這一次殿下平安的機會很大。”
雖然這樣說,可手心還是冒出汗水,隱隱有些擔心。
過了兩天,斥候又回來稟報,說唐軍在伏俟城南,大破近萬名吐谷渾的阻軍。也沒有及時追過去看,否則都能會面一下。只是聽到吐谷渾的潰兵一些說法,什麼樣說法皆有,反正這一支唐軍,那就無敵了,一個個簡直是從地獄裡冒出來的魔鬼,將腦袋砍掉了,還能擊斃六七個吐谷渾人才從馬上倒下去。
是有人負傷作戰的,甚至重傷作戰的,可沒有那麼玄乎。
還有許多關於李威的,那更沒有影了。
那天李威穿着那件大紅披風,十分醒目。所以當時情況很亂的,又是牲畜在踐踏,又是百姓在衝擊,還有人舉箭射,若不是辛承嗣與張虔勖這兩員虎將生生擋在前面,說不定還讓他們得逞。
於是說唐太子身上一件披風,用鮮血染成的,手中一把寶弓,每射斃一人,用其人的血染一下那件披風。那天晚上僅是唐朝太子一個射斃了近百名吐谷渾的將士。
且不說一件血染的披風,以太子的性格能不能穿上。就是這個弓,也不可能的,用的是角弓,定製有兩石三石四石,根據個人力氣大小擇用,但大多數用的兩石弓,這不是要射程,而是要使用靈活,能多次射擊。當然,有的猛人可以定製一些特大號的弓,比如薛仁貴用的是六七石巨弓,其實他的力氣拉八石弓亦無不可,但也要省着一點力氣。
就是兩石弓,以太子的身體素質,只能說比普通人稍好,也不要射人,能讓他連拉一百次,估計都沒那氣力。
主要殺寒了,所以越說越離譜。
究竟如何,斥候也不知,將這些說法一一稟報。但是裴行儉已經抽絲剝削,將真相猜了出來。
斥候又繼續稟報,也說了唐軍這一行,幾乎沒有帶什麼輜重,除了武器外,其他的全部從吐谷渾百姓手中擄獲的。站在吐谷渾人立場,唐軍這樣做是不對的,比吐蕃還要野蠻。可站在唐軍的立場,太子這樣,亦無不可。不這樣怎麼跑得快,難道讓你們吐谷渾人與吐蕃合夥將他擊斃?都到了這份上,還談個屁仁愛!
不但如此,每人幾乎兩匹戰馬換乘,大敗吐谷渾攔截的軍隊後,繼續奔向伏羅川。
但也帶來不好的消息,因爲吐谷渾人這一阻,與吐蕃的先鋒一萬大軍,僅剩下一天的差距。而且這支吐蕃人同樣是輕裝急行,還配置了大批多餘的戰馬換乘。
斥候還沒有說完,黑齒常之三人又走了進來。現在太子是生是死,還不能確定,消息繼續隱瞞着,只有這四人心裡面清楚。
裴行儉說道:“正好,又有了殿下的消息。”
將斥候聽來的情況整理了一下,重新說出來。比較接近真相了,甚至都估算出來這一戰,李威並沒有擊斃多少敵人,肯定不足一半。時間比擴大戰果更重要。
說完了道:“這是一個好消息,就看肅州刺史王方翼怎麼做了。如果他很聰明,那麼派一支大軍接應,殿下肯定會安全無事。若是中庸,那麼遲早會得到消息,那麼就看殿下與吐蕃大軍速度。若到了祁連山,依然據山勢,堅守一段時間,王方翼大軍趕來,殿下還會安全無事。若是低下,都沒有準備,就是殿下撤到肅州,都有城破的危險。”
黑齒常之沉吟了一下,道:“聽說那個刺史是一名好官。”
“好官不代表着會打仗,會打仗不代表會是好官。”劉氏說道。
這一句話說得很質樸的,李威有一次也與裴行儉談過,量才施用,不是沒有人才,是人才如何使用,要將他放對地方。比如朱敬則,可以做御史大夫。反觀高智周做御史大夫,能有什麼作爲?或者李敬玄,雖然肚量小了一些,可爲相時很稱職的。但到了青海呢?
但幾人眼中出現希翼。
這一次太子已經很無限地接近安全脫困了。
於是再次等待,這一次等的時間較長,又過了好幾天,四月都過了好幾天,斥候才返了回來,說道:“稟將軍,太子安全脫困了。在接近祁連山口時,吐蕃人還沒有追上。可是肅州刺史王方翼,卻率領六七千大軍迎了上來。看到沒有希望,論贊婆只好沮喪地率領着追軍向大非川返回。”
“你確定殿下還平安嗎?”
“裴將軍,屬下等吐蕃人離開,刻意繞道追上,太子殿下還接見了屬下,他還誇了你一句,說你辛苦了,若不是你的牽制,孤縱然這一次秘密返回,也未必能順利脫困。哦,對了,還有李大都督,他也帶了話,說讓你暫不要理會吐蕃這些混蛋,先派人迎太子。”
“殿下哪,臣那敢說辛苦。但李將軍這樣說是對的,”裴行儉點了一下頭,噶爾兄弟簡直喪心病狂,就是太子很有作爲,畢竟是太子,還沒有正式登基,這對兄弟簡單就象太子拋了他們家祖墳一樣。到了肅州依然不安全,還有張掖等三條小道,直插甘州。這三條道大不好走,可這對兄弟,天知道他們會不會繼續發瘋下去?
因此得派一支重軍迎接。只要重軍派了出去,這對兄弟只能望洋興嘆。
但青海重軍一抽,兵力空虛,已經無法兼顧攻打宛肅三城。就是打下來,也沒有那麼多兵力防守。不用說,論欽陵不久將會再次到青海。戰線拉得太長,空檔多,機會多,論欽陵一定不會放過的。否則他這趟回去,同樣不大好向吐蕃國內交差。
所以兵力收緊了,現在沒有李敬玄等人掣肘,縱然是論欽陵,也是束手無策。而且與原來不一樣,戰到現在,吐谷渾再也無法支撐起一場大的戰役。
又問道:“李都督還說了什麼?”
“他還說這一路跑累了,要屬下對劉夫人說,他要到肅州休息幾天。”
“那是,那是,”裴行儉滿臉堆起笑容。豈只是李謹行,恐怕其他人不休息幾天,身體元氣也無法恢復過來。然後問道:“殿下身體可好?”
“還好,只是似乎天氣冷,長了許多凍瘡,屬下無心中看了一眼,他手背上還有幾個凍瘡沒有痊癒,隱隱有膿血流出。另外還有許多傷員。”
“殿下這一次辛苦了,”裴行儉說這一句時聲音都打着顫兒,又道:“你先下去休息,這一次你們幾人功勞,裴某記下了,不日會有重賞。”
立即將黑齒常之等將領喊過來,說道:“殿下平安到了肅州。”
“殿下啊,”黑齒常之不知是樂還是想哭,開心地象一個小孩子一樣直蹦。其他幾個將領,大多數不知道,一個個先是一呆,然後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看着他們又好奇又歡心的樣子,裴行儉說道:“各位莫急,具體的情況裴某現在也不清楚,但大約的我知道,讓我說來。”
簡單地將經過說了一遍。
一個將領高興地跳了起來,說道:“裴侍郎,買鞭炮,買鞭炮,將青海所有鞭炮買來燃放。”
其他數人也是跳也是蹦,有許多人喜極而泣。
“各位,莫要激動,買鞭炮放是一定的,不但買鞭炮,撤離此地後,三軍慶祝歡宴,殺豬宰羊歡慶。”說到這裡,裴行儉身上也哆嗦了兩下,其實內心比任何人都激動,只是涵養好,沒有流露出來,將大家制止下來,說道:“當務之急,先讓黑齒將軍率三萬人馬,速速前去肅州將殿下迎回來。”
“喏!”黑齒常之剛要離開,契苾明說道:“裴侍郎,讓我也去吧。”
“不行,論欽陵一定還會回來的,青海必須有重將把守。讓此人看不到機會,他只好回吐蕃收拾這一戰帶來的負面影響。那時候,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契苾明雖然不情願,可也懂軍事,知道裴行儉所言十分正確,不服氣地站在一旁。
裴行儉又說道:“哦,對了,黑齒將軍,太子殿下既然身披紅披風,我不知道殿下這樣做有何用意,肯定很特殊的,你率三萬大軍臨行之前,務必每人備一件紅披風,以壯殿下這一次的膽色,揚我大唐雄威。”
裴行儉做夢也沒有想到這件紅披風真正來歷,反正是喜的,最後這個做法更是湊熱鬧。
“喏!”
黑齒常之離開,裴行儉又下命道:“立即撤向積石軍,同時通知三軍此消息。”
“喏!”
各個將領領命下去,一會兒歡呼聲象波浪一樣從近向遠涌去。
本來太子的形象就深入人心,再加上他屢勝敵人。後來論欽陵大敗李敬玄,實際是李威不到之處造成的,可是士兵不會這樣想。純粹認爲是李敬玄害了太子,害了唐軍。
最關健的李威在積石山大好的機會,沒有逃回來,卻與三軍共生死,這份大義,那一個將士不感動。正是這份情義,所以激戰到現在,其實很苦的,這數月來每天早上起來,就準備將腦袋提到褲腰帶上,但就是沒有一個士兵埋怨。太子那麼尊貴的身份都如此了,自己這條命算什麼?幾月交戰下來,雖然生死慘重,一支鐵軍倒漸漸形成。
但平時,太子二字,沒有一個提,太讓人感傷。
此時聽到太子殿下神奇脫困,三軍歡動,上下一齊瘋了,相互抱着的,相互跳着的,有的在大哭,有的在大笑,有的捶胸頓足,有的在山呼萬歲。全都發瘋了。
在這歡呼聲中,吐谷渾將士全部爲之沮氣。
唐軍交戰爲了太子,吐谷渾人交戰也是爲了太子,只有將唐軍狙擊起來,唐太子纔不能脫出重圍。可現在呢?
看到大家雀躍歡呼,裴行儉臉上更是掛滿了笑容,劉氏說道:“裴將軍,你忘記了一件事。”
“何事?”
“寫奏報到京城,稟報兩位聖上。”
“我真疏忽了,”裴行儉說完,立即進帳寫奏摺,京城消息傳到青海來很晚,可聽到許多。固然他不想雍王李賢得勢,也不想看到皇后得勢。這封喜訊,大約能將京城裡的“歪風”剎住吧。
於是拿起筆來開始書寫,因爲心情激動,寫的字都歪歪扭扭的,喝了一口茶,讓心靜了靜,這纔開始書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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