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威還是有顧忌的,害怕大臣就此事彈劾。
但絕對沒有想到論欽陵替他解決了這個難題,又出手了。
踏着長滿青草的田壟,周圍是一眼望不邊際的麥子,吐出青色的麥穗,還沒有黃,風一吹來,無數的麥穗翻轉起伏,景色十分壯觀。
這是屯田其中的一片。屯了不少的田,近萬頃,當然,換算成平方公里,只有六百來平方公里,在廣大的青海,現在的青海不僅包括後世青海全省,還有新疆且末等地,洮州等又是甘肅的土地,面積很大的,這些屯田只是其中的滄海一粟。
只能這麼多,一是地雖廣,不是所有地方適宜耕種,只能就着各條河水開耕。第二人力不夠。可以更多,但要開耕出來,還要鋤草、播種、灌溉、收割。不打仗,人手是夠了,就是現在的軍隊,人手也夠了。可要作戰,要訓練,要修城堡,又要管理莊稼,土地過多,士兵也吃不消這個負擔。比如收割,這麼廣大的屯田,最少得七八萬勞力,才能及時搶收上來。
党項悄悄來了一萬兩千名戰士。
可党項的士兵,還有契苾部的士兵,也許體力不比中原兵差,甚至吃得飽了,訓練有素,指揮得當,他們騎術好,作戰比中原兵更加驍勇。但十個党項兵做農活,都不及三個中原兵。
也就是說,整個八月不打仗,不守關卡,近十萬軍隊,有可能就在忙碌着割麥子,打麥子,曬麥子,這三件事。
但收穫下來,還是喜人的,還是那種廣種薄收式的種植方法,不過土地肥沃,又有很多馬匹,積下來大量的馬糞施肥,長勢倒是很好。一些有經驗的老兵估算了一下,若順利收上來,按照眼下的長勢,不鬧蝗災,會有一百五十萬石以上的收成。
消耗也是驚人的。
後世一個人一年能吃三石糧食,飯量驚人了。現在士兵伙食依就是不好,體力活多,特能吃,三石只能說不餓着,四石只能說是溫飽,五石纔是小康,六石拍拍肚子,也能吃下去。
再加上即將來的數萬百姓,十幾萬張開嘴巴吃飯,還有種子,馬匹還要喂一些豆子進補。最少一半糧食去掉。
党項人餓得兩眼冒金星,沒有三四十萬石糧食,維持不下來。這是有諸多城堡關卡守護,否則吐蕃人若是動這批糧食主意,恐怕不等李威發話,党項人自己兒起義了。每天都有党項人跋涉到廓州,看麥子長勢,看着看着,肚皮子就咕咕地亂響。
去年河西走廊鬧了蝗災,一直沒有起復,朝廷的領土,得支援一部分,再加上運輸的損耗,又得去掉二十萬石糧食。瓜分後,有可能還剩下一些,諾曷鉢又要伸手。也不會白給的,不知來了多少百姓,可正好八月幾個關卡封閉起來,這些吐谷渾暫且截留下來,要替朝廷收割。
總之,不會向朝廷討要糧食,甚至還能替朝廷解決一部分的負擔。否則當真諾曷鉢伸手,朝廷不給?手伸來了,多少會給一些。特別是那些迂闊窮酸,沒有得到儒家真味的儒生,當真以爲仁愛就是儒家的真髓。真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種仁愛,爲什麼還將御與射列爲六禮之一?
走了一會兒,李威看着狄蕙狄好,說道:“一眨眼幾年功夫過去。”
兩女只是笑,臉上洋溢着幸福。
“狄蕙,第一次看到你,孤印象很不錯的。”
“妾身想,那恐怕是妾身最幸福的一次。”
“難道你現在不幸福嗎?”
“現在很幸福,幾年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可那一次卻是妾身否極泰來的開端。”
“人生真奇妙啊。”
“是,這些天妾身就象做夢一樣。”
“爲什麼是這些天?”
“因爲,因爲……”
“做都做了,是真正的小夫小妻,還害什麼羞?”李威開了一句玩笑,但狄蕙指進了東宮,自己走得匆匆忙忙,與她沒有圓房,心中難免忽得忽失。
“殿下,”狄蕙一臉緋紅,嗔薄地看了一眼。
“孤也有血有肉,有哭有笑,凡人一個。今天看到孤的真面目,是不是有些粉碎當日崇拜的偶像感覺?”
“沒有,只是覺得更加幸福。”
“幸福就好,讓幸福慢慢陪我們變老。”
“殿下,”狄蕙與狄好眼睛一溼。
“孤單獨喊你們過來,還有一些事要說。”
“殿下,請說。”
“孤在青海呆的時間不會太長,那只是嚇唬論欽陵的。有可能一年多時間,有可能兩年多時間,但不會超過三年。雖然在青海,孤袖手旁觀,可以爲孤贏得很多清名。”
“殿下,陛下尚……”
“孤知道,可是父皇的病情越來越重。其實父皇戀權了,若是將來孤病到父皇這地步,兒子當中有一個英明的,會主動讓權。”這倒不是假話,無論趙構,或者乾隆,做太上皇時,做得也十分開心。相反,李隆基貪權,誤了國家,也誤了自己。
“孤實際上不急,只是害怕母后。沒有母后的拼博,就沒有孤的今天。可是母后的智慧,天下間很難有人能及,即使將孤以及父皇加上二弟,三人加在一起,也不及母后一人。孤經常察看平民百姓,有的家庭寒酸,僅能度日,可是夫唱婦隨,和和美美。然而有的大家庭,子女爭鬥,妻妾爭寵,雞犬不寧。時間長了……”說到這裡沉默下來。
狄蕙狄好是自己的妻子之一,不必太隱瞞。
可穿過來的事,卻不能說,妖異!所以自己不計後果,給了母親那樣的承諾,不僅是真心希望母親能幫助自己,打造一個強大的唐朝,也是安母親的心。不然怎麼辦?殺是不敢殺,就是幽閉都不敢。後來老三好象做過,可似乎那是母親殘殺大臣,暴虐宗室,二張猖獗之後,讓所有正直人士失望後,纔敢那樣做的。現在母親諸多行徑手段沒有彰顯,自己即使有這能力,能不能去做?
“孤擔心,母后也能看出來。這兩年內政局將越來越動盪不安。可是東宮孤一直不放心,前幾天,裴雨荷將野辭明月喊到一起,是好心,表現大度。可孤有些失望。大度不一定非要這麼做,孤不在沒有辦法,在,可以先稟報孤一聲。這使孤想到了李相公。固然受了蠱惑,認爲孤是偏向胡人的。實際錯了,孤還是偏向漢人的。可是孤不能說,也不能將這種偏向帶到處理軍務與國家當中,量才施用,纔是真正用人標準。但實際上,他也是想爲孤好,想一舉在河西,將吐蕃擊敗。後果不一樣,情況很類似。因此,孤一直很擔心東宮。”
兩個女子一起低下頭。
“後宮諸女當中,孤不會偏愛誰,即使將來,也不會納太多妃子。與你們相遇,是種種機緣,野辭明月是因爲戰局所逼,但是東宮那麼多宮女,也有長相秀麗的,孤卻不碰,正是因爲此理。你們當中,論心機,長大後的韋月,你們一人不及。論才氣,你們也不及婉兒。可是現在,諸女當中,你們二人皆是聰明絕頂,年齡又最大,閱歷又多,心智是你們最成熟的。因此,要果敢地站出來,多擔待一些。”
想到這裡,略略有些頭痛。
很想打造一個和諧後宮的,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傾向。可是這些天相處下來,卻發覺不是。
狄蕙狄好出身寒賤,所以與碧兒走得最近。碧兒與她們走得也近,但與韋月婉兒相處時間長,相互關係也不錯。對楊敏與徐儷沒有惡感,還能處得來。發覺裴雨荷沒有想像的那麼惡劣,漸漸也能說幾句。不過其他幾女沒有敢輕視,也是自己在撐腰。
楊敏與徐儷似乎又是一路的。
韋月與婉兒又是一路的,但韋月雖小,漸漸也長大起來,心性頗高,上次找了一條藉口,將婉兒與韋月摟着睡,特地訓了近一個時辰,就是不讓她養成這個壞習慣。
裴雨荷名份最大,可頗有些孤家寡人的味道。
“可是……”狄好欲言欲止。
“孤知道你們說的是什麼。孤還不算昏庸,處事唯講公平二字。東宮之中,名份是名份,可不管什麼名份,得讓孤滿意。”
話說到此,不用再說直白。
“是。”二女輕聲答道。
“而且孤也不想自己親近之人相爭。母后因爲爭,所以讓孤成爲太子。可是孤卻希望二十幾年前後宮一幕永遠不要發生在東宮。不論是誰,若是那樣做,孤只能會是很傷心。爲了安寧,她們無論是誰,只會成爲失敗者。這一句話,待會兒回去,孤也要對她們說。總之,爲了大局着想,孤會喜歡,你們親如姐妹,孤更喜歡。”
“是。”
“你們明天就要回去了,孤還有一句話想說。今天與你們說的話,是你們心智成熟,所以才說的,對雨荷她們就不要提了。母后,你們在東宮之中,還是要尊敬。”
“是。”
“回吧。”
三人再次踩着青草,向車駕返回。
……
一邊聽着妻子讀信,一邊吃着胡餅發呆。
皇帝的主食也是胡餅,不過比百姓吃的那種胡餅味道好得多,李威反覆比較過的。
薛仁貴那次還能怪這個怪那樣,這一次終於意識到吐蕃的強大,論欽陵的可怕。歷史上,李治自李敬玄大敗後,直接放棄了重新拿下青海的想法,儘管青海雖好,有了青海,不僅有南絲綢之路,還能使河西走廊不再單薄。但一敗再敗,吃不消,連李敬玄等人,都忘記追究責任。
現在知道了,吐蕃得慢慢來,這個蛋不是恐龍蛋,也是隻鴕鳥蛋,一口絕對吞不下去的。
因此,兒子這封長信,寫了很多東西,也覺得寫得比較合理。
但大半天后,李治忽然問道:“皇后,這一戰,一共花了多少錢帛?”
史學家羞於談利,很少書寫這方面的歷史,頂多用一句,窮兵黜武,民不聊生。可實際上,卻是很重要。打了勝仗好些,有戰利品瓜分,唐朝軍隊也不真是傻子,雖不象遊牧民族那樣,順手牽羊,還會做的。勝仗了,死的將士就會少,有功勞的賞賜一下,沒有功勞的回家繼續種田。本來服兵役,就是府兵的義務。
但打了敗仗或者慘勝,壓力就大了。不但有賞賜,還要撫卹,我家的兒子爲國家戰死,這可是一條鮮活的人命,朝廷總得意思意思。再加上官員的層層剝削,一個士兵的撫卹就要花上幾十緡錢。
比如這一次,死了八萬多將士,雖有一萬多人是胡人或者党項人,還有近七萬唐軍犧牲。就是胡人與黨項人,朝廷同樣還得意思意思,不然以後那一個胡人願意替唐朝出征?
“不計以後的撫卹,大約花費,前後計達五百萬緡。”
“五百萬哪,”李治有些頭痛。想了想又問道:“除了正常的稅務外,其他收入有多少?”
“海市今年會增加,狄侍郎到東都後,臣妾刻意與他交談過,他估算了一下,今年有可能海市稅務能達到二百五十萬緡錢。以後還會增漲,不過會越來越慢,大約到了三百萬時有可能暫時達到巔峰。”
武則天想了很久,還是決定將狄仁傑調回來。與魏元忠相比,狄仁傑比較圓通,這幾年政局不穩,需要的是狄仁傑這樣的人,而不是魏元忠這樣的方正君子。
這一回坐了火箭,一下子爬到刑部侍郎這個位置。
到了洛陽後,又親自會談。對此人,武則天十分欣賞,很想撬兒子的牆角,將此人撬過來爲己用。所以一下子將他撥到頂,再升就是六部尚書或者宰相了。以狄仁傑的資歷,顯然不夠的。
但這不是重點,李治問的是國家收入,看能撥出多少款子來打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正常稅務不能算,國家還需要開支。所以只能詢問這幾年多出的收入。
狄仁傑這個估測是很標準的。南宋雖然偏居一隅,與現在唐朝人口差不多,有可能還多上一點。可是經濟基礎卻好了數倍,商業更成熟,所以一年海市的關稅,能達到一千多萬貫。但唐朝眼下,三百來萬緡,確實到了頂峰。想高,國家需要平穩,發展幾年或者十幾年後再說,否則到此爲止。
武則天繼續說道:“不過弘兒在信中也提過,三門工程最後一期,不能拖延。丹水渠修到商州,下半年開工的是引水,這個都不用急,即使一年之內竣工,究竟引來的水夠不夠用,未必可知,可以化作兩年施工。東宮還有一些餘款,還掉江南的欠款,依然還有一些。若是海市好,有可能會多出來一百萬緡錢。”
丹水渠越往後,全部在山脈中施工,用費越大,但也不急。李治“嗯”了一聲,又問道:“還有呢?”
“河東河北等地奏摺呈上來了,旱情開始緩解。其他各處稅務良好,朝廷用度再擠一擠,還能擠出一百萬緡左右。要麼就是鹽鐵司的收入,這個今年狀況良好,蔗糖、紙張、絲綢、瓷器、茶葉,因爲海市繁榮,稅務在增加,有可能達到一百五十萬緡錢。大約就這麼多。”
也算不錯的,換作以前,這樣的收入,足以讓李治樂開懷,可現在繼續皺眉,說道:“恐怕不夠。”
“好在河湟屯田會大豐收,替朝廷減去了一份負擔。不過,似乎用費是不足。犧牲將士撫卹又不能拖得久。”
正在這夫妻二人傷神時,太監送來了一份奏摺,是狄仁傑寫來的。沒有其他,專門彈劾韋弘機。
韋弘機替李治修建上陽宮,是存了諂媚之心,但對李威也沒有二心。就這個品性,想他象魏元忠那樣的剛直,永遠不可能。而且是很有本事,修建得美侖美奐,不傷民不傷財,並且就着餘款,將洛水中橋從立德坊移到長夏門街,一個在東城東側承福坊西側,一個在承福坊東側,一移,百姓交通立即變得方便。
可是很多人看不習慣,包括劉仁軌在內,太子在前線生死不明,你在這裡替皇帝大修土木,自己做了愧心事,不敢說。聽到狄仁傑到了洛陽,寫了一封信,對狄仁傑說道:“自古帝居深宮,不與百姓接觸,恐引百姓埋怨奢侈。今將皇帝寢宮建於城外,非是敬愛皇帝做法。”
狄仁傑整天處理公務外,就在想太子的局勢,沒有注意。劉仁軌一點醒,想起來,心中也十分不滿。於是上疏了這個彈劾的奏摺,說前方將士正在青海出生入死,韋弘機卻故意引導皇帝奢侈。要李治處分韋弘機。
沒有拐彎抹角,連同李治都淡淡地譏諷了。
李治病情一直沒有好清,大多數時因爲併發症,頭感到很痛,因此處理政務多交與武則天。也不是一無是處,還有一些直覺的。可一深想,頭更痛。這是小事情,沒去想,驚異地問道:“這個狄仁傑與韋弘機不皆是弘兒的人嗎?”
怎麼前面李敬玄與劉仁軌窩裡鬥後,現在狄仁傑又要與韋弘機窩裡鬥?
但感到有些心虛,這個上陽宮修得確實不是時候。
還沒有認爲很重要的。繼續商議青海之戰的經費。就在這時,一件件不好的消息傳到洛陽。
自鬆州起,然後到茂州,到雅州,論欽陵親自率着六七萬,七八萬,各州的刺史弄不清楚,以他們的水平,也休想弄清楚,突然襲擊。實際上兵大多數是東女羌的士兵,吐蕃嫡系的軍隊只有七八千人。拋去了這七八千人外,其他幾萬羌兵戰鬥力,弱得可憐。但就是這一羣弱兵,讓論欽陵用得出神入化。橫掃三州各縣,被殺死的士兵以及百姓前後達到九千多人,擄走的百姓很難計數了,但最少在兩萬以上,可能會有三萬人。
造成這局面的是三州都安置了一些羌人,設置了一些小羈糜州,人口無法統計。受到戧害最大的也就是這些羈縻州的羌人,可是劍南三州百姓或擄或殺,總數也達到了一萬多人。還有大量財物也被洗掠一空。
擄走的百姓,青壯年與笨重的財物送到了吐谷渾,補充吐谷渾的勞力。爲了拉攏党項人,也送走了一部分。党項人這一次十分苦逼,替唐朝作戰,讓吐蕃殺了許多黨項人。替吐蕃作戰,虛與委蛇,最後殺紅了眼,唐朝同樣擊斃了許多黨項士兵。然後老人一律處死,婦女孩子與貴重財物,押着返回邏些城。
顯然這是對李威出逃時做法赤裸裸的報復。
想打我們百姓主意,莫要忘記了,你我兩國之間有漫長的疆域,防守了青海,你防不住劍南,防住了劍南,你防不住肅州,我也能打你們唐人的主意。
李治卻氣得怒髮衝冠。
這一步棋論欽陵下得對錯不談,可低估了李治的血性。歷史上李治臨死前,讓吐蕃兩次大敗,打得沒脾氣,可仍然讓薛仁貴與裴行儉兩次出軍突厥,殺得突厥人落花流水。
不是失誤,讓李威所逼,或者說爲自己吐蕃國力所逼,只好走巧徑,棋盤越圈越大,論欽陵也不能把握每一步的走向。雖智,終有限度的。
看到一份份報急的軍報傳來,李治在上陽宮,怒吼道:“打,開戰。”
我們唐朝這一次並沒有輸,雖然慘烈,真說起來,還是慘勝,你們吐蕃與吐谷渾死的將士更多,損失更重。誰怕誰啊。說完後,說道:“立即傳各位宰相,全部到東都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