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達禮擦肩急匆匆奔來的吳良輔進入殿內, 撲倒在皇上跟前,訴哭流涕,“皇上, 宮外來報, 乳母李氏病故。”
“什麼?”福臨從座位上站起, 難以置信, “奶孃, 她不在了?”
吳良輔竟是傷心至出不了聲,只是頻頻點頭。倒不是吳良輔與李氏如何情深,卻是皇上對李氏的感情吳良輔一清二楚。
誕生盛京, 李氏就是福臨的奶孃,李氏盡心哺育襁褓中的福臨, 陪着福臨啼笑之間步步成長。福臨登基爲帝, 並遷住北京紫禁皇城, 李氏隨來,一直是進食飢飽適宜、穿衣寒溫應侯地周詳照顧。
對福臨來說, 幼小孩童對母親的依賴,是面向李氏。受傷的心靈在尋求安慰時,還是衝向李氏。溫和、慈善地給與福臨殷殷母愛的,也只是李氏。
果不其然,確認奶孃去世的消息, 福臨有些站不住。身體本就孱弱的他立刻就覺有些眩暈, 吳良輔眼疾手快把他扶上椅子坐下。
福臨悼淚潸潸, 痛心暗問, “爲什麼?爲什麼?實心實意體貼自己的人, 都一個個離開了自己,這種孤苦無依的高高在上何時纔是個盡頭?”
“皇上, 您千萬保重身體,切勿傷痛過度。”福臨的反應早在吳良輔預料之中,現今這種時候,皇上真是再經受不住失去親人的刺激。
“吳良輔,”福臨情不自禁抓住吳良輔手臂,“那時艱難歲月也就是你和奶孃守着朕,如今就剩下你了。”
吳良輔這回倒真是發自內心的淚流滿面,“皇上,奴才心裡只有您,爲了您,奴才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放開吳良輔,福臨掩泣嘶語,“朕知道,朕心裡明白。”
擡起頭,福臨當即傳令禮部,詳察典例,爲乳母李氏,追封恩恤,宜從優厚。
同時命吳良輔代表他親自去李氏家中,表達他的深切哀悼,並拿出私己交付吳良輔帶去惠濟李氏家人。
在胡元的扶持下,福臨踉踉蹌蹌入寢屋和衣倒在牀榻上,爲何世事總是如此不可掌控。他纔要考慮着重新規整內監,尤其是對吳良輔痛下殺手,豈料奶孃突然病逝的噩耗竟讓他對於世情的看透又增進幾分,佛家的慈悲爲懷讓他生出憫宥之情。
吩咐胡元去叫來任在,他想要與任在來一次開誠佈公的談話。
福臨倚靠牀頭半躺,任在已經奉命來到跟前,他已經冷落這位內監總管數月,就連下達指令都是吳良輔轉達。可有一點,別看吳良輔在福臨跟前進進出出,但福臨就是不開口給他職權,而任在雖然連皇上的面都見不上,可他調動內監、處理事務的權利卻有。
福臨已經把任在這些年在自己身邊的爲人處事默默評估了無數回,也暗暗把任在同吳良輔比較了很多次。
尤其是墨蘭離世那天,任在與吳良輔都在自己身旁,當自己痛不欲生拔出匕首自盡,也許是吳良輔嚇壞了不敢動彈,也許是任在反應敏捷,總之是任在奮不顧身抱住了自己,而他擋住自己心口被匕首刺中的右胳膊,卻因爲被利刃割斷筋脈。到目前爲止,傷口雖已恢復差不多,可他的胳膊已經使不上勁兒,平時生活起居都只能依靠左手、左臂。
“任在,爲故明殉難太監王承恩所立的忠義碑,辦得如何?”福臨的視線有意無意落在任在垂於他身體右側看似無恙的胳膊。
任在的雙臂服貼兩側,“回皇上,碑文已經刻篆完畢,待選出適宜的日子,即可立碑。”
“任在,朕會命太醫院爲你積極治療,爭取讓你的胳膊恢復如初。”福臨語氣平和。
任在微弓身體,“所幸皇上平安無事,若傷及龍體,奴才們同樣要受罰,甚者還會身首異處。”
任在彎下身子,可卻不影響他口中的直言耿耿,“皇上痛失端敬皇后,幾經周折,終是重新坐鎮朝堂,振興國業,如此擔當,最是告慰端敬皇后在天之靈的深情厚意。於此,別說是奴才一條胳膊,就是奴才的命也無謂。”
“嗯,”福臨點點頭,“朕相信自己不會看走眼。從今往後,踏踏實實做好內監總管,再仔細給朕選幾個機靈又厚實的太監到御前伺候。”
福臨長氣一呼,“朕本打算處死吳良輔,可現在朕改變主意了。你現在出宮,親自給朕辦件事,朕要送走吳良輔。”
任在猛然擡頭,驚詫地看向皇上,頓覺失禮,又趕緊低頭,“皇上說過,平定簡親王叛亂,吳公公立下功勞,這?”
“沒錯,從濟度第一次與吳良輔見面,吳良輔回宮就馬上告知了朕。濟度的心思,朕獲悉在懷,可不是隻有嶽樂才瞭如指掌。”
看着任在又是驚恐擡目,福臨安之若素,“只是,吳良輔對朕的忠心總留着不安分,總會多手多腳自作主張做出昧心之事。有些事,朕可以聽之任之,但唯獨這一次,朕絕不寬恕。”
任在惶惶低頭,聽福臨一一交代自己該辦的事情,領命退出幾步,正要轉身離去,福臨叫住他,幾次到嘴邊想說不說的話終是一吐而快,“任在,朕看重你一腔忠心,且赤心正直,吳良輔走後,你是不是收收心,從此一心效忠於朕。之前你爲嶽樂所做的一切,朕都只當作是朕失德致使人心外流,如今,朕定會秉志不移,致力昌盛國家,你可要幫朕打理好宮中事務,免去朕的後顧之憂。”
任在一時承載不住,“咚”地一聲雙膝重重磕地,情緒有些失控,“皇上,奴,奴才沒臉見您,奴才該死。”
面對任在,福臨始終鎮定淡然,直至任在揮灑感激之淚離去,屋裡就剩下福臨獨處時,任在最後的一席話再次拆卸他的心鎖,對墨蘭的想念又開始縈繞不去。
“那時,端敬皇后就曾勸過奴才,忠臣不事二主,奴才既是皇上的內監總管,就該一心一意效忠皇上。奴才叩謝皇上寬厚仁慈,從今往後,必定全心主理宮中事務,再無二心。”
***
吳良輔代表皇上往李氏家中弔唁、厚贈祭禮,回至宮中,已是晚上,不想福臨還是一邊批閱奏摺,一邊等候他的消息。聽吳良輔詳細回稟完李氏家中的安排,福臨稍作寬心。
這時,胡元端來福臨特意交代御膳房準備的一碟椒鹽鹹酥陷卷酥餅以及一碗奶茶。
胡元聽令把點心、奶茶交給吳良輔,不只如此,還搬來一個小凳子,允許吳良輔坐下慢慢吃。
“朕知道你也愛吃這類點心,只不過不敢明言。平日裡朕吃剩的賞給你,無論對不對口味,你都大快朵頤稱讚好吃。今兒個,特意衝你愛好給你做的,就當是獎賞你這一路爲朕奔忙。”
吳良輔受寵若驚,大受感動。叩頭謝恩之後,咬一口卷酥餅,果真是酥香滿溢,滋味美妙。淚花撲閃,吳良輔不由慨嘆,皇上自打出家不成回來理政後,變得格外溫和通情。
福臨放下手中的批閱,靜靜地看着吳良輔享受美食,塵封內心深處的秘密不得不重新浮出水面。
順治七年年初,攝政王多爾袞才大肆鋪張熱熱鬧鬧把肅親王豪格的遺孀娶進王府,新婚日子方過去數日,多爾袞接着就下令官員前往朝鮮國給他選美女送來。
初夏將將穿行於翠柳紅花,受不得熱氣的多爾袞把朝中事務交給他指定的官員打理,自己則率領王公、滿臣出獵于山海關。玩樂修養不過十餘日,多爾袞接着就率諸王大臣趕往連山,親自迎接朝鮮國給她送過來的義順公主(朝鮮國金林郡公李開音之女)。
沒把朝鮮公主帶回京城覲見皇上、皇太后,也不舉行正式的成婚儀式,就在當日,就在連山,多爾袞就迫不及待摟美人在懷擁入洞房,倉促成婚。
朝鮮國雖是大清的臣國,可好歹也是公主出嫁,而京城皇宮裡還坐着真正的皇帝以及皇太后,多爾袞此舉,不僅是置朝鮮國於尷尬之地,更是無視紫禁城正主的天威顏面。
消息傳回京城,太后又一次波瀾不驚選擇默許,而被多爾袞一而再再而三藐視下強烈膨脹的自尊在福臨胸口騰躍出急迫掌權的烈焰。他內心狂熱地怒吼,這是朕的王國,朕纔是真正的主人。
可是,除了滿腔怒火以外,勢單力薄的福臨對於如何奪回屬於自己的皇權茫然無措。
從位育宮跑出,他就像一隻孤獨、無助的受傷小鹿在黑夜裡漫無目的亂撞亂碰,跌跌闖闖過太和殿,至太和門,停在金水橋上。
擡頭仰望,夜空中無數閃亮的明眸衝着他調皮地眨眼,而福臨只能淚眼相對。
吳良輔氣喘如牛總算是跟到福臨身後,而值守位育宮前的侍衛竟無一人隨來。小皇帝開口,他們尚且慢半拍,不開口,直接就是視而不見。更有甚者,幾位宗室出生的侍衛遇當宿時,經常就擅自離守回家休息,不請假也不報告。
還沒來得及喊聲皇上,福臨手背抹開淚,又往東去,跑出協和門,來到文華殿前。眼前的文華殿殘破不堪,李自成逃離紫禁城時,大肆毀壞宮閣殿宇,文華殿大部分都已被毀壞。
吳良輔告訴過他,文華殿在明朝時,曾經是太子登基之前在此學習處理政事的地方,也作皇帝休閒處所。
福臨呆呆看着文華殿,情不自禁就說出,“朕想讀書,朕想學習國政,朕纔是一國之君。”
吳良輔低垂下頭,皇上的心思他懂,可形勢不由他,無能爲力啊!
“朕這就去看看,他信任的那些奸佞如何打理朕的朝政。”福臨扔給吳良輔這兩句話,轉身就跑回金水橋,往西過熙和門,朝武英殿而去,而武英殿恰就是大清入關後多爾袞在宮中理政的殿閣。
眼見福臨就要靠近武英殿,這一次,吳良輔是飛腿狂奔拼死攔在了福臨跟前,“皇上,去不得,攝政王手握重權,想要傷害皇上易如反掌。皇上且忍耐下來,靜候時機,就像是奴才聽過的一個故事——《臥薪嚐膽》。”
吳良輔的機智轉移把福臨的注意力引開,主僕倆避開武英殿,掩進十八棵鬆,偷偷溜進附近的藏書閣。吳良輔講述的《臥薪嚐膽》模棱兩可,福臨非要詳細具體的情節,於是藏書閣裡翻找《臥薪嚐膽》成了福臨最緊要的事情。
說起來確實遺憾,熟練滿文、蒙古文的福臨對於漢字卻是斗大的字不識一車。上個月,翻譯成滿語的《三國志》拿到他手裡,他看的是激動不已,非常渴望閱讀大量的漢語書籍。學習漢文的願望已經不止一次通過奶孃向太后轉達過,可惜,多爾袞跟前,太后的提議,漢大臣的請示,都被多爾袞駁回。
吳良輔不過太監一名,腦子再是老謀深算,可也是文盲之類。這兩位上至君王,下至奴才,撲進滿屋子的書籍,只爲找尋《臥薪嚐膽》。可問題是,大字識不得幾個,這叫一個困難。主僕倆你看我,我看你,大有互憐互嘆、惺惺相惜之意。
累乏、沮喪的福臨坐在邊角地上,隨手拿起一本書,隨意翻到一頁,隨便掃眼過去。腦海中留下了什麼花之類的什麼糖,方纔還是要嘗苦膽的勁頭,轉眼好奇心就趨向甜滋滋的怪異糖點。
主僕二人頭對着頭研究半天,其實就是努力識字,弄明白那些字究竟想說明什麼,琢磨半天也還是一知半解。
這時巡夜的守衛靠近,吳良輔快速熄滅燭火。一下陷入黑暗的福臨情急之下,一不做二不休撕下了記錄這味奇特糖塊製作方法的那頁,隨後兩人偷偷溜出藏書閣,奔回位育宮。
興趣濃厚的福臨當晚就把那頁上的文字歪歪扭扭分段分開抄在幾張紙上,然後交給吳良輔去找幾位滿漢語相通的官員分別翻譯出來。
不過兩天功夫,幾張翻譯出來的滿語前前後後送到福臨手中,經過福臨重新對號入座,這種來自西域且在中原地區聞所未聞的藏紅花冰糖進入福臨的視線,並且它的具體制作方法也完整擺在了福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