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過來赴宴時, 雪片依舊洋洋灑灑,碧瓦、禿樹、澀土都已被皚皚白雪覆蓋。此時夜色黯然,黑雲總算歇了口氣, 零零星星的雪粒宣告今日的降雪接近尾聲。
一步一步在雪地中前行, “嘎吱嘎吱”的清脆明快來自鞋底每一次與積雪的接觸、碰撞, 菱香手持燈籠一旁照明, 時不時還要搭把手扶我一扶。
快要接近我的行宮, 卻見皇上站於前方等候。到他跟前尚有小段距離,就聽他悶悶不樂的嗔怪聲催促不斷,“怎就慢慢吞吞, 朕可是等了你好半天。”
去到他面前,他還是心浮氣躁, “難不成皇額娘又把你留下, 衝你數落個沒完嗎?皇后、惠妃她們沒個懂事的, 她不訓斥,是不是又把怒氣遷到你頭上?”
不提太后還好, 一提我反倒惱他,太后健在,他反倒太后跟前死呀活呀,太后能不傷心嗎?
“太后沒有數落妾妃,倒是皇上今晚席間所言, 實在傷太后的心。做父母的, 最痛苦的莫過於白髮人送黑······”猛然住口, 怎就莫名其妙跑出這種不吉利的話, 都怪他, 本該是和和美美的晚宴,不如意忍一忍就是, 非要說什麼壽宮添堵。
更何況,我自己也是額娘,更何況,我可是真真切切體會了希望被抽乾、顏色被剝離、期盼被覆滅的痛楚。
他一路遊走,把皇城甩在身後,避開紛亂交錯,躲進山長水闊,結果還是撒下一地傷懷,踏進一池爛泥,本該重新振作,卻是增愁添憂。
“墨蘭,朕不僅是兒子,朕也是阿瑪。知道朕爲何選定昌瑞山一帶作爲朕的壽宮嗎?因爲往西去就是黃花山,僅一山之隔,我們的榮親皇兒就葬在那兒,朕與他相隔不遠,朕與他彼此相望,他永遠是朕的第一子。”
葉落草枯來年春天就會發芽生枝,蕭瑟山川下一季就能是青山綠水,可人不一樣,一旦逝去,沒有來年,更談不上下一季,此生再難相見。他這悲慼戚的情懷氣傷了太后,此時還要接着一發不可收拾繼續瀰漫,他不該再提皇兒,我心裡的難受終被他撕扯出來,氣憤也把對他的忍耐驅遣無蹤影。
“皇上尊崇孔子,可曾讀過孔子之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扔給他這番話,我竟自己往前大步而去。
“你給朕站住,墨蘭!”他的低吼我毫不理會,甚至加快步伐,他若是再這樣,我便躲得遠遠的不理會他。
他的命令只會讓我腳步更快,耳聽得他的叫喊,我卻已跨步進入我的行宮內院。
當然,他若追來,速度只會更快,三兩下他就衝進來,狠狠逮住我的胳膊,“朕命你站住!”
胳膊在他手中,我沒有掙扎,站定看向他,但是心裡的氣浮在話中,“皇上心裡難受,妾妃也不好受,現在妾妃只想找個角落難受去。”
他捏緊我的胳膊把我往他跟前又拽近一些,“我們的難受不都一樣嗎?”
“皇上,皇兒已經長眠於黃花山,您是他的皇阿瑪,妾妃是他的額娘,這種難受,我們一樣。這兩年,這份難受一直在我心底,越是努力沉澱,就越發攪動翻騰,可無論如何,妾妃只想默默揣着、悄悄想着。”
哀痛刺疼心傷,我捂住心口蹲下,他放開我,站於我身前。我垂首目沉雪地,不知不覺淚珠已顆顆直徑掉落白雪上,含淚請求他,“皇上,既然我們飽受喪子之痛,爲何還要讓太后傷心呢?太后與皇上雖在很多問題上存有分歧,可太后終歸是皇上的親額娘,愛子之心不會少於我們,皇上請千萬珍惜。”
說着,我跪在地上,朝他叩首,“皇上越是心疼皇兒,可惜皇兒,妾妃就懇請皇上不要再如此傷太后的心,永遠守護在太后身邊,敬母愛母,和和睦睦,得此天倫之樂,千金難求。”
他在我跟前蹲下,雙手扶起我的雙臂,哀愁填滿彼此眼眶,“皇上雙肩揹負太多重擔,切莫再給自己徒增傷痛,對皇兒的哀思就讓妾妃一人承擔吧。是妾妃沒有盡到做一個好額孃的責任,纔會讓我們的皇兒早早而去,請皇上騰空對皇兒的難受一併都給妾妃。皇上振作起來,不要再苦苦糾結,皇上康健,太后亦能安枕無憂。將心比心,都是額娘,妾妃不忍太后承受這種痛苦。”
他的指尖輕柔地抹去我的淚水,忽又一把抱住我,“不,墨蘭,朕怎能讓你獨自承擔,榮親皇兒本是朕江山永固的傳承,他是朕最珍愛的皇兒,永遠都是,這份痛苦,朕要與你共同分擔。都是朕不好,只顧着自憐自哀,朕不該這樣。墨蘭,彆氣朕,也別爲朕傷心,朕以後不再這樣。”
我也抱住他,偎在他懷裡,我們就這樣跪倒在雪地中緊緊相擁,久久都不願鬆手。
***
我居住的行宮後院環有一池玉泉,建於一撮角亭子中,獨自泡入泉池,任泉水滑洗凝脂,享靈液柔膚之趣。
四周錯落有致種植樹木、花草,可惜冬寒,皆萎靡不振。若是春夏之季,翠綠茂密、爛漫百花圍繞泉亭,繚繚白煙中再瀰漫馨香,豈不是美不勝收?
如此靜謐、安閒的獨享時刻,偏就有人不請自來,偏還未經許可就擅自入池,坐到了我對面。普天之下、莫非王泉,我好像只有接受的餘地。
本是雙臂打開、雙腿伸長的慵懶姿勢,可自打他進來後,我便是收腿攏臂正經坐好。特別是他唏唏笑意的雙眼在我身上隨意漫步時,方纔還美滋滋讚歎這一泓清泉透視全身自我陶醉,此刻我卻巴不得這水立刻變成黑泥把我裹個嚴嚴實實。
“朕從皇額娘行宮出來,就想着召你過去朕的行宮泡泉,泉池寬大不說,關鍵引入室內,溫熱暖和,不是?”
他的腿刻意夠過來,腳勾住我的一雙腳跟,水波滑動中,我的雙腿被他拉長,一會兒腳面滑蹭我的腳底,一會兒腳底磨蹭我的腳背。
“現在看來,小池子也有小的好處,相對而坐,雙□□-纏-撫-慰,妙不可言!”雙臂搭放池邊,放鬆不說,冒出的樂氣不輸眼前的熱氣。
他樂得自在,我幾次收腳皆被他輕易勾回,擒拿躲閃,他愈發興致盎然。
“朕誠心誠意向皇額娘認錯,夫孝者,天之經也,地之義也,人之本也,朕再不會在額娘跟前說那樣的喪氣話。”
此言一出,我停下腳邊的動作,我們的腳底相貼,泉水壓向腳面,兩人的雙腳貼合緊實。
“皇額娘感觸頗多,頭一次在朕跟前直言,她欠你一條命。朕聽後大驚失色,原來皇額娘因爲皇兒一直心存歉疚,你帶病盡心伺候於她跟前,與衆人一同悉心照料她,她才能從鬼門關回來。額娘坦率道出這些話時,淚花閃動,朕更覺愧怍難安,朕那晚確實不該故意氣皇額娘。”
我收回雙腿,整個人滑入水中坐於池底,“太后德高望重,福壽齊天,皇兒不過小小嬰孩,天命如此,彼此毫無相干,妾妃從未想過那些。但見皇上與太后能坦誠相見,互相體諒,妾妃放心。”
他同樣滑坐池底,調整方位,索性拉過我的雙腳搭到他的腿上,抓住我的雙腳隨意揉捏,談不上按摩,漫不經心撥弄我的腳指頭,隨意摸索腳的各個部位。
“朕道經昌平,見明代諸陵、殿宇牆垣倒塌甚多,近陵樹木也多被砍伐,朕不知爲何竟心生淒涼,當即下令將殘毀諸處盡行修葺,永禁樵採現存樹木,添設陵戶小心看守,責令昌平道官不時嚴加巡察。”
小碌子那晚與我說過,皇上在崇禎帝陵前傷泣,我一直不敢開口詢問,大清天子跑到前明亡國君王陵前哀慟哭訴,怎麼聽都覺難以置信。
“朕站於崇禎帝陵前,思及其生平,無甚失德,遭逢厄運,令人矜憫。”若有所思的他似乎任由自己飄忽去了明陵,亦或是別的地方。
“想想,崇禎帝並非昏聵無能、聲色犬馬之輩,英敏之資,繼位之時,內值孽宦煽亂,外有寇賊猖獗,羣臣不能同心一德,匡濟時艱,雖孜孜求治,無奈國已病入膏肓,卻只是落得盡失天下、悔恨自縊的悲慘下場,怎能不深感悽然?”
他進一步靠近我,拉過我的雙腿搭上他的腿,自然撫向我的小腿,柔滑順流,重推逆流,他的手指、他的手掌隨着他的心、他的思緒自我梳理。
我保持安靜,我知道他無需我作出應答,他的撫摸不具任何挑逗,我也無需闇昧胡想,煙霧迷濛中,他似乎在覓求方向,找尋出口。
“崇禎帝傾身殉社稷,朕命大學士金之浚爲之撰寫碑文,功過是非,客觀評述,還他公道。朕應天順人擔過這副重擔,面臨與他同樣難題,國之病症猶存,如何扭轉乾坤、治亂邦國,朕也是苦求勵精圖治之策。”
“百姓安樂,何來盜賊匪寇禍亂,可即便君主仁明銳志,若內外文武、事權在握者,不能實心辦事,上意不能惠民,民苦不得上達君知,皆枉然。崇禎帝感孑然孤立、茫無可倚,難以起弊扶衰,朕何曾不是同感。何以平息寇匪,必先以安民爲本,安民則需君主又以知人爲本,爲人臣者,悚然知所戒;爲人君者,知慎於用人。”
他的自言自語,我的默不作聲,陡然間,合二爲一。他目中閃現異彩,彷彿有力量注入身體,他忽地攬住我的腰身,起身坐於池中坐階,而我落座於他身側,他釋然疏解,我也緩和鬆弛,實在是坐於泉池中太久,有些不適感。
“朕明日先行離開,宗人府等着朕回去給三位□□的親王一錘定音。皇額娘尚需時日療養,你多代朕問候於跟前,定省承歡,左右關懷。”
頷首微笑應允,這份孝道我從未大意,不用他親自叮囑,我也會小心奉養。
“墨蘭,”他輕聲喊着,手上用勁,我坐到了他懷裡,“朕這幾日下來,病也好了,心裡也舒坦了許多。這裡果真適合休養,回宮時,不僅是皇額娘痊癒,朕還要看到你恢復如初。”
他撩起水從我肩上淋下手臂,方纔的他沉浸冥思,無論如何玩-弄我的腿腳,我也不覺如何。可此時的他注意力顯然不同,嘴角嬉笑的逗弄從他指尖襲來,我從他懷中脫離,躲進泉水。
閒渡悠然,邕容和鳴,雌雄鴛鴦儔侶成伴。
撥動泉弦,擺弄細浪,親密鴛鴦依偎成雙。
追逐淙流,引頸擊水,打情鴛鴦鬧俏成對。
藏匿白煙,蒙翳蘭渚,耳鬢鴛鴦廝磨成歡。
伏向他後背,摟住他頸項,喃喃細語:“皇上,妾妃若是大夫該有多好!”
手指滑向他心口,默默心語,“若是能治癒他心裡的所有傷痛,讓他的心房堅不可摧,該有多好!”
他按住我的手,“墨蘭,即便是華佗轉世也難醫心病,三生石畔傾心相求,朕已求得這份知心。”
伏在他後背,雙臂打開覆上他的左右臂,呢呢輕聲:“皇上,妾妃還想做一名良工巧匠!”
靜妃的話不止一次在我內心深處哀厲,我多想改變,重重心念,“我若能給他一對毛豐羽厚的翅膀,任他翱翔天際,該有多好!”
“墨蘭,良工巧匠可與造化爭妙,卻無法改變造化,那時的我們一次次錯過,朕被迫一次次忍受,朕不甘心,朕不顧一切,朕就是要爭得這份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