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岱看着那些被開膛破肚的屍蠱兵,說道:“他們體內腑臟筋骨的朽爛,確實有幾分像天外妖邪屍骸消融、灰飛煙滅。不過你所說的蜉蝣蠱物,倒是讓我想起一事。”
“什麼事?”勾腸客問道。
“當初在躡雲飛槎上,前往西境途中,你有沒有仔細觀察過被妖禍佔據之地上空凝聚不散的黑霾?”郭岱問道。
勾腸客搖頭道:“我暈高,沒事都儘量呆在船艙裡不出來。”
郭岱只覺得古怪:“以你的修爲還會暈高?”
勾腸客也不在意被人揭短,說道:“彩雲國這麼多帶蠱師,厲害人物不少,卻沒幾個會飛的,頂多在山林枝葉間縱躍。這也許跟我們蠱物大多在地上採煉有關,天上不屬於我們。”
郭岱聞言微微點頭,看來蠱師傳承中還是有些許缺陷與不足的。雖然像勾腸客這樣的蠱師,能夠利用各類蠱物佈下陷阱、偵察敵情、潛伏變幻,但到了臨機應變、飛搏衝殺的場合,多少力有未逮。
“當初我曾登上魚梭飛舟,看見那凝聚不散的黑霾,似乎是無可計數的細小蟲豸。”郭岱言道:“我不敢說這些蟲豸就是天外妖邪,但它們似乎也會對外物發動攻擊,無孔不入地侵蝕魚梭飛舟。”
“可是蜉蝣蠱物比蟲豸還要小,甚至侵入人身血絡也不能察覺,除非是修士煉形鍛體、祛濁除穢。”勾腸客說道:“包括久遠前南境瘴癘,其實就是水土間飽蘊蜉蝣毒物,凡夫俗子不知底細,汲水爲用,容易使得蜉蝣寄生體內、侵害腑臟,以至於短壽早夭。”
“勾腸客道友說的我也曾聽說過。”黎巾言道:“之前在駝峰山,不少商隊臨行前都要向當地散修請來一些闢毒驅蟲的藥散,或是入水熬煮內服,或是作爲外敷噴灑。如果黑霾真是無數蟲豸蜉蝣聚集而成,與數量龐大衆多的天外妖邪相比,也不足爲奇了。
有沒有可能,屍形蠱師他們其實早有察覺,天外妖邪的本質或許並不是如眼前所見那般,而是無數蜉蝣聚合凝體。於是反參其理,用蠱術煉化天外妖邪屍骸,使這些蜉蝣存活下來,再效法草木嫁接之理,加以藥物培制,灌入活人體內,使其成爲屍蠱兵?”
郭岱在一旁沉默沒有說話,悄悄打量黎巾,暗道此人若真是江湖散修,絕無可能有這樣的見識閱歷,必須要有與天外妖邪長期鏖戰的經驗積累,同時不斷勘驗天外妖邪的本質。加上黎巾所施展的雷法,顯然不是頭回施展,羅霄宗對天外妖邪的懷疑與探究,並沒有因爲門人散落各處而停歇。
如此想來,黎巾也並不是一時興起就跟郭岱前來彩雲國的,顯然在駝峰山藏身的羅霄宗門人,也對彩雲國屍蠱兵之禍早有留心,只是瀝鋒會的出現,讓他們好順勢作爲。
勾腸客聽完黎巾的判斷,並沒有太多的猜忌,而是十分贊同地說道:“很有可能!蠱師之中有一脈氣形蠱,乍聽好像是跟你們正法修士類似的煉氣之法,實則是專門煉製肉眼不可見的蜉蝣蠱物。”
“那如今還有氣形蠱師嗎?”郭岱問道。
勾腸客搖頭道:“早就沒了,氣形蠱師這一脈傳承本來就不太興旺,而且還要學習巫醫草藥之學,負責爲國中貴人治病救傷,漸漸就與巫醫合流。而且煉製草藥,不僅比煉製蜉蝣蠱物簡單,對傷病患者的危害也小得多。”
“難道蜉蝣蠱物治病會有別的危害?”洛八也開口問道
勾腸客指着一地屍蠱兵殘屍,說道:“看看這幅場面,你覺得蜉蝣蠱物入體會是什麼好事嗎?哪怕是在彩雲國,視蠱術爲平常,活吞蠱物也是一件不可接受之事。即便他們大多數人不知道,日常起居飲食中不知道有多少蜉蝣之物沾染入體,可只要說用蜉蝣蠱物治病,任憑是誰都會戒備。與其這樣,還不如乖乖煉製草藥,雖然在我看來差別也不是很大。”
黎巾摸着下巴說道:“可是我有一點不明,利用蜉蝣蠱物來驅動屍蠱兵活動,這點並不奇怪。但屍形蠱師又是如何操縱蜉蝣蠱物呢?”
話說到這,感覺問題又繞回原點了。勾腸客心煩焦慮,恨不得撓破頭皮,說道:“對啊,這沒理由啊!如果真是氣形蠱的手段,在遠處操縱應該非常難。看來問題還是出在這些來自天外妖邪的蜉蝣身上。”
“其實這事可以反過來推演。”郭岱忽然看着黎巾說道:“黎巾道友是怎麼阻斷蜉蝣蠱物對屍蠱兵的掌控,再試一次不就好了?”
黎巾朝四處望去,說道:“那我再找一個還有氣息的……”
“不必。”郭岱忽然說道:“既要明白這點,直接對人施法就好了。”
黎巾嚇了一跳,說道:“郭道友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黎巾道友能不能對我再施展一次截元雷法?”郭岱說道。
一旁衆人聽了連忙阻止,郭岱勸道:“你們不必擔心,截元鎖脈針又不會把人殺死,黎巾道友施法舉重若輕,連屍蠱兵都能保住一命,何況是我?”
黎巾本人卻急忙反駁道:“郭道友你切莫如此想!我敢對屍蠱兵這麼做,一來情況兇危,應敵不可疏忽,二來他們神智心識有損,施展此舉已是損無可損。而你不同,你是修行有成之人,要是貿然對你施展截元鎖脈雷法,將震撼形神,稍有不慎損及爐鼎經絡,甚至會給元神留下不可估量之傷害!”
“你都說了是貿然施展後果難測,那準備好再施展不就行了?”郭岱說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我會施法護住元神,同時收斂氣機,讓你的法術好貫入體內經絡……你不要用這種眼光看着我,我自詡爐鼎堅強在你們所有人之上。”
勾腸客也有點懵了,說道:“你是挺硬朗的……可是不加防備地承受法術,後果還真不好說。”
“郭道友,不如我們另尋辦法,反正周圍還有些屍蠱兵沒斷氣呢。”洛八也勸道:“白姑娘你也勸一句啊。”
白素芝最擅長療愈之術,她看了看郭岱,似乎明白他心中所想,說道:“其實……他應該撐得住。就算有什麼意外,我不也在這裡嗎?”
黎巾還是一臉不願:“你們不明白,此術因對方修爲法力施展起來強弱有別。屍蠱兵軀體雖是堅韌,但也不過比凡人強悍些許,而郭道友爐鼎越是堅強,我所要施展的法術自然要越強大,否則根本達不到效果。這裡面強弱的拿捏,多一分一毫都是兇險倍增。”
郭岱罕見地笑了笑,看着黎巾說道:“黎巾道友可還記得你跟我說過的話?”
“什麼話?”黎巾緊皺眉頭問道。
“篳路藍縷,以啓山林。”郭岱說道:“我就是那個引路人,必須爲後來者付出代價。”
黎巾臉色有點難受,他轉身走開幾步,沒有與衆人再說什麼,不知思考了什麼,過了一會兒回過頭來,神情堅定地說道:“那郭道友你可要準備好了。”
郭岱讓衆人退開,將刀劍交給洛八走到遠處,阻止其他人靠近,勾腸客將那個杵着不動的屍蠱兵拖走,自己則盤坐在地,默默吐納,凝神內藏、氣蘊丹樞。
與郭岱不同,此時黎巾似乎再無隱藏,內外氣機接通天地陰陽,一股磅礴天威浩然壓境,驚見雷部神將之形鼎立在後,不知是上真臨凡還是撼動元神的幻象。黎巾手握扁擔,萬鈞重壓含藏方寸之間,虛空中隱隱雷動電閃,不知從何處來、不知往何處去。
“這是……羅霄真形圖!”白素芝雖未出聲,心中之震驚可想而知:“此人竟然是羅霄宗真傳弟子?”
驚動塵囂的雷霆之威如受感召,雷部神將之形漸漸與黎巾重疊如一,他手中扁擔竟似雷光凝鍊,直刺而出,雷震分明無聲,圍觀數人皆感耳目受無形壓迫,元神之驚慄更是傳遍周遭!
雷光鋒尖瞬間抵近郭岱身前,刺目光芒籠罩郭岱身形,好似鋒尖貫穿軀體,從後方破體而出,僅刺出丈許便瞬間消散無跡。
驚雷轟霆而過,郭岱元神撼動直欲脫殼而飛,死死凝定心念,卻還是止不住無可遏制地掙脫出去,不知遁往哪方。
……
密窟之中,一盞靈玉燈發出柔和光芒,照耀在桌案旁靜靜翻書之人。
忽然接連幾聲石門碾轉之聲,密窟大門洞開,一名道裝修士隨意如歸家般走入,看面容敦厚老實、沉穩持重,拍了拍身上還未融化的雪晶,說道:“郭岱,你說咱們要不要在外面佈下些法陣什麼的?洞外光是積雪就一丈多厚,尤其是貼近山壁都凍成堅冰了。”
“好友,以你堂堂羅霄宗掌門大弟子的修爲,區區丈許冰雪哪能擋你去路?”郭岱釋卷言道。
對方瞪了郭岱一眼,說道:“不是說了嗎?此地沒有合揚,只有杜照花。”
“行行行,我的好友。”郭岱問道:“這次回去可有什麼變化?”
杜照花說道:“還好,就是有個遠房侄子可能要生孩子。”
“哦?好事啊。”郭岱問道:“能得好友親自言及,必是天賦異稟了。”
“基本可以確認是天生靈根,屬氣爲木、肝目性強。”杜照花坐在郭岱對面,就像多年老友一般自如。
郭岱問道:“那好友你是打算接引他拜入羅霄宗,還是來這裡?”
“天生靈根不代表有領悟羅霄正法的資質,且等他長大再說,現在還沒出生呢。”杜照花言道:“倒是你,這幾天沒出什麼事吧?”
“你那個藏在玉藻池的狐媚女妖,除了間歇發狂之外,也沒什麼特別的。”郭岱說道。
杜照花說道:“你似乎對我這個做法不太滿意?”
“人妖交合誕育半妖靈根之身,終究不能廣泛運用,天下間能有幾個供你交合的大妖?還必須是女身,爲了制服她而不傷根本,我可是幾乎花光了家底,而你的成果卻未必能讓我滿意。”郭岱說道。
杜照花勸慰好友道:“不如這樣,等狐妖誕育的子女長大後,我割下他們的肉身給你煉寶如何?你要哪一塊?”
“哪一塊暫且記着,還算你有良心。”郭岱起身,順手撥弄,將靈玉燈的光芒引到密窟深處。
光芒掃過,密窟壁上,只見成百上千的琉璃罐子,內中泡着無數或人或妖的身軀肢體,有的還在緩緩抽動,似乎並未死絕。
“爲了激引靈根,重現始族光輝,我們可算是造了不少孽啊。”杜照花抱着雙臂走到郭岱一旁說道。
郭岱看了杜照花一眼,說道:“你我皆非心懷敬畏之人,即便找到始族原碑,也不代表我們就必須成爲始族,至於此間生靈,不過是讓復現他們本來面目的過程。”
“你覺得光靠凡人之力,就能重現始族?”杜照花問道。
“我在尋找世間族類的共性本質,無論是方真修士亦或化形妖修,都是將各自族類本質凝鍊到極致的存在。”郭岱說道:“這其中或許有一絲一毫玄機牽連,你我現在所爲,不過是在拼湊一副幾乎看不見邊際的圖繪。破碎零落的線索俱在手中,只是千頭萬緒找不到線頭罷了。”
“其實這件事,我原本想請教師尊或者重玄老祖來着。”杜照花聳了聳肩膀,嘆道:“我曾隱約提起過,但師尊與老祖顯然對此十分忌憚。”
“我有一個辦法,就不知道你敢不敢做。”郭岱說道。
“說來聽聽?”
“正法七真乃當世高人,並非只有你家重玄老祖悟道更深。”郭岱說道:“以你的身份去拜見這些高人,談玄論道應該不成問題。”
“那我以什麼名義去見他們呢?”杜照花說道:“始族原碑是你我二人之秘,不能輕易對外人言。”
“那就起個名字好了。”郭岱說道。
杜照花看着一牆瓶瓶罐罐裡的妖怪軀體,說道:“叫合煉妖身怎樣?”
郭岱冷笑道:“若非知道你是羅霄宗掌門大弟子,定然把你當成窮兇極惡的邪修……混融族類、功參元始,叫混元金身好了。”
“嘖嘖,聽起來就跟雜種似的,你也不太會起名嘛。”杜照花拍了拍郭岱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