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榮廷費力地嚥了口唾沫,這兩個軍官都是見過陣仗的,卻被革命軍打得驚惶恐懼,可見革命軍之強橫。而革命軍突然在多點發起了猛攻,接連佔領百巖隘、叫懷隘、米軍隘、那勤隘,通向寧明縣的道路已經沒有阻礙,兵鋒所指,便是自己坐鎮的這座縣城了。
兩個巡防營損失慘重,實力已去三成,再打下去的話——陸榮廷緊皺着眉頭,在屋內來回急走。好半晌突然定住腳步,瞪着眼睛逼視着兩個逃回來的軍官,沉聲喝問道:“賽電槍很多,炸彈很多,還都是悍不畏死之徒?你們若敢誇大敵勢以推諉戰敗之責,軍法可是不講情面的。”
“大哥,兄弟跟你打過多少仗,對法國佬也沒含糊過,怎麼敢虛報誇大?”前營管帶林俊廷一把扯開肩上的染血繃帶,叫道:“您看,兄弟這傷難道也是假的不成?”
陸榮廷趕忙上前給林俊廷胡亂纏上繃帶,緩和了口氣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奇怪亂黨怎麼會有如此精良的武器裝備。唉,這仗啊,不好打了。”
林俊廷咬着牙忍痛說道:“倚城堅守,或許可行。等到其他軍隊趕到,亂黨必然退走。”
陸榮廷沉吟了一下,搖了搖頭,說道:“萬一城破,不就被一勺燴了?榮字軍到了今天,不容易啊,不能冒這個風險。”
“那怎麼辦?”林俊廷皺眉,爲難地說道:“跟亂黨死拼,估計要大傷元氣,還很難打贏。可要是不戰而退,巡撫那裡又如何交代?”
“巡撫那裡——嘿嘿,還不是咱們怎麼說。他怎麼信。”陸榮廷冷笑一聲,說道:“只有榮字軍實力猶在,這廣西的剿匪平亂不還得指望咱們?可要是人都打沒了,白辛苦還得被治罪呢!亂黨這次折騰得可是厲害,朝廷追究這失地之罪,巡撫還能不找倒黴蛋兒扛着?”
“那咱們——”林俊廷還是不明白陸榮廷要怎麼做。
“撤出縣城。向鎮南道(現崇左地區)轉進。”陸榮廷斷然說道:“還要留下部分錢糧,莫要讓亂黨惱羞成怒,追擊糾纏。”
“大哥高見。”林俊廷連連點頭贊同,“看這亂黨的動向,多半是想跳出三路官兵的合圍,咱們既讓開了路,他們還能窮追不捨嗎?”
陸榮廷苦笑了一下,並沒把自己的全部打算都說出來,叫進衛兵。下達命令,率軍迅速出城向東北開拔。
……
機關槍、手榴彈,在當時都是清軍,甚至新軍都沒有裝備,沒有見過的。
雖然革命軍定下了長期堅持的策略,但也不意味着要用人命來節省彈藥。火力全開地猛攻猛打,一下子擊敗了巡防軍的兩個營,也極大地震懾了陸榮廷。
革命軍兵不血刃地佔領思明縣城。陳文強剛剛在縣衙裡坐下,已經有士兵押來了一個信使。攜帶着陸榮廷的密信。
“……榮廷現雖食清朝俸祿,但以前亦曾統率遊勇,專與清兵爲敵,此公等所知者。榮廷前以時運不佳,不得已暫時屈身異族,以俟機會。區區此心。尚祈諒之!榮廷初疑公等此次起事,近於輕舉妄動,及觀火力之猛烈,士兵之英勇,乃知有一代豪傑陳勝先生親自統率。欽佩萬分……”
陳文強有些狐疑地擡頭看了看信使,可惜不是陸榮廷本人,他不好分辨真假。
“……榮廷現有衆千餘人,隨時可以投入麾下,以供驅使。徜荷錄用,即請給一確證。若遲至後天,則有清軍五百自憑祥開來,再遷延則更有清軍上千自南寧開來。事急萬分,祈自爲重。”
讀完了信,陳文強思索了一會兒,似笑非笑地看着信使,說道:“能送此密信,可見你定是陸榮廷的心腹。他既然有反正之心,革命軍自然是歡迎的。我在這裡可以保證,他反正過來,不僅生命財產可保無虞,官職上也虧待不了他。可我怎麼覺得他這是虛言詐降啊?”
“絕無虛言,更不敢詐降相欺。”信使是見過世面的,並沒有露出多少害怕或侷促的樣子,恭謹地回答道:“不知道陳先生如何才能相信,若是按江湖規矩,這投名狀自然是少不了的。另外——”他向前一步,壓低了聲音說道:“陸大人於年初奉派到日本考察軍事,在東京已秘密加入同盟會。復興會與同盟會皆是革命黨,同氣連枝,豈有自相殘殺之理?”
同盟會?這個新的情況讓陳文強半晌沒有說話,他在急速地思考着。
“既是秘密加入同盟會,想必也沒有什麼憑證,空口白話難以取信啊!”陳文強沉吟了一下,說道:“我也不爲難你們,就是憑祥來的這五百清軍吧,如果能把他們滅了,我們就接納榮字軍。還有,封陸榮廷爲蕩朔將軍,賞銀萬兩。如何?”
“好,就是這麼辦。”信使異常痛快地答應下來,又說道:“到時候,還希望陳先生能接納我們陸大人入會。雖然同是革命,我們陸大人覺得還是復興會更成熟、更有成功把握。那個,還請陳先生寫封回信,好讓巡防軍上下相信纔是。”
“這是應該的。”陳文強叫過勤務兵,鋪好紙筆,他刷刷點點寫完書信,封好後交給了信使。
派人把信使送出去,陳文強微微眯起眼睛,陷入了長長的思索。
招降納叛是難以避免的,雖然這與革命軍盡力保持純潔的宗旨相悖。而從陸榮廷的出身經歷來看,先是“義盜”,後爲抗法遊勇,再被官府招安,從匪到兵,他倒並沒有窮兇極惡地殘虐百姓。至於他爲官以後剿滅會黨和遊勇,陳文強不以爲然,甚至覺得他做得不錯,消滅了不少兵災匪患,使百姓不受勒索荼毒。
另外,陸榮廷能率遊勇縱橫邊境地帶多年。並在與法國人的交鋒中屢屢獲勝,可見是個山地叢林戰的行家。沒錯,有些知識不是非從書本上獲得,在被逼無奈的艱難求存中,會自然而然地掌握這種存生之道。掌握不了的,當然是被淘汰而消亡。這樣的例子還有越南的黃花探。他未必會有系統的叢林游擊戰的理論,但趨利避害卻是本能的反應。
當時的廣西總共不過二十多營的巡防軍,除去鎮守地方的必要兵力,機動力量並不多。如果能招降陸榮廷,則三路清軍便被瓦解了兩路,剩下一個龍濟光孤掌難鳴,難逃被擊敗或消滅的結局。
這樣一來,革命軍便贏得了寶貴的時間,等到外省的清軍紛紛趕來。建立根據地、擴充訓練新兵等工作基本上便可以完成,再迎接新一輪的戰鬥便有了更大的把握。
當然,現在只是設想。陸榮廷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並不能作最後的確定。至於同盟會,收人向來是求多不求純,很多投機者都躋身其中,以此來證明對革命的忠誠。肯定不靠譜。但榮字軍現在的退避,卻使革命軍佔據了有利的地理優勢。思明縣光復。革命軍又攻入龍州境內,分兵直指縣境內的鎮南關。
顯然,陳文強的軍事指揮是謹慎,甚至可以說是保守的。在每一次軍事行動中,他都務求有絕對的把握獲勝,這便往往使得參戰的革命軍有重拳打兒童的感覺。等到革命軍一部趕到鎮南關。準備和迂迴部隊前後夾擊,奪取這個邊防重鎮時,卻發現革命軍的旗幟已經傲然飄揚在城頭之上。
兩個連的人馬,裝備齊全,士氣高昂。披蒙茸、撥鉤藤,跨越斷澗危崖,潛襲鎮南關。三個炮臺的清軍守兵總計百人,平均每個炮臺三十人左右,兵力分散,猝不及防之下,只略事抵抗便相率投降。
勝利,勝利,猛獅搏兔般的勝利!陽光照耀下,雄立於邊境線上的金雞山顯得更爲雄奇峻峭。
陳文強沿着凹凸不平的石階向海拔五百多米的金雞山山頂攀登,石階一側,始建於明代洪武年間的垛牆,象一列固執的老兵,仍舊默默地挺立在邊關山脊上。他當然不會知道,同盟會發動鎮南關起義時,只以遊勇八十人,四十條槍(兩個人合用一條槍),便一口氣攻下了鎮南、鎮中及鎮北三個炮臺。
當然,同盟會的鎮南關起義只是攻下了三座炮臺,卻不是鎮南關的全部。而現在,革命軍已經擊敗了山下守關的陳炳焜、黃福廷所部清軍,佔領了山腳、山上的整個關城。
站在山頂炮臺上,陳文強極目遠眺,羣山在他眼前綿綿不斷地伸展開去,好象玄哲理似的奧妙莫測。靈魂彷彿是在從羣山的巍峨形狀中,鑑證着大自然的不可思議的創造。
緩緩收回視線,陳文強觀察着這雄關的周圍。只見鎮北、鎮中、鎮南三座炮臺如三足鼎立,相互呼應,互爲犄角。更有巨炮矗立,炮口直指越南境內。
鎮南關之名,始於明代。由明入清,特別到了晚清,戰火硝煙始終與這座關樓相伴……“鎮南關大捷”後,協助馮子材大敗法國入侵軍的廣西提督蘇元春深感內憂外患,立即着手沿鎮南關一線修關設卡,壘築垛牆,歷時十年,“築炮臺百三十所”,壘起號稱“烏鴉飛不過,老鼠鑽不進”的“南疆小長城”。
可惜的是,小長城並未起到抵禦外侮的作用。就連這三座炮臺上安裝的德國造克虜伯大炮也從未向越南境內虎視眈眈的法軍開過火,現在卻要掉轉過來,向前來攻打的清軍猛轟了!
德國造克虜伯大炮,口徑120毫米,射程十公里,居高臨下,還能打得更遠,雖然不是最先進,但也算得上比較厲害了。可接下來的消息卻令陳文強大搖其頭,由於保養不善,三座炮臺上的克虜伯大炮,看起來威風凜凜,卻只有一門可以打響。
如此士兵,如此武備,如此治軍,真是——陳文強感慨滿清從朝廷到地方,從政務到軍事的全面腐化,立刻派人叫來軍工,進行緊急修復,並把炮口轉向。沒錯,把邊境炮臺上的炮口對準自己的國內,哪個傻子會這樣幹?
“陳執委,革命軍是要在這裡與清軍進行決戰嗎?”葛智初有些疑惑,這似乎與保存自己,機動靈活的作戰方針相悖。
“作堅守防禦的準備,但決戰倒是未必。”陳文強伸手指了指周圍,說道:“地形地勢,對防守極是有利。再加上革命軍的裝備和鬥志,清軍想要攻克,怕是很困難吧?”
葛智初沉吟了一下,點頭道:“仰攻山頭,火力又是咱們佔優,清軍肯定是損失慘重。”
陳文強淡淡一笑,說道:“陸榮廷首鼠兩端,廣東新軍也不會賣力,只剩下一個龍濟光。我想看看清廷的限期,是不是能夠推陸榮廷一把。如果在此能重創清軍的話,便能改變整個廣西的敵我力量對比。”
限期?葛智初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失城失地,清廷肯定是大爲震怒,肯定要地方官員限期克復。這就是一道催命符,要麼玩命地與革命軍打,要麼等着處斬或“交部議處”,兩個結局都不美好。
“而且——”陳文強拉長了聲音,帶着嘲諷的笑意,“陸榮廷太幼稚了,他根本不知道科技的運用,不知道人人都相信‘人心難測’。他暴露了加入同盟會這個秘密,不管是真是假,已經使自己走上了不歸路。東京的同盟會,會幫他們的。”
葛智初不明白,但也沒開口詢問。作爲參謀長,他的任務是佈置作戰,給指揮官提供建議,這些事情則屬於敵工部。
而就在陸榮廷的信使向陳文強透露了他在東京秘密加入同盟會後,他萬萬沒有想到,電波瞬息千里,已經把這個消息傳到了瓊州,還附着陳文強的計劃。然後就簡單了,情報轉到東京復興會支部,便立刻按照計劃開始實施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