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出山再次拐上山腳小道時,已是申時初,斜掛碧藍高空的日頭熱力絲毫不比正午時弱。
似乎才轉進六月,晚春的宜人暖意便蕩然無存,車後青山滿目蒼翠,卻也掩不住初夏午後空氣中浮動的燥熱。
楊彩芽耷拉着肩膀,斜靠在車廂壁上,俏臉架在車窗沿上歪頭望着漸離漸遠的青山,滿眼都是對散發着天然涼意大山的戀戀不捨。
身下馬車顛簸漸弱,重新駛上寬敞官道,楊彩芽收回視線,擡手拍拍臉驅散車廂悶熱帶出的睏意,乾脆鑽出車廂,和翠花並肩坐在車頭。
楊彩芽對着翠花擠眉弄眼,“翠花,待會兒你先回家去。我去溪邊玩……咳咳,去溪邊把山莓洗乾淨再回去。”
邊說邊誇張的甩了把額角細汗。
翠花被逗得哈哈大笑,“行啦,我還能揭穿你不成?隔壁要是到得早,估計娘和白叔他們都在人家家裡忙活着呢,我繞個小路把車趕回家去,等你回來我們再一塊兒過去。”
一路南下加上這小半個月時間,她的月事還是沒來。
柳氏得知內情,唬得和吳氏一樣緊張,兩人盯她盯得緊,吃食也就罷了,連家裡井水都不讓她碰,更別說肯讓她下水玩。
偏偏她最怕熱,要貪涼也就只能偷摸着來。
好在翠花在這事兒上沒跟吳氏柳氏似的小題大做,楊彩芽樂得身子一歪就往翠花身上蹭,“好姐姐,還是你最向着我。”
兩人情同姐妹,如今戶籍上也真成了親姐妹,不過習慣使然沒改稱呼,這還是楊彩芽頭一次正經喊翠花姐姐。
聽着楊彩芽甜糯糯的嗓音,即便知道她是在歪纏自己,一股爲人長姐的使命感油然而生,翠花歡喜得臉色都有些泛紅,扒拉着繮繩扭啊扭,對楊彩芽難得孩子氣的撒嬌十分受用
。
翠花被楊彩芽成功“收買”,咂摸着路線改了道,直接把車趕到村外圍的小廟前頭,放楊彩芽下車,交待她別耽擱太久露陷,才繞過官道從林地旁的河邊拐回家。
青山村有一條碧綠大河,源頭已不可考,蜿蜒在村東南面數裡,青山村以及南面幾個小村莊的林地田畝都共用這條河水,青山村民紮根久了才取了個青山河的正經名字。
河水過林地旁延伸出一條小溪,喚作青柳溪,因村外圍及臨近官道上的柳樹得名。
溪水分支細流,順着地勢包着村東外圍,平時只有村婦過來洗衣打水,孩童嬉水摸魚而已。
溪流盡頭正是小廟牆外的黃土地,上頭一口大井截斷溪水,楊彩芽安頓下來之後還沒仔細逛過青山村,這會兒難得落單又閒着,就拎着紙包擡腳走向小廟正門。
小廟大門朝着官道,佔地極小屋舍破舊,平日也就初一十五過年過節纔有村民進香,此時小小大殿內只有個老和尚盤坐墊上,閉眼瞧着木魚唸經,小院子裡也只有個小和尚在灑掃。
殿內供奉的香火不旺,內外靜得還真有幾分遠離人世喧鬧的味道。
小廟模樣一覽無餘,楊彩芽探看兩眼便默默離開,沒有注意到殿內佛像旁新點的一盞長明燈,燈下名諱大半隱在殿內昏暗光線下,在燈光掩映下半明半暗。
這個時辰溪邊不見半個人影,楊彩芽探頭探腦張望一眼上游,爲防突然撞上熟人,還是選了處偏僻的窄流。
要是吳氏柳氏從旁人口裡得知她偷下水玩,她和翠花絕對會被碎碎念。
楊彩芽打了個哆嗦,做賊似的穿過岸邊層層疊疊的柳樹,藉着垂落水面的柳枝遮掩,纔敢放開手腳動作,鞋一踢褲管一卷,等小腿被齊膝清涼溪水包覆,身上燥熱倏忽大減,忍不住舒暢的長長胃嘆一聲。
解開紙包用衣襬兜着山莓,楊彩芽彎身一頭扎進水中,直起身再擡頭時,浸溼的碎髮貼着臉側,勾勒得嬌俏小臉俞顯玲瓏小巧,水珠順着五官起伏緩緩滴落,臉上腿上的沁涼一路涌向全身透進心底,舒爽得渾身毛孔都舒展開來。
楊彩芽大口吞嚥下冰涼溪水,清甜口感惹的人情不自禁的再次胃嘆出聲。
半彎腰正準備分手清洗山莓,就聽身後側不遠處,彷彿迴應她似的傳出幾聲“突突”鼻響聲。
原本隱在樹後吃草的棗紅大馬似乎被水中動靜驚擾,掃着尾巴踱步而出,衝着楊彩芽打了幾聲鼻響又老實了,十分自在的垂下脖頸,悠閒的啜飲溪水。
碧水良駒,真是副好畫面!
楊彩芽偏頭看清溪邊景象,不由挑眉微笑,才欣賞了兩眼如畫水景,心口就不由自主的猛地一跳
。
等!一!下!
這畫面怎麼這麼眼熟?
這馬怎麼那麼像山風那貨?
楊彩芽忙張目四望,溪水清淺得看得見水底的細沙碎石,哪裡有曾經泅遊在山風湖裡的那道恣意身影,水面上連根頭髮絲都沒有。
再去看溪邊大馬,卻是越看越無法確定是不是山風。
楊彩芽剛繃起來的心絃一鬆,頹然抱膝蹲在水中,衣褲須臾被水浸溼也全然無覺。
即便死遁成功,她依舊不得清閒。
要謀劃來江南後的生計,要打理家內外的大小事情,要和林家寨打交道。
除了睡覺她的大腦就沒停止轉動過,她以爲她已經足夠忙。
忙到無暇去理會深埋在心底的暗涌思念。
原來不過一個似是而非的契機,一匹若有相似的馬,就能輕易擊潰她架起的心緒堡壘。
無盡想念,記掛和憂心如決堤洪水,衝破她刻意守護的心防,排山倒海的衝擊着四肢百骸。
楊彩芽第一次徹底釋放出心中各式思緒,一時越是想越是委屈,擡手對着棗紅大馬狠拍水面。
大馬被水濺得搖頭擺尾,打着鼻響好似在討饒抱怨,楊彩芽看得噗哧笑出聲,眼角酸澀卻化作淚滴滑落,似幽怨似無奈的喃喃低語透着疲倦,“死阿卓……你到底跑哪裡去了……”
大馬耳朵似有感應的往前一豎,馬蹄輕揚,踏水踱到楊彩芽身邊,馬臉輕輕拱着楊彩芽肩頭,似在安慰傷心的少女。
水聲四濺中夾雜着突突鼻響,楊彩芽被鬢毛掃得臉側發癢,埋在膝頭的淚臉微揚,拍着馬臉嘴角微揚,就聽岸邊有人喊了聲“山風”。
窸窣腳步聲後,疑惑的找尋話語嘎然而止。
山風二字落入耳中,楊彩芽卻覺得大腦當機,完全無法理解消化這兩個字的簡單意思,幾乎是僵硬着脖頸轉頭循聲望去。
縈繞在夢中心間的熟悉身影赫然挺立岸邊,墨綠直綴襯得寬肩窄腰如雕刻般線條流暢完美,衣襬系在腰間露出穿着同色長褲的筆直長腿,黑布短靴沾着細碎乾草,長臂自然垂放身側,一手拎着捆綠草,一手在看清眼前一人一馬時倏然握拳收緊。
那雙面對她時,總是盈動着歡喜笑意的鳳眸閃過一絲意外,隨即翻涌着難辨的數種情緒,沉靜之後清亮如六月的高懸烈陽。
楊彩芽卻覺得視野越來越模糊,手腳竟有幾分發軟,扶着山風起身,擡腳就往岸邊那道身影跑去
。
嘩啦啦水聲隨着踉蹌步伐越響越大,越大越亂,楊彩芽張着手聲音暗啞,“阿卓?阿卓!”
兜在衣襬裡的山莓盡數落入水中,噗通輕響斷斷續續,清澈溪水轉眼就分佈着點點野果嫣紅,煞是好看。
曹卓卻覺得那紅刺得人眼角發酸,越離越近的嬌俏小臉上的淚痕,更是輕而易舉的就壓過了他所有猶豫思慮。
身體的本能比大腦先一步做出反應。
草捆砰的落地,長腿一邁長臂一伸,忙一把扶穩腳步凌亂,好似隨時就能跌入水中的楊彩芽,曹卓張了張嘴,嗓音比楊彩芽的更加暗啞,低沉話語彷彿一聲嘆息,“彩芽,彩芽。你哭什麼?這麼着急忙慌的,要是摔着了怎麼辦?”
怎麼辦?
管他怎麼辦!
楊彩芽搖頭再搖頭,臉上溼漉一片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溪水,微涼素手順着手臂上緊緊扶着的大掌摩挲,撫過長臂摸上曹卓半垂的俊臉,感受到手下傳來的暖意和切實觸感,才破涕爲笑,“阿卓,阿卓,真是你……真是你。”
說着話音微頓,胡亂抹了把眼淚,忽閃着水洗過似的大眼笑道,“阿卓,你怎麼會在這裡?一年多不見,本事見漲啊?居然能騎着山風找到這裡來?”
即便是這樣的境況下,還要剋制自己,怕他被她的情緒影響。
怕他見不得她哭,怕他因此緊張無措。
曹卓只覺得心口鼓脹,身形微彎俯下身來,即莫名留戀又本能順從的任楊彩芽撫着自己臉龐,垂眸細細打量着她的神色,長指已經自有意識的觸上眼前的淚顏,擦拭的動作溫柔而小心,語氣透着感嘆和試探,“你是不是回來就直接來這兒,還沒進過家門?吳嬸子他們都在我家跟我娘說話呢,我帶着山風出來吃草。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裡來了?這段溪流太偏避,就不怕遇上不長眼的歹人?”
我去!信息量好大!
楊彩芽大腦再次當機,鬆手退開幾步,仰着淚痕未乾的小臉,愣愣看着曹卓,有些呆怔的視線上下打量着曹卓,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指着曹卓滿臉訝然。
“傻彩芽。”曹卓情不自禁翹起嘴角,腦中閃過二人相處時的點滴,心頭一動擡手掩脣咳了一聲,語帶促狹,“問你話呢!嗯?”
嗯你個球啊!問話的立場反了吧喂!楊彩芽愣怔過後,越想越是鬱悶憋屈,心頭竄起股邪火,意味不明的點點頭,輕哼一聲,微眯的雙眼中,閃動着危險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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