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剝的就剩褲頭,坐在馬車裡。
雷豐瑜靠在馬車的車筐上,閉着眼睛,他手裡還抓着我的一隻腳,臉上是痛不欲生的樣子。
我還記得剛纔那會兒,當那些文縐縐的漢人官員都被腳丫味薰吐了的時候,他卻兩步跨回車廂裡,抓起我的腳看,他當時看得那麼仔細,臉差不多都帖到我的腳丫上了,然後看完之後人就一直這個樣子了,我懷疑他其實也被薰壞了,那些漢族官員吐出來了所以還沒事,而他硬憋着沒吐,也許會被薰的背過氣了。
要真暈過去可不是個小事,我猶豫再三,伸手要去掐他的人中。
那皇帝似乎有所感覺,睜開了眼睛。原來還沒暈!
我連忙收回手,“陛下,讓我把靴子穿上,就沒這麼臭咯。”馬車現在又在往京城行進了,那兩千差巴自然都穿回了靴子,只有我這還在往外散發臭味。
雷豐瑜放開了我的腳。
我把靴子穿好了。
不過在後面的路上,雷豐瑜的表情始終沒有轉好,始終還是那麼痛不欲生。
終於,馬車停了下來,有人在車外低聲說道:“陛下,已經到了。”
我看到那皇帝依舊帶着那種家裡牛都被狼叼走了的痛徹心扉的神情,下了車。
我抓起自己的袍子穿上,然後挑起車簾,我看到那一抹明黃已經在一羣人的簇擁中,走進了一座宏偉巍峨的比扎什倫布寺更加宏偉巍峨的宮殿裡面。
“央金,你乾的不錯。剛看到那傢伙失魂落魄的下了車,看來你把他也蒙的不淺,哈哈,真讓人高興。”馬車旁有人這樣說。
我沒搭理說這話的那位神經兮兮的龍月,而是一提袍子角就要跳下馬車,因爲我看到白瑪公主和傑布太子已經跟着那抹明黃身後,一起往宮殿裡進了。
“皇宮裡你不用跟着進去。”龍月拉住我說。
我這才發現,跟着白瑪公主和傑布太子一起往裡走的只有陪伴太子前來的幾位官員,白瑪公主身邊的幾位女官,而我們這些軍中護駕的兵甲都留在了宮外。
我這才後知後覺的明白,中原的皇宮就算再大,中原的皇帝就算再對吐蕃來使放心,也不可能一下子放五千的吐蕃兵進他的皇宮。
“別愣着了,歸隊。”噶爾多吉對我一擺手,讓我歸隊。
“阿勒!”我再次提前袍子角,要跳下馬車,可偏偏又被龍月攔住了。
他攔住我,然後自己屈膝跪在了地上,支起一條腿,“央金,踩着我的腿下。”
我,“……”難道脫袍子必須要下跪,他沒跪,現在還要補跪?
我轉了個方向,依舊自己跳下了車。
“爲什麼你能踩雷豐瑜,就不踩我?”小屁孩很不高興的嘟囔着。
我不理他,徑直跑回自己的隊伍。
隊伍那邊,東嘎將軍正在和一個天語國的將領爭論着什麼。
我聽了一耳朵,大致是東嘎將軍要派一小隊兵跟進王宮保護太子,天語的將領認爲宮裡的防務完全交給宮裡的侍衛負責就好,沒有必要我們的人進去。
東嘎將軍說了半天,但中原的將領態度強硬,最後東嘎將軍退一步要求留下一隊人守在宮外,預備太子隨時有事情召喚,結果還是不被允許,只被催促着,趕快撤出皇城,到京郊的兵營裡去紮營。
東嘎將軍的臉色難看了起來,我和其他兵甲的心裡也不舒服了起來,當初漢人的軍隊在邏些城橫衝直闖的跑馬都可以,我們現在只留下幾個人看守,都不行?
那漢人的將領見我們不肯走,招來了一隊兵馬,那隊兵馬人數雖不算很多,但個個頂盔摜甲,手持□□,步步向我們壓近,逼迫我們後退。
我們這邊不僅有士兵,還有熱芭女子,被這陣仗嚇得瑟瑟發抖。
東嘎將軍火氣上來了,將這些熱巴舞者招到軍陣當中,下令外圍兵士彎弓搭箭,對方再若逼近,亂箭齊發。
一場好好的拜訪,眼看着要鬧出流血事件來。
龍月突然湊到我耳邊,說道:“你要是肯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幫你擺平這件事。”
“答應你什麼?”我戒備的看着他,這小屁孩很幼稚,但也很詭計多端,比騙過我的那些貴族還詭計多端,不得不防。
“晚上你跟我去我家。”小屁孩說道。
“沒有可能。我只會跟着我的部隊走。”我說道,並且勸他,“你趕快離開吧,小心一會兒誤傷了你。”
“你是在關心我嗎?”小屁孩突然滿眼感動的樣子,“就衝這,好,你等着,我替你擺平。”
說罷他打馬出了陣列,揚聲對那個漢族將領說道:“瞿軍,這些都是陛下的貴賓,你可別造次。”
“你是誰?”這將領不認識龍月,但看他是漢人的樣子,又一口就叫出自己的名字,於是讓他靠近前來。
“哈哈,都是一家人。”龍月靠近瞿軍耳邊說了幾句。
不知道說的什麼,瞿軍臉色一變,龍月又嘀嘀咕咕的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瞿軍點了點頭,然後揚聲對東嘎說道:“東嘎將軍遠來是客,末將失禮了。不過陛下宴請貴國的太子,並會邀請他留宿宮中,將軍對太子的安全的確多慮了。並且我天語的皇宮宮門口,又怎能允許他國兵馬駐紮?這確實非是末將故意刁難。這樣吧。”瞿軍向不遠處一指,“離此不遠就是兵部,東嘎將軍可以安排一兩百名兵卒暫住兵部,這樣你覺得如何。”
“如此,那就依照將軍的安排吧。”東嘎將軍很快說道,說完命令手下收了弓箭。
本來嘛,遠道而來是爲了感謝主人的慷慨救助,加強兩國的友誼,東嘎本就沒想過要與主人家兵戎相見,剛纔只是一時氣不過,此時聽對方言語和氣了起來,說的也句句在理,於是也就放下了心中芥蒂。
安排噶爾多吉帶着兩百人去兵部,東嘎將軍帶着其他人,跟隨瞿軍指派帶路的人退出京城之內,駐紮進位於京郊的一處兵營裡。
兵營很破舊了,顯然很久沒人打理了,遍地的雜草、落葉。
帶路的指點了糧草、柴薪堆放的倉庫的位置,就掉頭回去了,留下四千八百名吐蕃兵在這裡自己紮營,自己造飯,自己整理收拾。
本來已經緩和了的氣氛,一下子又因爲這種冷漠對待而變得不那麼愉快了起來。
“這到了京城,反而不如在路上村鎮時地方官給的待遇好。”平常就最是事多的江央才讓,很不滿意的嘟囔着。
“這裡以前是京畿五營步兵的營房。”龍月說道,“這京畿五營步兵的統領胡大將軍,三年前死了,因爲他的獨生兒子死在了對戎狄的戰場上。老將軍老來得子,沒想到又白髮人送黑髮人。聽到消息後一口血噴出來,人就再沒醒過來。”
他用手撫着一扇門扉上生鏽的門環,道:“老將軍死後,這京畿五營的設置也被取消了,原有的營兵一部分併入了御林軍,一部分劃歸了雷龍騎軍,只剩下了這營盤,三年了,卻沒人捨得拆。”
聽了龍月的話,一衆吐蕃兵半天再沒人吱聲。
“雖然之前的白災上中原幫了不少忙,但其實在吐蕃人的心中並不如何感激,而在中原的百姓心中,對吐蕃人不止是看不起的,甚至是懷有一定的怨憤。”龍月繼續說道。這個看似不成熟的小屁孩,話語裡卻帶着洞悉一切的睿智。他聳着肩攤了攤手:“你們的贊普讓太子前來出訪,天語的皇帝留太子在宮中款待,本來是爲了拉近兩國的關係,但誰知道會不會適得其反呢!”
“魯莽了!”東嘎將軍對龍月一抱拳,“多謝指點。”
然後他對衆兵將道:“分散開來,餵馬、搬柴,整理房子。”
東嘎將軍這樣下令。所有人都默默的開始做自己的事,再無任何怨言。
龍月卻又過來拉起我的手,“你跟我來。”
“什麼事?”我問。
“我幫了你,你去我家。”龍月說道。他剛纔的睿智全不見,又恢復成了嬉鬧無賴的小孩子樣。
“我不能隨便離開兵營。”我道。
“不離開,就在這。”龍月拉着我,走向營房一隅。
那一處房子與別處不同,都是一個個獨立的,好像民居一樣的院落。
他推開了其中一間的門,“這裡曾是我家,正確的說是我爺爺的家,是我爹長大的地方。”他看着我,用一種近似祈求的聲音,問道:“今天你就住在這,行嗎?”
我覺得沒有辦法拒絕他。
如果說那皇帝的眼睛好像兩面湖水,那這小屁孩的眼睛就好像兩面小湖水,而且是很不穩定的那種小湖,如果我拒絕他,保不準那小湖裡就會決堤。
“太好了!”他雀躍的歡呼一聲,然後道:“我去替你搬行李。”
“不用。”我說,接着我轉過身,臉衝門口,大吼一聲:“大哥、二哥、三哥,我找到了個好地方,咱今晚就在這過夜吧。”
“阿勒!”遠處很快傳來回應聲。
我很鄭重的對一幅目瞪口呆狀的小屁孩說:“我們四兄弟,到哪都不分開。”
我哥他們搬着行李鋪蓋過來,小屁孩不情不願的讓開門口,讓他們進去。
我則站在院子中看着這處院落。
小小的院落,空蕩蕩的,只在院子一角種着一棵棗樹,棗樹上結了些棗子,不過現在還是青色的。
“入秋時棗子就熟了。”小屁孩走過來站在我身邊看着,“那棗子很甜的。”
我轉頭看他。
他指着棗樹旁邊的一個地方,“那裡,原來有個草垛。”
我順着他手指的地方看過去,耳邊聽龍月說道:“曾有三個少年,總角相對的躺在那草垛上。”
“你說你長大了想幹什麼?”
“我呀,我想當官,當個大官。”
一陣風吹過,沒有了那三個少年,也沒有了草垛,只有滿地的枯葉被風吹動。
“央金!”龍月看着我。
“哦?”
“我們把這裡收拾出來吧。”他說。
“阿勒!”我從牆角找到一把不知道放置了多久的掃把,把院子裡的落葉都掃乾淨了。
稍後,我們將院子打掃乾淨,又抱來乾草堆成草垛,再將我們的馬匹都牽進院子裡來。
我哥他們也收拾好了行李鋪蓋,我們四兄弟和月兒一起躺在草垛上。看着月亮慢慢升起在老棗樹的樹梢上。
月光穿透樹影照在我的臉上。
……
此時,皇宮的紫微宮裡,月光透過窗紙,照在雷豐瑜的臉上,他對鏡而立,審視銅鏡中自己的臉,手指輕輕撫上自己的耳鬢,“十八年了,我的鬢邊已生出了白髮,而你……還依舊是十七歲的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