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地上, 用打着石膏的手,在地上放着的一個罐子裡攪和,罐子裡裝着的是土元。土元俗稱土鱉, 也叫地鱉, 是一種蟲子, 這種蟲子特好玩, 你一抓它, 它就會肚皮朝上裝死。
雷豐瑜坐在我邊上,他面前擺着個小碳爐子,一邊拿他那柄描金的象牙骨折扇給那爐子煽風點火, 一邊訓人。
他訓的是一個高壯黝黑的漢子,看那人身上的衣服, 是個武將。
剛纔風不服把這人帶來的時候, 說:“陛下, 那個土鱉帶來了。”
我默默的看着這個人,又看罐子裡的土鱉蟲, 想找出兩者之間有什麼聯繫。
只聽雷豐瑜對那‘土鱉’說:“崔誠,你乾的好差啊,讓你捉一隻虎放獵場裡,你捉了兩隻放進去。”
“崔誠不敢居功,是我家大將軍教導的, 領導讓乾的事, 一定要加倍幹好, 這纔是一個稱職的屬下。”那名叫崔誠的武將說道。
“加倍幹好?所以讓你放一隻, 你放一雙?”雷豐瑜問。
“不只一雙, 還下了小的。”崔誠說道。
“那就是幾倍完成任務啦?”雷豐瑜說道。
似乎看不出雷豐瑜的隱怒,那‘土鱉’居然還點了點頭, “因爲有小崽子,那兩隻虎格外兇猛,很是不好抓,還傷了我幾個弟兄,陛下若有賞賜,就一併賞了我手下弟兄吧。”
“賞賜!你還跟朕要賞賜?”雷豐瑜揚起手上扇子就要砸過去,臨出手看了看扇子,沒捨得。
壯壯很有眼力,立時遞上一個鎮紙。
雷豐瑜抓過鎮紙,照着‘土鱉’的腦袋就丟了過去。
‘土鱉’一梗脖子,不閃不避,腦門迎着那鎮紙。
我咧了咧嘴,這‘土鱉’的腦子還不如那土鱉呢!你就不能裝個死?
幸好風不服伸過一隻手來接住了鎮紙,要不然那石頭鎮紙肯定把他砸個頭破血流。
雷豐瑜對這土鱉似乎也很沒轍,嘆着氣道:“崔誠啊崔誠,你讓朕說你什麼好,你超額完成任務,但超額之後你總得告訴朕一聲吧,那狩獵的可不都是武將,那還有很多文臣吶,那些文臣平日裡打嘴架的時候是個頂個的兇,但真遇到老虎了,你總不能指望他們憑着口水就能保命啊!”
“他們還可以割肉飼虎。”崔誠說道。天語朝廷裡一直有主戰、主和兩派,雷豐瑜當然就是最大的主戰派了,可主和的也有不少,尤其以那些文臣清流居多,他們總說每年花在軍備上那麼多錢,只要拿出一部分去送給戎狄,戎狄人也就不會來搶了。
“他們真割肉飼虎,那割的也是別人的肉。”雷豐瑜說道。
“哈哈!”我聽的忍不住笑了起來。
崔誠聽着我這邊笑,看了過來,隨即他也笑了起來。他笑起來樣子有點憨,有點靦腆,呃!怎麼看着有點眼熟?
“幸好沒鬧出人命,不過擅做主張還是該罰,就罰你三個月俸祿吧。”雷豐瑜說道。
“陛下罰的輕了。”崔誠說道,“軍令如山,擅做主張不從軍令,理應重罰。”
“如何重罰?”雷豐瑜問道。
“連降十二級,貶去邊關。”崔誠說道。
啊哦!我好像看明白了,這個‘土鱉’似乎是故意的,弄這一窩老虎,整出點亂子來,好讓自己受罰,然後去那什麼邊關。
雷豐瑜眯了眯眼睛。
我連忙低頭,看着眼前的罐子,心想這個‘土鱉’要倒黴!
果然聽雷豐瑜說道:“連降十二級,留京查看。”
真的連降了十二級,最後還留京!
“遵旨!”‘土鱉’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轉身昂着頭挺着胸離開了。
“哎!”雷豐瑜嘆了口氣,指着那‘土鱉’離去的方向,對我說:“這崔誠和周劍,號稱臥虎關上的雙雄,身經百戰,統兵打仗是把好手,他們都是阿躍帶出來的兵,阿躍帶兵很有一套,但他帶出來的兵,別人卻難用啊!瞧瞧這德行!”
他搖着頭道:“本來邊關下一任的上將軍非崔誠莫屬,可你瞧瞧他連我都敢衝撞得罪,就他這種爲人處世的能力,真把他推上那個位置我就得頭疼死。”邊關的上將軍可不是能統兵就行的,他後面必須要有許多軍備、補給、餉銀等等支持着,有什麼事的時候朝廷裡還要有人給他說話才行,而就這個倔驢一樣的人,其政治頭腦基本等於零。
我搖了搖頭,用人什麼的事,我這個差巴是完全不懂的。
“除非能給他找一個好副將。”雷豐瑜突然湊近我,“你說風不服怎麼樣?我每天就照着滿朝文武腦袋上丟鎮紙,過不了多久滿朝文武就都欠着他的救命之恩了,再然後我就不頭疼了,改別人頭疼了。”
“哈哈!”我大笑。
說笑一陣,我把那罐子土鱉遞給雷豐瑜,“這個要怎麼吃。”這些土鱉當然不是拿來玩的,這東西是藥材,對通絡理傷、接筋續骨有奇效。
雷豐瑜接過罐子,把罐子裡的土鱉一股腦倒在爐子上的一口鍋裡,鍋裡的水已經沸了,土鱉在沸水裡煮了幾分鐘,雷豐瑜把它們撈出來,盛在盤子裡,然後用筷子夾起一隻送到我嘴邊,對我說:“吃吧!”
“就這樣就吃了?”看着送到嘴邊的死土鱉,我不再覺得它們好玩了,我覺得胃裡向上翻。
“也可以風乾了研成粉末吃,但聽說這種就新鮮整吃效果最好。”雷豐瑜說道。
“拼了!”爲了我的手以後還能用箭。
一口將那煮熟了的土鱉吃進嘴裡。
土鱉個頭大,直接吞吞不下,只能在嘴裡嚼碎,但這東西的口感實在是……,它外皮煮過後是像皮革那樣的很韌,嚼不爛,內裡是黏糊糊的,一嚼往外噴粘汁,我越嚼胃裡翻騰的越厲害,終於忍不住一口噴了出來。
“能不能別吃這個了,再找王蓮江看看。”王蓮江的醫術真的很神奇,我哥嘉錯那樣的傷,讓他拉拉拽拽縫縫補補的也都攢到一塊去了,我今早去看嘉錯,他那傷口完全看不出原先破敗的樣子,而且有知覺,還能動,簡直神乎其技!想來我這傷他也一準能弄好。說真的我是寧可被他再戳一刀子,也不想吃這東西了。
“王蓮江跟阿躍有點過結,他現在又糊塗了,分不清個人。”雷豐瑜爲難的說道。其實他已經又找過王蓮江了,可王蓮江對他說:這個人身上有暗疾,外表看不出,但說不定哪天就死了,巴拉巴拉……。依舊是說的煞有介事似的。
“那老糊塗!”雖然明知道王蓮江老糊塗了,但也許是心裡對當年龍躍的事有陰影吧,這話聽在耳朵裡依舊感覺毛毛的,“不找他也罷了,你的手只是不能開弓放箭,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我護着你,還用你放什麼箭!”
我可沒辦法無所謂,狠了狠心,用指尖拎起兩隻土鱉塞進嘴裡,然後吃的淚流滿面。
雷豐瑜看我吃成這樣,忍不住直咧嘴。“要不要給你拌着點糖吃?”
我一想這東西加糖弄成甜的,我好不容易嚥下去的一口,差點又噴出來。一個勁的對雷豐瑜擺手。“拜託,說點別的吧。”
“那我賞你點東西吧。”雷豐瑜說。
我一喜,剛想說牛,雷豐瑜已經搶先說道:“牛不行,這裡沒地方養。”
“那能賞我什麼?”我泄氣的問。
“衣服啊,珠寶啊,寶刀寶劍啊……”
衣服、珠寶,我又不是女人,寶刀寶劍,就我這倆爪子,用不用的了?我想了想,我湊近雷豐瑜,說:“陛下封我哥當官吧。”
“當官?”
“嗯哪嗯哪!!”我點頭如小雞啄米。我哥他們爲了我要背井離鄉,而在這個地方連牛都不能放,要如何生存呢?而眼前這位皇帝,那是一句話就把一位武將連降十二級的,他的一句話自然也能給人個官噹噹咯。
“他們憑什麼當官?”眼前這個算是四兄弟中肚子裡墨水最多的,也就這樣了,其他那三個漢話還說不利索呢!
“就憑咱倆關係不一般咯?”我往他身上靠靠,“給個官咯。”
剛不一般了一天,就討官!
“你知不知道龍躍跟我那麼多年,自己也立下了那麼多功勳,可也沒跟我給他家裡人討過一官半職。”雷豐瑜看着我說道。
“他不是人咩。”我說。
“嗯?”雷豐瑜眉毛一挑。
“正常的人誰有好處不先想着自己家人吶!”我說。
“哦?”看着對方理所當然的表情,明明知道這是歪理,可又覺得其實也沒錯。
雷豐瑜想了想,“這個,好吧,我答應你。”
“嘔吼!”我大喜。漢人有句話叫做千里離家爲做官,嗯,好像是這麼說的,我們兄弟到中原這是七千多裡啊。
想想我大哥,以後就能像頭人老爺那樣,沒事時抽個水煙罵罵人,我二哥美女在懷左擁右抱,我三哥騎着高頭大馬呼朋喚友,梅朵和達瓦都穿上蝴蝶翅膀一樣漂亮的新衣服,丹朱打扮成貴婦,還有嘎母……
雷豐瑜看着眼前這小人兒,眼睛裡蹭蹭的冒賊光,暗自搖了搖頭。
這給三分顏色他就想開染坊的,典型的小人得志啊!可是這樣的人,纔是真真正正活生生的人,而龍躍的風骨、氣節,跟眼前這人一對比,卻覺得好像真不是個人,更像是豎立起來給人瞻仰的豐碑!哎!那麼多年他活的從不曾輕鬆恣意過!
我這裡想着美事,發現雷豐瑜突然間沉默憂鬱了起來,於是拎起盤子裡一隻土鱉遞到他嘴邊,“你吃。”
雷豐瑜竟然真的張開嘴吃了進去,嚼了嚼,然後面不改色的嚥了下去。
咦?
我試着又拿了一隻遞到他嘴邊。
他又吃了下去,依舊是面不改色的。
難道這東西其實很好吃?
我疑惑的捏起一隻放進自己嘴裡。嘔!
再拿起一隻放進雷豐瑜嘴裡。
“嗯,挺好吃的。”雷豐瑜嚼着,“好像螃蟹的味道。”
真的假的?是我沒嚐出來?
我又拿起一隻放進自己嘴裡。嘔,還是噁心。
“你怎麼嘗不出味道呢?多鮮美啊!”雷豐瑜說。
那我再嚐嚐。
嚐來嚐去,我始終吃不出什麼鮮美的螃蟹味。可一盤子就吃的差不多了。
雷豐瑜看着我,說:“其實吧,我也沒嚐出什麼螃蟹味。”說完,他就衝向一處牆角,然後拎起一個痰盂就開始吐。
原來這傢伙又耍我呢!他騙人總能做到若無其事面不改色的!
看着他吐,我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我也不行了!”
“你可別吐啊,你吃都吃了,堅持住。”雷豐瑜說道。
堅持!堅持!這東西能治我的手。
“據說這東西要一天吃三回才管用,下一頓的時候咱們試試炸的,滾上面糊,擱在滾油裡一炸,出鍋撒上芝麻,再沾點椒鹽,一準外焦裡嫩一咬嘎嘣脆的。”雷豐瑜說。
“這聽着比水煮的好點。”我說。突然想起一個事,“這據說要整隻新鮮吃,還有這據說一天吃三回,都是誰說的?”
雷豐瑜眨了眨眼睛:“鳳迦奕說的。”
我去!
不過後來我才知道,這事還真不是雷豐瑜夥同鳳迦奕耍我的,滇南人還真就是吃蟲子,不管是蜈蚣、蠍子、蜘蛛,還是這土鱉,還真就是整吃,就新鮮吃,他們當地有些烤着吃,有些甚至就生吃,覺得這樣才最滋補。
不過,耍不耍的這都無所謂,關鍵是,我哥要當官了耶,當官了,當官了……
剛送走了崔誠回來的風不服冷眼看着,面無表情的想:“又一個自以爲成精的土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