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吐蕃兵換崗,雷豐瑜和李雲鎖藉着兵營裡一處視線死角掩護,躲過了正在換崗中的第一道崗哨。然後跟着換崗回去的兵,大搖大擺的往兵營裡走。
怎麼能夠大搖大擺?
因爲衣服。吐蕃兵的衣服是雷豐瑜批下來的,他和李雲鎖身上現在就穿着和他們一模一樣的。
這裡配給的物資雷豐瑜也很清楚,燈油火燭很少,視線不好,他們再挑着陰暗的地方走,而且站崗站到半夜的,基本上已經很困很乏了,也沒什麼人還有精神細看,當然最主要的是,這裡不是在戰區,也沒人想到京城天子腳下有人會偷摸進兵營。
當然更沒人想到偷摸進來的就是天子。
兩人順利的繞過大營,走向兵營一隅,以前龍躍的家,現在央金住的那個小屋。
“噗通、噗通、……”靜夜裡,雷豐瑜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有多久沒有聽到過這種心跳聲呢?雷豐瑜用手按住那躁動得不同尋常的心。這樣的躁動、忐忑、又迫切的心情,似乎只該存在於莽撞的少年心中。
十八年前對龍躍,自己似乎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心情。那時候的自己心中有太多的雄心壯志,對於龍躍的感情也是後來不知不覺積澱下來的,少年人那種一眼心跳的感覺,那種半夜裡偷偷摸摸潛入情人家裡幽會的事情,卻是沒做過的。
真恨不得時間能夠重來一回,讓自己補上那段少年時期與他錯過了的。
想到龍躍,突然間喉嚨深處就涌起一股乾澀的感覺,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正在這時,一隻手突然拍在了雷豐瑜的肩膀上。
這一巴掌驚了雷豐瑜一跳,也驚了走在他身邊的李雲鎖一跳。
就在雷豐瑜想心事的時候,李雲鎖也不巧走神了。他在想着今天晚上雷豐瑜臉上所展現出來的表情,這些表情太豐富了,甚至有點孩子氣,這是多少年沒見到過的了!今天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好像冰封開裂,又或者是破繭而出的改變?答案不言自明。
這個央金,難道雷豐瑜真拿他當龍躍的替身了?
直到這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雷豐瑜和李雲鎖全嚇了一跳。
“嘰裡呱啦……”身後的人說的是吐蕃語。
雷豐瑜不懂吐蕃語,好在李雲鎖懂。連忙嗚裡哇啦的回了一句,也不知道兩人說的是什麼,李雲鎖拉着那人向一旁走去,走了幾步,看周圍沒有別人,一個掌刀劈在那人後脖頸子上。
搞定!
雷豐瑜鬆了口氣。
門是虛掩着的,雷豐瑜推門走了進去,留李雲鎖在外面把風。
這裡還是當年的樣子,沒什麼大改變,門窗都並不顯得很破舊,牆也有新近粉刷過的痕跡,應該是月兒一直都有照看。這孩子倒是有心的!
這個跨院裡有一大一小兩間屋子,小的那間是空着的,大的一間裡面睡着三個人,但卻有四牀鋪蓋,就在央金身邊那裡,好巧不巧的空着一牀。(其實不是巧,因爲那是次仁的鋪蓋,次仁還沒回來,實際上被李雲鎖拍暈的那個就是次仁。)
雷豐瑜小心翼翼的走了過去。
睡夢中的央金,感覺到有人走過來,以爲是次仁回來了,咕噥了一聲,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就繼續睡了。
雷豐瑜笑了笑,在他身邊躺了下來。
近距離的看着央金,沒有了白天時第一眼見到的激動和震驚,以及混亂。這時可以好好的看,平心靜氣的看。
但氣可以平,心卻無法靜,它噗通噗通的跳動的這麼的有力,這麼的悸動。
對方剛洗過的身體,沒有了白天時的汗臭味,帶着清爽的氣息。
小麥色的臉龐上,帶着兩大團高原紅,好像接受了足夠日光,成熟了的蘋果那樣。
這是健康的色澤。龍躍的身體一直不太好,他的皮膚總是顯出蒼白的顏色,從沒有這麼健康的顏色。
脣的顏色也鮮豔而且水潤,像含苞的花蕾一樣。龍躍有心疾,並且在他失蹤前已經非常嚴重了,他的脣色常年都是紫紺色。
鼻子小巧精緻倒是與記憶中的樣子一般無二,只是不像前者那樣看起來帶着份詼諧的調皮樣子,在麥色的皮膚襯托下反倒多了份男子氣。
然後是眼睛,捲翹的睫毛好像也濃了些,再然後是額頭……
細細看來,好像每一處都一樣,但每一處好像又都很不一樣。
手指輕輕捲起一縷他鋪在枕頭上的頭髮。髮絲柔軟,不像一般男人頭髮那麼硬,柔柔軟軟的纏繞了滿手。
熟睡的人又咕噥了一聲,揮了揮手,有蚊子,擾得他睡不安穩。
雷豐瑜解下脖子上的龍涎香,輕輕放在他的枕邊。
……
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很美的夢,夢見我睡在吉曲河邊那茂密柔軟的草甸上,嗯,但又不是,好像不是吉曲河,而是一面平靜的大湖,或許那是卡瓦博格雪山上的湖,總之是很美的地方,周圍還縈繞着花香。
不,那也不是花香,是一種比花香更沁人心脾的味道,讓人聞過一次就不會忘記的味道。
就好像那中原皇帝身上的味道。
我被自己這個念頭嚇醒了,猛然坐起。
天已經亮了,身邊沒有別人,但香氣卻依然縈繞。
低頭一看,枕頭邊上放着一塊蠟狀的小石頭,石頭上還串着絲線。
聞了聞,就是這個香!
難道……
“央金,起牀吃飯去咯。”強巴叫我了。
“啊呀,來咯!”我把那塊‘石頭’隨手往懷裡一塞,跳下了牀。
正要跟着強巴出門,卻被嘉措抓了回來,“頭髮怎麼弄的?”
“啊呀,忘了梳頭了,嘉措你來幫我梳。” 其實昨晚洗完澡安慶給我梳了個漢人的髮髻,但我不習慣,就拆了。
可我不會自己梳頭髮,以往我都是十天半個月也不梳回頭的,每次亂到不行了才讓丹珠幫我梳一次,出來之後就讓嘉措幫我梳,沒辦法,我的手笨咩。
卻發現嘉措遲遲不動手,看着我的頭髮表情古怪。
“怎麼了?”我伸手摸摸自己的頭,卻發現腦後好好的垂着一條髮辮,而且還不只有髮辮。
我跑到院子裡,趴在井邊往裡面看,井水倒映着我的樣子。
頭髮被整齊的梳好,耳鬢處還被分出了兩縷頭髮,兩縷發的中間用絲線扎住,絲線上串墜着許多綠色的小珠子。
“誰弄的?”我大叫一聲。就算我生的不是很有陽剛之氣,也不能把我往女人樣裡整治吧。
正在我氣得跳腳的時候,雷豐瑜坐在德政殿裡早朝。
他手裡拿着一塊玉佩,玉佩上的流蘇珠子已經被拆掉了,只餘流蘇穗子還在上面,雷豐瑜的手指緩緩繞着流蘇上的絲穗,就好像繞着某人柔軟的發,“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親手給阿躍梳過一次頭髮!”想着喃喃低語一聲:“是否蒼天垂憐,給人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
而今天早朝的重點是,羣臣大罵李雲鎖。
昨天后半夜李雲鎖派人敲響了大理寺前的鼓,然後大理寺連夜發出海捕公文拿人。
半宿的雞飛狗跳。
李雲鎖說幹就幹,因爲從來君無戲言。
……
而就在中原的京城各種雞飛狗跳的這個晚上,相距七千裡之遙的吐蕃邏些,也是不平靜的夜晚。
巴桑將幾幅用炭筆畫出的畫,一張張呈到鬆贊貢布面前:“這是中原的集市,中原的學堂,中原的耕地,還有這中原的寺廟。”畫中筆觸簡練,但生動逼真,往往寥寥數筆就將人、物、景緻畫的活靈活現。
“中原確實比我們吐蕃繁榮的多了!”鬆贊貢布邊看邊讚歎,“這麼多的人口,這麼多的耕地,這麼豐富的物產,我吐蕃真是沒法比啊!”
“這中原樣樣比我吐蕃多,只是一樣卻及不上我們吐蕃。”巴桑說道。
“是什麼?”鬆贊貢布饒有興致的問道。
“是貴族。”巴桑說道:“中原世襲的王侯貴族少,而我吐蕃……”
“哎!我何嘗不知。”鬆贊貢布嘆息着說道:“這些貴族猶如蛀蟲一樣,吸食民脂民膏,而且越繁衍越多。我吐蕃百姓對外受戎狄欺壓,對內受貴族欺壓,日子艱難啊。”
“贊普既然憂心我吐蕃百姓的艱難,何不裁撤一些貴族……”
巴桑的話沒說完,鬆贊貢布就擺手,道:“我吐蕃的基礎就是貴族,怎麼能隨意裁撤了,吐蕃豈不是要亂了。”
“贊普,我吐蕃的基礎乃是百姓啊。”巴桑說道。
“放肆!”鬆贊貢布將桌子上的那些圖畫盡數拂到地上,“巴桑,你太縱容你家的差巴了,一個卑賤的差巴,難道妄圖指點江山嗎?”
鬆贊貢布大罵央金那個差巴,是因爲巴桑是鬆贊貢布信任的臣子,言談間到底要給他留點面子。
“我吐蕃幾百年就沒出過這麼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差巴,巴桑你要好好管教,不要再有下次。”
“是。”巴桑只得跪地稱是,然後趴在地上,將那些畫紙一一都撿起來。
撿着撿着,巴桑停住了手,“陛下,這央金……。”他遲疑了一下,問道:“最近有幾個中原人,到臣的衙門裡打聽央金的事(仇九剛剛離開京城,還沒到邏些,這些打探央金底細的人,是駐紮在這邊的暗探,提前得到了仇九的飛鷹傳信,開始着手調查。),贊普和公主上次也問起,不知道……”
“這個央金長相有幾分跟中原的皇后相像,當時阿姐看到也嚇了一跳。”鬆贊貢布說道。
巴桑捏着畫紙的手猛然一緊。巴桑醉心漢學,甚至衣着打扮也做漢人樣,中原的皇后他當然聽說過,那人傳奇的半生不說,僅就文學上的造詣也是極高的,他曾是天語王朝第一個,也是至今爲止唯一的一個三元及第的狀元郎,他的文章巴桑都曾熟讀,他的字體甚至巴桑還曾臨摹,而他的琴、棋、畫藝,想來也不會差。
看手中這些線條簡練卻筆觸生動的畫,看拙實巧。哪裡像是一般人隨意塗鴉而成的?
鬆贊貢布看着巴桑的神情,目光又投到他手裡的畫上,也像是想到了這點,眉毛挑了起來。“你教過他畫畫?”
巴桑道:“莫非是蓮花生大師點化,讓他格外聰慧,無師自通?”
然後,鬆贊貢布和巴桑相對無語的對視了半晌。
“臣這就再去單曾那裡仔細查問。”巴桑說道。
鬆贊貢布沒有馬上回答,他起身踱着步子思索。
想到白瑪說的話,“天下至寶……要牢牢抓在自己手裡……”
又想到查下去如果不是也就罷了,但一旦要是,天語和吐蕃兩國說不定要因此衝突上,這可不是自己願意看到的情況。
再說,如果真是,龍躍又爲什麼要以央金的身份在吐蕃的底層差巴里混跡,也是件很耐人尋味的事情。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鬆贊貢布走來走去的思索,好半晌他停下來,“巴桑,我吐蕃的貴族和頭人中有些無法無天的,的確要好好懲治。”
巴桑一愣。
“上次中原運來的糧草,並沒有如數發到牧民們手中,其中貪墨剋扣的,一經查出嚴懲不貸。”鬆贊貢布說道:“必要的就地處決,家產查抄充公,農奴散入他處。你可明白?”
巴桑略微思索,隨即明白了鬆贊貢布話中的意思, “臣,即刻去辦。”
……
從這日起,吐蕃也開展了一系列的肅清行動,其中央金家的前前主人——單曾頭人被殺了。單曾家的農奴們也與其他被查殺的貴族、頭人的財產混在一起,然後再被打亂,分賞給其他有功的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