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嗤!”一聲, 王蓮江手中的刀,刺入了我的左肩。
他咬牙切齒的□□再要刺第二刀,風不服聽到動靜一躍而入, 抓住王蓮江的肩膀, 連拖帶拽的將他拉了出去。
風不服拖着王蓮江出去不大一會兒, 雷豐瑜疾步跑了進來。見我肩頭一片被血浸染, 連忙將我抱起, 快速進入內室,放倒在牀上,揭開衣服。
左肩上一個血窟窿, 還在往外冒着血水,我試着活動活動, 行動無礙, 應該不是很深, 沒傷到筋骨,“不礙事。”
看着我還能動, 出血量也不算太多,雷豐瑜才鬆了口氣,“幸好王蓮江用的那是給人醫治囊腫瘡毒用的刀!”
“傳太……”
雷豐瑜正要再傳太醫來,想到剛剛被帶走的王蓮江,頭疼的搖了搖頭, 回頭吩咐隨後跟來的壯壯, 道“把凝露拿來。”
凝露就是那天雷豐瑜給我抹屁股用的那藥, 不一刻就由壯壯緊跑着送了來。
雷豐瑜着手給我包紮, “王蓮江年紀一把了, 又不會武功,他發瘋動刀子, 你怎麼會躲不開?”
我答道:“他那麼一把年紀了,我要是躲開了,他撲個空,豈不是要傷了自己。就算不摔個跟頭刺傷自己,至少也會閃了腰的。”
“你那腦子是不是傻的?”雷豐瑜看着我,表情像龍月看着高娃。
“呵呵。”我傻笑兩聲,“我們吐蕃人壽命普遍短,能像他那麼老的不多,再說他那麼大年紀,又能傷我多重?這不沒事嗎?”
雷豐瑜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沒再說什麼,低頭繼續包紮傷口。
可我心裡倒是有個疑問,“你這宮裡爲什麼這麼多瘋子?”
“王蓮江不是瘋子,他只是年紀大了,偶爾有點糊塗。”雷豐瑜說道。
“哦!”
就算是偶爾犯糊塗,但他一偶爾就動刀子,還是挺嚇人的,更何況如果他下次糊塗的時候不是動刀子,而是給人配藥,那將治病的藥糊塗成致命的□□,又該怎麼辦?真不知道雷豐瑜這個皇帝是不是也糊塗,還把這樣一個人留在宮裡給人看病。
“王蓮江從我小的時候就開始照顧我,亦師亦友亦如家人,如今就算他再糊塗我也不會將他趕出宮去的。”雷豐瑜說道:“當年阿躍說過:這世上的路有千千萬萬,但家人就只有這麼幾個,要花千般心思走好人生之路,卻只要一顆珍惜之心對待家人就好。”雷豐瑜看着我道:“聽說你對待家人也是很好的,這點也很像他。”
我皺了皺眉頭。
“疼嗎?”雷豐瑜用繃帶將我的傷口包紮好,打了個結。
“不疼。”我答。雷豐瑜給我上的那種藥非常有效,上上之後傷口就不疼了。
他扶着我躺下,拉過被子給我蓋上,轉頭看了看桌子上動也沒動的飯菜,問道:“不合你口味?”
“不,不是。”我違心的說。
“你傷在那個地方,不能吃油膩了,不然排便的時候會疼。”雷豐瑜說道。說完動手盛了一碗白粥,上面又堆上一些綠油油的葉子,端到我牀邊。
我只得硬着頭皮去接。
雷豐瑜卻道:“肩上傷了,別動了,你張嘴就成。”說着,拿筷子挑起菜葉子送到我脣邊。
“陛下。”我看着那綠油油舔了舔嘴脣,“央金不敢。”
筷子凝住在空中,然後緩緩收了回去,“罷了,讓壯壯來照顧你吧。”
“陛下,能讓我走嗎?”我對他說。
“今天的事只是個意外,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了。”雷豐瑜說道,你暫且安心在這裡養傷。”看着我肩頭的傷,嘆了口氣:“舊傷還沒好,又添了新傷!”
“在這裡兩日,哥哥們怕是很擔心的,而月兒怕是又在琢磨着怎麼飛天遁地了。”我說道。
雷豐瑜看着我,眯了眯眼睛。
看着他那眼神,總讓我感覺背脊的汗毛往上豎,但是我沒有退縮,直視着他的眼睛。我這人是好脾氣,但也有犯倔的時候,比如在邏些的集市上頂撞傑布,今天頂了撞雷豐瑜。
雷豐瑜放下手上的碗,雙手捧住我的頭。
這是要把我的腦袋擰下來?
他捧着我的臉,手指在我的脣,我的鼻樑,再到我的眼睛、眉毛,一遍一遍的描摹着,好久之後,他起身,背對着我,“你走吧。”說完他大步離開了。
……
我離開皇宮,走在回兵營的路上。
一片烏雲飄過來,擋住了月光,天空淅淅瀝瀝的開始下起雨來。
“上一次也是下雨,這一次又是下雨,怎的中原的雨水這般多!”
我想起了上一次離開皇宮時,皇宮角門裡那個持傘而立的孤寂身影。
不禁停了腳步,轉頭去看。
皇宮的輪廓,在黑漆漆的夜雨中,模糊的只餘下稀稀落落的幾點燈光。心裡竟然有幾分說不出來的感覺,似乎,是有點失落。
失落什麼?皇帝和差巴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差別之大就好像次仁和馬熊、貝母雞和瓦罐,格桑花和肉骨頭之間的差距那麼大。
深吸一口氣,再轉回頭來,面前卻多了一個持傘而立的身影。
我駭然倒退一步,纔看清那人不是雷豐瑜,而是龍十四。
“你怎麼在這?”
“接你。”龍十四說完,拉住我的手臂,一蹲身將我背在背上。
“我自己能走。”我說。
“傷口不能沾水,老實別動。”龍十四說道。
“我受傷你也知道?”我問。
“壯壯叫人給我捎的信。”龍十四答道。
我接過龍十四手裡的油紙傘,在手上轉了轉,“這漢人的傘做的好生精緻!”青綠色的竹子杆,上面漆過桐油,把手是晶瑩剔透的綠,難道竟然是玉石做的?
雨大了起來,打在傘上噼噼啪啪如同爆豆子一樣,我不再動,任由龍十四揹着。莫名的,我又回頭看。
但我依舊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皇宮角門邊,一牆之隔站在那裡的高挑孤冷的身影,他沒有打傘,任憑雨水把他打得溼透,因爲他的傘剛剛已經給了龍十四。
聽着雨打在傘上的聲音漸漸向前行去,雷豐瑜探出頭來。
卻一下子正對上那人轉着頭回望的目光。
只見那人臉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對他揮了揮手。
雷豐瑜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也忍不住笑嘆一聲:“這傢伙還挺賊的!”
……
龍十四揹着我,我們在雨中走着。
“剛纔怎麼一直看着皇宮那邊?想回去?”龍十四問我。
“不想,只是覺得宮裡那個人有點可憐。”我說。
“哈!”龍十四不以爲然的哼笑一聲,“他可憐?”
“當年我老大就說過,深入草原變數太多,與吐蕃的結盟尚需要時日鞏固,兵力部署也還要仔細謀劃,讓他三思而行。” 龍十四的牙齒磨的咯咯作響,“可他依舊一意孤行。結果他是沒死,可別人卻替他去死了。” 龍躍死沒死雖然還不能確定,但龍十四知道他十一哥死了。
十四郎上面曾經有十三個哥哥,那十三個哥哥也跟他一樣都是死士,他們中除了兩個受傷殘疾的以外,都死了。那些哥哥死的時候他都有感覺,這大約就是兄弟之間血脈聯繫的緣故,三年多之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感覺到他十一哥走了。由十一郎推及龍躍,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你覺得雷豐瑜是不是真的愛你老大?”我問。
龍十四想了想,說:“我覺得這方面倒是真的。”
“如果這樣的話,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我說:“那是我家鄉的一個傳說。”
“嗯,我愛聽故事。”龍十四點頭。
“傳說天上的天音女神架着飛鷹來到人間,愛上了大雪山下的放牛郎,女神和放牛郎每天在雪山腳下幽會,有一天風雪交加,女神沒有來,……”我將嘉措給我講的那個女神和凡人的愛情悲劇,講給龍十四聽。
故事不長,不一會兒講完了,我問龍十四,“凍死在山上的放牛郎和失去了愛人永遠活在痛苦和懊悔中的天音女神,哪個更苦呢?”
龍十四沉思了起來,他想了好久,久到兵營已經近在眼前,他纔開口說道:“我覺得這個故事中的兩個人不像雷豐瑜和我老大?”
“哦?”看來我不是個會說故事的人!
“或者說要變一變。”龍十四思索着說:“天音女神是我老大。”
“哈?”我完全不明白龍十四腦子裡是怎麼想的,“難道雷豐瑜倒成了那個凍死的放牛郎?”
“不,雷豐瑜不是放牛郎,放牛郎應該是我哥。”龍十四說道。
“啊?”他哥是……
“也不對,這個故事還是變一變吧。”龍十四說道。
“天音女神有兩隻鷹,這兩隻鷹是他的奴僕,他的座駕,他的侍衛。天音女神在人間愛上了一個放牛郎,與放牛郎如膠似漆,但他卻不知道他的兩隻鷹奴其實愛着他,比放牛郎更愛他。”龍十四停下腳步,望着雨夜出神半晌,接着說道:“但作爲神的奴僕卻愛着神,本身就是非分之想,更何況神又另有所愛的人,所以這份愛可以說是絕望的。面對着這絕望的愛,其中的一隻鷹奴退縮了,他選擇了離開。剩下另一隻鷹奴,卻無論如何不肯放棄,一直守着他的神,守着他的愛。”
“一個狂風暴雪的日子裡,天音女神不便出行,但他擔心他的愛人會因爲尋找他而發生危險,還是冒雪前往,他的鷹奴雖然知道在這樣的天氣裡他看不見路,很可能會折翼,但還是毅然決然的馱着他的神,飛向了人間。”
“漆黑的夜裡,風雪交加,鷹奴果真折了翼,他跌下了天空。”
雨下的更急了,嘩啦啦的,好像整盆整盆的水由天上傾倒下來。
在這雨聲裡,龍十四的聲音幾不可聞,“……不管那放牛郎是活着還是死了,神只會爲他傷心和歡喜,而他從來都不知道鷹奴死時的哭泣。”
龍十四的故事講完了,心情變得非常的不好。他將我放在地上,“你自己進去吧,我想一個人走走。”說完,他轉身奔入雨裡消失不見了。
我獨自站在雨中,好久才長嘆口氣:“天音女神和他的鷹奴一起摔死了,這個故事大概就算悲慘的完美了!”
邁開乏力的腳步,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兵營裡走。
“嗖!”雨中傳來尖銳的破空聲。
一支白羽箭貼着我的頭頂飛過,把我手裡的傘打爛了。
嚇得我大叫一聲,“噶爾多吉,你這是要我的命嗎?”今天這是什麼倒黴日子,個個都來嚇唬我,我看起來很好嚇的?
雨中傳來噶爾多吉爽朗的笑聲,“你個小毛賊擅闖兵營,還不束手就擒?”
“啊呀!雨這麼大,打着個傘慢悠悠的闖兵營,虧你也想的出。”
我惋惜的看着手裡被打爛的傘,本來還想着能把它帶回去送給嘎母,或者賣給漢人商人肯定也能值幾頭牛,沒想到它卻這般短命!就好像那塊龍涎香一樣!
“噝!”雨一下子就打溼了我身上的衣服,也打溼了我肩上的傷口,傷口傳來一陣刺痛。
“怎麼了?受傷了?”噶爾多吉用腰刀當盲杖,點着地走過來。
“你到了晚上就是睜眼瞎,還來出崗?”我問。看他全身上下淌着雨水,頭髮都被雨水打亂了,亂髮貼在臉上,這高貴的吐蕃貴族中的貴族,倒不曾見他這麼狼狽過。
“睜眼瞎射你也照樣一射一個準。”噶爾多吉滿不在乎的甩了甩頭上的水,“你怎麼着,挨鞭子了?”
從噶爾多吉的話裡,我想在我離開兵營這兩天裡發生的事,宮外除了龍十四外其他人果然都不知情。
暗暗鬆了口氣,含糊的道:“別提了。”
“捱了多少鞭子?要不要緊?”噶爾多吉摸索着伸手過來。
“捱了一刀子。還好命賤沒事。”我在他手上按了按,以示不要緊。
他卻反手抓住我的手,“手怎麼這麼涼,這大夏天裡,手怎麼跟冰塊一樣。”
“捱了刀子流了血,可有人還打爛了我的傘,讓我淋得透心涼。”我說。
“剛來中原才幾天,就添了中原人那套臭毛病,還打什麼傘。算了,看在你有傷在身,我揹你回去。”噶爾多吉將我的手搭在他肩上。
“你一個瞎子還揹我?”
“你不是我眼睛嗎?”
“哈哈!”我倆一起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