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時空門開年華亂誰人共看潮起潮落
一個月後。
我知道, 從我決定把孩子生下來那刻起,我必定要爲此決定付出代價。
公孫的饕餮耳環在我手心裡,翻來覆去了許多遍。我嘆, 一嘆再嘆, 摩勒進屋, 放下一碗湯, 看着我, 道:老翁熬了鮮雞湯,多少喝點。
我看着摩勒,問:爲何總是這些雞湯?
摩勒聳肩, 面帶微笑,道:老翁並無說此雞湯有何高明之處, 不過, 想來也毒不死小姐。喝了便是了。
我點頭, 摸自己的肚子,還感覺不到自己的肚子裡那個小生命的存在, 可他/她已經把我折騰得夠嗆,這過去的一個月裡,害喜害得天翻地覆,早起吐,聞到怪味吐, 吃飯吐, 無時無刻不吐, 除了睡覺之外, 吐成家常便飯, 還連帶折騰了老翁和摩勒兩大佬爺們,日夜給我想辦法止吐, 吐完了又得接着吃,不能不吃,爲了肚子裡的孩子,無論如何都得吃,吃完又吐,沒完沒了,這幾日才稍稍消停了些,許是老翁熬的雞湯里加了甚麼特殊的草藥之故?
摩勒擔憂的說:即將爲人母,怎可終日鬱鬱寡歡?
我扯了扯嘴角,微笑,道:哪裡鬱鬱寡歡?只是有些精神不濟罷了。
摩勒的眼神落在了我手上,道:真真恩斷義絕亦難。
我垂眼,看手裡的耳環,道:人心肉長,又非金石,他這般幕後作祟,又好過得多少?我捏緊手裡的耳環,每日,我對着這一對耳環發呆,將我自到這個世界以來種種,細細回憶了一遍,理不清,剪不斷,紛紛擾擾,俱都過往雲煙,惟有這一口氣,委實難受,騙局,好大一個,到最後,最親近的人,卻是真正的狼虎之人,雖未伸爪,亦已驚魂,我自問,對於公孫,我恨嗎?我說不出來。
摩勒輕聲的說:小姐,摩勒有一物,欲與小姐。
我淡淡笑,道:何物?如此神神道道,拿來看便是了。
他看着我,猶豫了半天,終於伸出手,自胸口拿出一個油皮紙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遞了過來。
我接過來,拆開油皮紙,一看,驚訝,道:你自何處得來?
摩勒道:紫霞山莊。
我輕輕撫摸,這是我在博物館看展覽時隨身攜帶的記事本,當日被那灰衣人當街搶去了包裹以後,便失去了,今日竟在摩勒手裡得了回來。
摩勒道:這冊子內些許文章,摩勒看不懂,想來應是後世文法。
我翻開了記事本,記事本扉頁上,被人用蠅頭小字寫了一行字:你穿越今生穿越來世,你不爲我而來,我卻是爲你而生,假如有一天我失去了你的記事本,只代表一件事,我心已死。
我驀地合上記事本,心,狂跳,是公孫的字體,我認得,僅僅這幾行字,卻教我看得心驚肉跳,隱隱,似有甚麼事要發生似的感覺。
夜。
藉着搖晃的燭光,我一頁頁翻看記事本。公孫在我的記事本里,寫了很多很多東西,就像給我寫信一般,從我進了紫霞山莊開始,他對我的看法,還有他眼中的我。我從他的文字裡看到了一個我不熟悉的自己,還有,一個□□裸的公孫慕,沒有微笑,沒有滿面春風,有的,只是他在這個時空錯誤的身體裡的煎熬,掙扎,他的七情六慾,□□裸的出現在我的記事本里,用的是現代的文字寫的,公孫這般寫,防得了古人,可,他是否曾想到會有一天落在我手裡?
我翻頁,一段文字,緊接着我在記事本上的一個塗鴉:如此灑脫的你,被迫來到這個世界,見你步步成熟,見你眼裡無憂轉而深深的愁緒,我,是那個躲在陰暗角落的人,除了以笑面對你,更多時候,我不敢看你的眼睛。
翻頁。
字跡潦草:帶畢師鐸屍首回來,我受了一些傷,這個身體,以我不能掌握的速度癒合傷口。我恨,這個軀殼!
你給我一拳,我卻甘之如飴。丫頭,你不該給我一拳,讓我感覺被人關心是如此好。我不該吻你,不該告訴你,這是哥哥對妹妹的吻,見鬼的哥哥妹妹,你從來都不是我的妹妹。當那些男人的眼睛在你身上轉動,你可知我的微笑之下,是什麼樣子的嗎?
……
你來看我,爲我披衣,我問你,快樂麼?有那一瞬間,如果你說不快樂,我即使拋卻自己,也要將你送回去,可,你沒有,你給了我留你下來的理由,你端着藥對我說,乖乖,喝了藥,姐姐給你糖吃。那樣頑皮那樣親近的神情,秦伊,你這個笨丫頭。
……
……秦伊,秦伊……[胡亂塗鴉我的名字]
法師要我輔助朱全忠滅唐,纔可以得到時空門的消息,我不願意篡改歷史,但是看到你一次次在我放手讓你去飛後,回到我身邊時,傷痕累累,唯一不變的,是要回家的信念,笨丫頭,你知道我有多心疼?我保證,讓你回去,回到現代去。回去之前,這些都是你必須經歷的,你本質是一隻鷹,原該在空中翱翔,不要做了山雞,滿山亂竄。
……
我把你關起來,你恨我,對嗎?甚至開始懷疑我了,對嗎?丫頭,當你用你那麼冷漠的眼神看我時,我竟驚慌得不知所措,只得以我的笑來掩飾,我的受傷。我不想失去你,哪怕紫霞山莊全部毀掉,只要你在我身邊,只要你在我身邊而已。
……你終於還是走了,從今天開始,我真的失去你了,縱然我對你的行蹤瞭如指掌,我還是失去了你。丫頭,你真的,看不見在你身邊的我麼?
我的視線,停留在最後一頁:你終於還是走了,從今天開始,我真的失去你了,縱然我對你的行蹤瞭如指掌,我還是失去了你。丫頭,你真的,看不見在你身邊的我麼?
這些,是他在我離開紫霞山莊的密室後寫的吧?
我擦去眼淚,擡眼,看着燭火,公孫,你何苦爲我與江南法師,朱全忠沆瀣一氣?我指責你與他們一夥時,你爲什麼不辯解?如果沒有這本記事本,我是不是老死都不一定知道真相了?
晨。
我尋摩勒,道:你可爲我做一件事否?
摩勒道:悉聽尊便,
我將荷包裡的一隻饕餮耳環放入他手心,道:請公孫莊主來臨安走一遭吧!
摩勒頷首,擡眼看我,忽而說:小姐,摩勒有話,不知當講不講。
我道:何事?怎地還猶猶豫豫?
摩勒看着我,道:公孫莊主一心爲你,紫霞山莊,是他爲你而毀。
我一愣。
摩勒拿着耳環,道:摩勒從未見有人能爲他人毀一切以保他人太平。
我不語。
老翁在外面大喊大叫:你個老頭子,來我處做何事?滾,滾,滾!!
我聞聲,掀簾看出去,江南法師,公孫正在院子裡。真真……我披衣,出。
江南法師看我,皺眉,道:如此這般……恐怕。
公孫看他,問:恐怕何謂?
江南法師一箭步,搶上前來,抓起我的右手,搭了幾秒,嘆,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圈,道:孽障阿!
我看着公孫,他悠閒的模樣,淡淡微笑,回視我,我想起他在我記事本上寫得種種,有些恍惚。
法師問:你已有身孕!
我看着他,點頭。
法師不語,圍着我走了一圈,忽而笑,道:好好,真真是好。
我看着他,道:何事如此之好?
法師丟了個眼色給公孫,公孫負手而立,卻笑而不語。
老頭子不耐煩,叫道:你個死老頭子,神神道道做甚,你又要搞甚鬼把戲?
法師直視我,道:時值望月,去往杭州府。切記,切記!
我轉向公孫,他微微笑,我心痛,在紫霞山莊的密室裡,他對我說的話,我仍記得:笑對人生,纔可得享人生,我公孫慕對着人笑時,不懂我的人,自然是看見我笑,懂我的人,自然曉得我是笑或者沒笑,可惜了我與你做了這麼久的假兄妹,你連我的敵人都不如。
公孫,我真的忽略你了,或者,因爲距離太近,纔看不到你的種種,太習慣享受你帶給我的一切,而把一切當作理所當然。你的笑容背後,我明白了。
公孫與江南法師欲走,我叫:哥哥留步!
公孫轉身,眼裡掠過詫異。
我對他說:你且留步。
他淡然的笑容,道:還有何事?
我對他說:你隨我來,可好?
他頷首。
摩勒看我,我微微笑,笑容應是有些慘淡。
我的房間裡。
他打量房間,道:雖不如紫霞山莊,倒是乾淨雅緻。
我說:坐吧,這裡沒別人。
他坐下,自個兒倒了杯茶,看着我走到牀前,問:我以爲你恨死我了。
我自枕頭底下抽出了記事本,放在他的面前。
他功力倒深,看了一眼筆記本,再看我,微笑不變。
我看着他,道:是你寫的。
他點頭。
他看着我,淡淡笑,問:是,信手塗鴉而已!
我一愣,道:這是我的本子,你好意思信手塗鴉?
他聳肩,笑,拿過本子,道:天上掉地上撿,據爲己有,你能奈何我何如?
我看着他,道:我,都看過了。
他輕聲哦了下,輕輕撫摸記事本的封面,看着我,問:多謝觀看。
我被他的這句話說得一噎,沒料得他竟是這般反應,就有些發呆。他凝視我,不語。我有些無奈的回視他,道:爲什麼你不說什麼?
他笑,道:我說了,多謝觀看。
我臉定是紅了,耳根子熱得很,我說:我……
他站起來,手裡拿着記事本,看我,道:好好保管它。
我急,道:難道里面寫的都是假的麼?
他看着我,看了許久,忽然笑起來,眉眼間都是笑,緩緩的說:假的,自然是假的。連着這記事本都是我叫人給你送去的,你說假不假?
我靜靜的看着他,道:你真以爲我看不到你了麼?
他的笑,收去了,我頭一回看見他臉上露出淡淡憂傷,他凝視我,慢慢的說:秦伊,回去吧,帶着這裡的一切回憶,回到你原來的地方。
我說:爲什麼你不能回去?
他看着我,道:這就像我爲什麼一定要你做神女,是一樣的道理。
我垂眼,道:因爲只有一個人可以回去,是嗎?因爲這樣子,所以,我回去,你便不可回去?
他搖頭,深深的看我,道:是也不是,你明白就好。
我說:因爲你的這個軀殼?
他臉色恢復了笑,道:真真是個小丫頭,那些假情假意的字眼,你真相信?
我點頭,道:我信。我不信的是,如若是假情假意,怎會將話語將事件記得如此深刻,如若假情假意,怎可教我落淚?公孫慕,你真當我做傻子了麼?你這般說,就是要我好好的回去,不要牽掛你了,是麼?我嘆,道:你一定忘記我曾經說過,要回去,一起回去,你不回去,我回去有什麼意思?
他伸手,撫佛我的臉頰,擦掉我掉的眼淚,輕笑,道:傻丫頭,你回去就好。管我做什麼?
我打掉他的手,道:你不回去,我亦然。
他看着我,許久沒說話,只是看着我,然後淡淡的說:一切都安排好了,聽法師的話,望月時去杭州府,我會派人接你。
我凝視他,道:我不回去。雖然我曾經很想回家,但是,我現在不回去了。
他問:是因爲這個孩子?
我看着他,道:是。
他嘆,看着我,道:知道你倔強,但是,你怎麼可以倔強到這種地步?你一個人躲在這,又不願意回家,又不願意到祝天銳身邊,你究竟要做什麼?
這次輪到我微笑了,我看着他,道:我不會去祝天銳身邊的,雖然我決定生下孩子,我只是,不忍心把一個小生命扼殺掉,至於……天銳……我頓了頓,說:有些事,是永不可調和的,
他平靜的看着我,問: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的事情?
我看着他,道:只是有些事,永不調和而已。
他凝視我許久,道:既然如此,到我身邊來,讓我照顧你。
我搖頭,道:我自己可以。
他苦笑:你真的自己可以嗎?
我回視他,點頭。
他看着我,道:既然如此,你多保重。
我頷首,道:你也是。
他轉身,將記事本放入懷裡,走出去。我的眼淚,模糊我的視線。我的心,亂如麻。我愛天銳嗎,是的,我愛的,可爲何看完他寫的東西,我心裡會那麼痛那麼痛?爲什麼他拿走記事本,告訴我他心不死時,我有告訴他,我願意到他身邊的衝動?可,今天,我只能停在了這裡,只能停在這裡,獨自一人。
我沒有回到2006年,即使有時空門可以穿越回去,我想,我也不回去了,自從生下了女兒念兒以後,念兒給我帶來了新的生活,也有新的領悟。
三年後,聽聞天銳娶妻,曾心裡糾結,不知是爲他高興還是爲自己哀嘆。
天佑元年,朱全忠遷都洛陽,後滅唐改國號爲樑,他終於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其間錢鏐曾遣使尋我,帶來短箋:朱氏篡位,討之順之?我回四字:保境安民。
開平元年,朱全忠進封錢鏐爲吳越王,錢鏐滿腹的野心,終於還是安於我那四字:保境安民。甚慰。
五代十國由朱全忠親手拉開序幕,我常想,如公孫言,現在的歷史是被我們篡改了的,那原本的歷史是該如何??
生命如水流去,我時常回想我在這個世界的前半生,回憶,我曾遇到的那些我愛的和愛我的人們。
祝天翔,我曾不知不覺將他與我在現代那段感情合二爲一,如今想來,我最初的愛,是給了他的,全心全意。
祝天銳,嘆,每每提起他的名字,總叫我諸多惆悵。共看雨夜花飛,已然如春夢,了無痕。我心裡巨大的恐懼,都來源於這個世界給女人的定義,我不是賭徒,在可預見結果的情況下,還孤注一擲,我做不到。事實上,隨着時間的過去,天銳娶妻生子,家道興旺,看他過得幸福,我又何嘗不快樂呢?
走筆至此,我沉思,看着自己寫的東西。門被推開,念兒小嘴一噘,道:娘,竹林老頭子不陪我練功。
我微笑,張開手臂,將念兒抱住,道:你多大的孩子了,還纏着爺爺玩?練功是假,偷着去山上抓小玩意是真。
念兒眨眼,道:念兒可是真真認真練功來着!
我看着她,小鬼被老翁□□得精靈古怪,這般說,定然是有詐,我道:好罷,那我陪你練功可好?
她忙說:別,娘,我自個兒練就好了。邊說邊跑出去。
我走出屋外,念兒飛快的穿過馬羣,向竹林跑去,摩勒迎上來,看我,問:念兒又惹你生氣?
我搖頭,看着竹林,嘆:真快,十年過去了。
摩勒微笑,道:時間荏苒,小姐卻依舊。
我看他,道:這纔是我發愁的,自千年後來到此處,容顏一直不變,倒成妖怪。
摩勒笑了笑,道:錢大人邀你賞錢塘潮景。
我看了他一眼,道:你幫我回了麼?
自然,諾。摩勒笑。
我挑眉,道:諾?你替我答應了??
他點頭。
念兒不知從何竄出來,道:我也要去,娘。
我無奈的看着摩勒,這人,與我住了這麼久,早將我的習性摸透,全然不怕我生氣了。
八月十八,錢塘江潮水最爲壯觀。
錢塘江堤旁站滿了來觀潮的百姓,我早聽聞錢鏐修築兩岸堤壩,解了潮涌堤翻之險後,每年八月十八領百姓在錢塘江旁射潮,並設趕潮勇士數名,駑舟千艘,臨潮往,逆流而上。
我與摩勒念兒隱身百姓中,看堤壩上烈烈作響的旗幟,上面繡着吳越二字。
念兒有些興奮的說:娘,錢王射潮,潮當真會退去嗎?
我笑了笑,這些權術伎倆,我是不懂的,於是就說:你看着便可了。
念兒伸長脖子叫:來了來了,錢王來了!
鼓聲,人羣裡爆發出一陣歡呼。一個黃袍男子被衆人簇擁上早已搭好的高臺,是錢鏐。
就在同時,我身後一隻手,輕輕的搭住我的肩,我回頭,那張臉,熟悉,卻又陌生,他看着我,道:你這個狠心的女子!
我忙去看念兒,念兒早已被人羣擠向高臺,我對摩勒道:看好念兒,如若擠散,便去城內等我。
摩勒點頭,留給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與他擠出人羣,一路緩緩走來,他一言不發,只是牢牢的抓着我的手。他老了很多,養了鬍鬚,滄桑自眼裡流露,比之年輕時,形容間更有味道。
許久,我看着他,道:祝二爺,今日怎會得空來此觀潮?他盯着我,不語。
我回視他,問:你,這些年過得可好?
他道:好。行屍走肉,無可奈何,你說我過得可好??
我笑了笑:妻妾成羣,兒女成雙,怎地是行屍走肉?
他驀地怒吼:你道我爲誰妻妾成羣,兒女成雙?若非大哥遁入空門,延續香火之責全然在我身上,我何至於成現時這般?你以爲我好過麼?
我看着他,呆了,說不出話來。
他看着我,道:當年自我身邊離開,我以爲你已回你千年後去了,孰料今日竟在此見你。
我看着他,道:蝶盟曉得我在何處,你怎不問蝶盟?
他冷笑,道:蝶盟?呵!
我有些後悔提蝶盟。他牽着我的手,直直的走,不停留。
我問:你要帶我去何處?
他道:不知。
我停步,道:我還帶了家人……
他看着我,道:伊兒,你還是你,從未變。
我垂眼,道:未變乃壞事。
他仔細端詳我,長嘆,道:伊兒,你真真狠心!
我微微笑,道:我怎生狠心?
他凝視我,道:共看雨夜花飛,原本是場夢,我說得可對?
我搖頭,道:天銳。
他看着我,問:你還獨身一人?
我搖頭,道:有一女。
他眼裡有失望,道:你已嫁人?
我笑了笑,沒承認,也沒否認。
他看着我,許久,他問:無論婚嫁與否,我只問一句,你可願與我在一道?
我沉默,看了他許久,這十年過去,曾經的愛,帶着遺憾已經積滿塵土,還要再拂開灰塵麼?假如我點頭,他是不是打算拋棄妻子兒女,拋棄祝家鏢局,隨我歸隱山林?我嘆,在心裡,看着他,我淡淡的說:你如何能與我一道?你可拋卻一切,與我一道共看雨夜花飛麼?
他眼神黯淡,看着我,半晌,道:我不能。
我微笑,看着他,道:這也便是我的回答。
說罷,我向城內走去。
一匹馬自身後追逐而來,我回身,見是天銳,微笑,道:還有何事?
他嘆,下馬,對我說,你若要回城,此馬便做代步。
我笑,道:多謝。
他看着我,許久,道:祝家終究不能得你這般女子爲妻。伊兒,你非凡人。
我搖頭,看着他,平靜的說:不,秦伊只是與你相同的凡人,莫要將我想得過於非凡,我擔當不起。
他將馬繮放入我手裡,嘴角勾起笑,道:莫要自謙。小心些。
我點頭,自他已然有些陌生的臉上找尋曾經的記憶,他,還是我的天銳嗎?有一秒鐘,他是的,就在他將馬繮放入我手裡時,那抹微笑。
杭州府。
錢鏐雖帶人前往錢塘射潮,城門警衛倒並未放鬆,我牽馬入城,到吳山腳下等候摩勒帶念兒來與我會合。適才與天銳相見的場面還在腦海裡回放,卻已不覺得心痛了,或許,因爲當時太痛,以致現在再次觸碰傷口已然痛得麻木了嗎?
一個時辰過去,我有些不安。四處張望,摩勒在,應該不會出甚麼亂子。
娘!念兒飛一般跑來,撲進我懷裡,道:錢王真將潮射退了呢!
我笑,心一鬆。卻見尾隨念兒來的,卻是公孫與摩勒。
念兒笑道:娘,這位是公孫大叔,適才若非公孫大叔相救,我和摩勒就該去地府報到了。
我看向摩勒,摩勒低頭,道:念兒貪玩,爬上堤壩,我被人羣所迫,施救不及……
此事與摩勒無關,娘,你要罰便罰我。念兒搶着說。
我甚麼都聽不見了,眼睛裡只看見公孫慕,他淺灰眼眸看着我,微微一笑:在下公孫慕,有禮了。
這個男人,自拿走記事本後便杳無音信,十年後,又出現了。
我走向他,他淡淡的微笑。我道:裝甚麼斯文,還在下公孫慕?你從來都不是那樣子的人!
他笑起來,對念兒說:你瞧,這可是你言之溫柔可人的孃親麼?
念兒笑,道:這般對你已是客氣,公孫大叔。
公孫溫柔的笑,看向我,道:女兒都這麼大了,你怎麼還似個小女孩子?難道要做天山童姥?
我看他,道:你也比我好不了多少,你自己不也沒有變?
他凝視我,道:是,我未變。
我問:這十年,你去了何處?
他微笑,道:你很想知道麼?
我道:愛說便說。
他伸手,道:來,隨我來。
我看摩勒,念兒。小念兒一臉好奇。
我握他的手,溫熱,淡淡的茶香。我看他,他淺灰眸子閃爍了下。
我們一行四人隨着公孫自城門出,沿西湖湖岸向北走去……
夕陽西下,紫霞山莊四個金色大字在夕陽下,顯得靜謐。整個山莊就似在夢裡一般,聳立在我面前。
我擡頭看牌匾,公孫拍門,門開,裡面走出了一個女子,中年,發胖,笑,道:小姐,這總算是回家了!
我看着她,她走上前,一副熟捻的樣子,感嘆:小姐真的甚麼都沒變。
我遲疑,看她,問:你,你是?
她看我,道:我是秀竹阿!我仔細看她,還真是,我不禁有些想哭,我握她手,道:秀竹,公孫怎地尋着了你?
秀竹掉眼淚,道:從今往後,我這一家子都服侍小姐啦。
我搖頭,道:你已是自由身,何來服侍。
公孫輕輕咳嗽了聲。
秀竹擦眼淚,道:小姐,趕緊進去吧!
娘。念兒拉我的手,有些怯怯。我握住念兒的手,看向公孫,他微笑,道:進去吧!
進莊,看這一切與原先被毀的紫霞山莊絲毫不差,就連雜役僕人都是一干老底子的,不知公孫從何將他們找了回來,也不知公孫究竟耗費多少,才重建了紫霞山莊。
我讓摩勒帶着念兒去山莊另一頭玩耍,自己與公孫一路緩行,走到了湖邊,那個小水榭上。公孫始終在我身邊,微笑的看我。
我嘆,道:消失了十年,突然出現就帶我來看紫霞山莊?
他微笑不答。
我看向他,問:公孫。
公孫淡然的說:我只是希望,你我之間,能從紫霞山莊重新開始。
我看向他,他安然的回視我,道:我不奢求甚麼,只希望你能在我身邊,僅此而已,可以嗎?
我垂眼,嘆。
他安靜的看我,我看向湖面,湖面微波粼粼,我嘆,道:你在用紫霞山莊賭我留下是嗎?
他注視我,微笑。
我回視他,道:或者,你是在拿回憶挽留我?
公孫笑,笑得很開心,道:笨丫頭。不,我不需要這些挽留你。他眼神飄向湖面,輕輕的說:今天見到天銳了?
我點頭。
他淡淡的問:你還是堅持原來的選擇?
我點頭。
他抓住我的雙手,看着我道:我呢?還是維持原判嗎?
我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是的。
因爲甚麼呢?他盯着我,說:是因爲失去一片膜的緣故嗎?
我臉燥熱,被他一語擊中,我有些惱怒。
他抓住我,不肯放開我,道:聽着,秦伊,你可以因爲這一片膜打死一船的男人,我不在乎,但你用這個理由逃開我,我不許。
我挑眉,道:爲何不可?
他牢牢盯着我的雙眼,一字一句的說:別忘了,我也曾是現代人,我愛你,只是愛你,不是愛你的那片膜,你懂嗎?沒人傻到和這個過不去!我回視他,他的微笑消失了,他繼續說:我猜到你因爲這個事情才離開祝天銳。
我不語。
他拂開我額前髮絲,淺灰色眼眸暗下去,我與他對視,許久,他說:還是,不能?
我不語。
他長嘆,轉而浮起一絲微笑,對我說:好罷,隨便你吧。你要走要留,隨便你。他面向湖面,不再看我。
我與他並肩而立。我能聽到他的呼吸聲,能夠聽到我自己的心跳,我深呼吸,說:公孫,我並不是沒有看到在我身邊的你。你給我的一切,我都享受得理所當然,更多的時候,我就像好奇的小鳥,不停的向外去飛,往往忽略掉爲我打點一切的你。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來這裡,快20年了,雖然身體沒有衰老,但是我知道我自己已經中年了,可是,我還是不太分得清楚,對於你,我是甚麼感覺。你就像是我身體裡的血液,滲入骨髓,細胞,無論我在何處,與何人在一起,而你,無處不在。你能……話未完,他抓住我,使勁的抓我的雙肩,我說不話來,他輕輕的嘆,而後,他看着我說:留下來,留在我身邊,不管你心裡愛的男人是誰,只要你在我身邊就好。
我怔怔的聽他說完,他凝視我,等我回答。
念兒在轉角跑出來,見我們,叫道:娘,山莊真真大!
我忙推開公孫,念兒跑到水榭上,爬到斜欄上,看湖水,我走過去,摸摸念兒的腦袋,說:這山莊你可喜歡?
念兒點頭,看我,問:娘,摩勒說,這原本便是我們家?
我看向公孫,點頭,道:是。
念兒擡眼看公孫說:那也是公孫大叔的家?
我點頭。
她有些歡喜,道:那從今往後我們便都與公孫大叔一道住了?
我凝視公孫,道:是,從今往後便與公孫大叔一道住了。
公孫聞言,臉上浮現驚喜之色。
我微微笑,他亦對我微笑,這一笑,盡在不言中。
西子湖上,波光粼粼,在夕陽下,絲綢般溫暖的色澤,這湖水究竟連接千年之前,還是千年之後?
又有多少悲歡離合被它深藏起呢?
千年後的你,看見了麼?[胭脂淚,完成於2008年1月22日]
屋檐如懸崖風鈴如滄海我等燕歸來
時間被安排演一場意外你悄然走開
故事在城外濃霧散不開看不清對白
你聽不出來風聲不存在是我在感慨
夢醒來是誰在窗臺把結局打開
那薄如蟬翼的未來經不起誰來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
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
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
聞淚聲入林尋梨花白只得一行青苔
天在山之外雨落花臺我兩鬢斑白
聞淚聲入林尋梨花白只得一行青苔
天在山之外雨落花臺我等你來
一身琉璃白透明着塵埃你無瑕的愛
你從雨中來詩化了悲哀我淋溼現在
芙蓉水面採船行影猶在你卻不回來
被歲月覆蓋你說的花開過去成空白
夢醒來是誰在窗臺把結局打開
那薄如蟬翼的未來經不起誰來拆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
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
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
我送你離開千里之外你無聲黑白
沉默年代或許不該太遙遠的相愛
我送你離開天涯之外你是否還在
琴聲何來生死難猜用一生去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