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楊行密宴朱延壽顧全武單挑黑雲都[下]
夜色深沉, 月在雲後,忽隱忽現。
楊子領兵自山路往杭州城悄悄行去。
路上,兵士俱都肅靜, 只聞得那腳步聲外, 連咳嗽聲都無。
我騎了楊子手下副將的戰馬, 一小卒牢牢牽着馬, 小跑着前進, 楊子則在我身後馭馬跟隨。
風動,樹林裡嘩嘩作響,掩去了行軍腳步聲, 我裹緊自己的衣裳,風灌入, 冰涼得很, 稍摩擦, 手掌心與脖子就隱隱作痛。
我腦子裡轉了千百個念頭,是藉機逃, 抑或是,繼續與這幹人周旋?
楊子忽然策馬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低語:若今夜殺了錢鏐,你可心痛?
月光淡淡的撒在他臉上, 看不清眼神, 那神色, 不像是玩笑, 我冷冷的笑:我殺了你妻兒, 你可心痛?
他沒說什麼,冷冷的放開了我, 我轉頭看他,他似乎得了什麼滿意的答案,策馬而行。
我擡起臉,望天,夜空如洗,繁星梭梭,月,躲入雲後,我心頭涌上千頭萬緒,陰謀,征戰,錢鏐阿錢鏐,你,可預備好了一切,來迎接今夜的偷襲?
前方兵士悄悄停住,有小卒來報:杭州城守衛森嚴,城樓上燈火通明,看似有異樣。
楊子輕蔑的笑:大驚小怪,錢鏐小兒若今夜守衛散漫,纔要提了心眼,錢鏐甚是苛刻城門守將,森嚴,哼,正中我下懷。
我看向他,他臉色隱沒在了黑暗裡,冷笑聲,清晰入耳,我問:何以如此把握周全?錢大人守衛森嚴,與你們自然是不利。
楊子注視前方,輕言:城上守衛森嚴,錢鏐自然在府衙內高枕,城上若非,則錢鏐已萬全防備。
我不語,遙望。
楊子道:若要百戰百勝,知己知彼,自然是首要大事。
我輕輕回道:怕只怕,聰明反被聰明誤。
他轉臉,凝視我,轉而對小卒道:傳我令,叫各隊兵將就地停留,待我號令。
小卒領命,向前輕聲跑去。
他下馬,走了幾步,似在沉思。
我問:在此停留,何故?
他看了我一眼,不答。
我再問:可是在等你那五萬精兵過江來與你兩面夾擊?
他冷笑,依舊不答。
我說:可是我說中了些許?
楊子嘿嘿笑起來,伸手拉住我的馬繮,仰頭,月光灑在臉上,分外稚氣,他道:若秦伊小姐被錢鏐棄之,你又該何去何從?
我一愣,什麼?
他邪邪微笑,道:我們試試便知。
我俯身,一把抓住繮繩,直起腰,看着他說:無論錢鏐如何,秦伊該如何便如何。
他道:那戴潑婦,要殺不殺?
我咬牙:殺,只要進了城,殺個女人,不過是手面上的事,殺!
他牢牢的盯着我,看了許久,忽然對小卒說:傳令下去,攻城。
令下,聽得歡呼聲,此些兵將早已按捺不住,羣起,擂鼓,吹號,殺向杭州城。
我胯下的戰馬嘶叫了一聲,踱步欲奔,楊子飛身上馬,吹哨,我胯下的戰馬立即跟着楊子的馬向前衝去。我抓牢繮繩,不由自主隨馬衝向山坡,跟着楊子的馬,跑到了平地上,到了平地,我大吃一驚。
杭州城牆上,守衛一絲不苟的巡邏,這城下兵將們的大聲吼叫,卻絲毫沒有驚擾他們守城。
楊子的手下,便圍在城下百米處,不進,不退。
楊子在我前面,怒,拍馬向前衝了幾步,大聲道:城上人聽着,去叫錢鏐小兒出城迎戰!
城門上守衛探了腦袋看了一眼,又縮了回去。
我疑惑的看着城牆上的守衛,心想,莫不是一出空城計?
楊子又大聲喊:叫錢鏐小兒速速拿那戴潑婦來換回秦伊,否則……他頓了頓,他又喊:我殺了秦伊!
牆頭一人飛身躍出,立在月下,一身黑色衣裳,衣袂飄飄,手裡執着一把長形兵器。
我擡起頭,眯起眼,暗忖此人是誰。
楊子哈哈大笑,道:曾幾何,楊某手下的敗將,也敢出來面敵?
那牆頭之人聲音,悠悠傳來:我顧全武,武功讓你幾分,也是看了師傅面上,今夜來此,可是要見見故人,敘敘舊爾?
楊子擡臉,冷笑:豎子,休得在我面前張牙舞爪,若是不服,下得城來,咱倆鬥一場,輸者,當自絕天下。
顧全武在牆上走了幾步,道:只怕你父要尋仇於我,今日你我絕非單打獨鬥的日子,改日,顧某自會前去揚州,切磋一二。
楊子道:你還忒得頑固,你我各爲其主,今日一戰,正好可解了你我間武功之爭,你又何必諸多理由?
顧全武說:知你今夜來襲,錢大人特命我在此等候您,怕您攻錯了城門,讓大人白白欣喜了一場。
楊子愣,看牆頭,怒,吼:你以爲你逃得出我手下敗將之命?
那顧全武立在牆上,只是笑。
兵士間輕輕起了議論,楊子回頭,對着衆兵將道:今日一戰,活捉戴氏潑婦,賞銀千兩。
我納悶的看着楊子,卻不知他意欲何爲。
他哈哈大笑起來,興奮異常,道:顧全武,你個縮頭龜,今日我殺了秦伊,叫你無法交待,你肯如何?
那顧全武立着,慢悠悠的道:何時你要拿了弱女子做擋箭牌?秦伊是何人?我不識,你愛殺便殺,與我無干。
楊子道:你若說的真心話,我現時就殺了這女子。
我看着楊子,他面目猙獰,眼中充滿殺氣。
顧全武哈哈大笑,叉腰道:你殺吧,我看着呢!
楊子轉頭看向我,我飛快的說:顧全武激將之法,你也中招?
他眼神一愣,瞬間平靜下來,看了我幾秒,對着軍隊喊:衆人聽令,攻城!
軍隊叫囂,帶着雲梯,巨木的兵將首當其衝,百千人的步兵隨後奔將去。人流,似灰色水流涌向城樓。
我靜默,心內狂瀾難平,兵將吼聲震天,這是我第一次,親身體會曾在電視,書刊中出現的古代戰爭場面,我胯下的戰馬煩躁的踱步。
楊子看着我,大聲說了一句話,我沒有聽清,看他,問:什麼?
他邪魅的笑容,閃了一下,凝視前方。
城牆上忽然涌出了一排人,個個手執弓弩,火把燃亮了半邊天空。
我向城頭看去,那顧全武已消失在城牆上。
城上,箭如雨下。
楊子的兵吶喊着,前仆後繼,逼到城下。雲梯被架起,士兵如蟻,冒着箭雨,向城牆上涌去。我握緊手,看着那些兵被箭射中,被城上扔下的巨石擊中,看着不斷涌向城牆的人,看着牆上守衛和弓箭手的抵抗,我心內莫名激昂。
砰,巨響。
巨木,數十人高高的擡起,對準城門,撞擊。
一下,一下,第三下時,城門緩緩的開了一道縫,隱約可見裡面燈火輝煌,攻城的兵將停了幾秒,自門內一前一後飛騎出兩人。
那攻城門的兵士放下巨木,訓練有素的站成一圈,預備迎戰那兩騎。
楊子狂笑起來,距離遠,我眼睛初愈,視力又非絕佳,看不清楚這出城迎戰的兩人,他們究竟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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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子命人鳴號示意,暫時停戰,那在前方的士兵都停了下來,向那兩騎圍了過去。
我不由自己夾馬上前行,楊子拿手中的長劍擋住了我的馬,道:秦伊停步。
我問:那是何人?
楊子冷哼,得意的笑,道:你猜。
我轉念一想,可是那個顧全武攜副將出來應戰?
他哈哈笑,笑罷,冷臉,道:錯,非也!
我說:那,便是錢鏐出來應戰。
他看了我一眼,興奮異常的笑,道:錢鏐小兒果然對你情深意重,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用勁將我拉下馬,我措手不及摔下馬去,他拖着我,近乎嚎叫道:錢婆留,早早開了城門,交了杭州城,否則……我叫你的心上人五馬分屍。
我身體被急行的馬拖曳着,身體在亂世枯草中划行,痛楚,混亂,我眼睛只看見前方火光,速度減緩,身體上,痛楚漸漸減弱下去,楊子將馬立在包圍圈外,痛快的笑:錢鏐阿錢鏐,你的心上人在此,還不快快交出戴芙蓉。
我左肩被楊子牢牢的扣住,動彈不得,只得歪歪扭扭的靠着楊子和馬,我擡眼,看去,錢鏐身穿紅袍鎧甲,頭戴金盔,手裡持了一把長兵器,似矛非矛,駕在馬上,愣眼看着我,他身後跟着一個男子,面目黝黑,黑衣,卻不穿鎧甲,無任何防身衣飾,手裡握着一把長長彎月刀,甚是奇特。
錢鏐冷靜,淡定的說:楊子,你我間的恩怨,何至於牽連杭州府百姓?
楊子狂笑,手勁加大,牢牢盯着錢鏐,我痛,皺眉,仰頭,看他,此人心裡究竟打的什麼主意?他與錢鏐有恩怨之爭,爲何還說什麼活殺戴芙蓉?
楊子冷冷道:你交出芙蓉,我就將秦伊完璧歸趙。
錢鏐抿脣,冷眼看他。
楊子回視他。
兩人冷眼相視,弩拔弓長。
錢鏐輕言:一個情字,就將你血性全起?內子不才,承蒙錯愛。
楊子怒吼:若非你,我又怎會與她失之交臂?若非你,她又怎會守節多年,不肯嫁於我?他死死扣我的肩,忽然提勁,將我一把抓起,我又痛又驚,他臂力驚人,將我扔到他的馬前,道:錢婆留,現今你已無選擇,你若要秦伊死,那我立刻收兵回揚州。
錢鏐冷冷的看着楊子,再看我,我擡眼,與他對視,他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歉意,我垂下眼,我想,他是要保芙蓉保杭州城而棄我了。
楊子問:如何?
錢鏐嘴張了張,沒說話,直直的看着楊子道:你我鬥一場,你輸,收兵,放人,我輸,自當自刎與此。
楊子眯眼,危險的語氣道:你輸,什麼都屬我楊子,我要你,生不如死。
錢鏐微微勾嘴角:這個自然。
楊子繼續道:芙蓉……
錢鏐口氣裡帶着殺氣道:你本應做了收兵的打算,如今,莫望,你我以死相鬥,今日在此,只一人還!
楊子朗聲大笑,笑看我,道:秦伊秦伊,你真是神女,若無你,今日怎可看見平日一上沙場,便嗜血不言他物的錢鏐小兒與我言辭懇懇?哈哈……
我慢慢自地上爬起來,仰視這兩人,輕輕的說:自古豪傑,難逃美人劫,楊公子,也堪稱是一個癡情之人,只是,這一場爭鬥,甚是不公平,楊公子你在此與大人爭鬥,卻要大人救了西牆救不及東牆,真真不算是正經男兒的做法。
楊子陰冷的目光道:你個女子懂個什麼,兵不厭詐,你在此胡言亂語,休怪我無情!
我仰視他,道:你若是願意,大可殺了秦伊,大家一派兩散,也無什麼大不了,楊大人若怪罪於你,莫要後悔纔是。
他冷笑:若不是我父要我引錢鏐出城,早殺了你了,那無根之運,誰信爾,不過是村言村語罷了,你當我父是傻人不成,能信你那一派胡言?哈哈哈!
我聞言,頭皮陣陣發麻,有些心涼,自以爲是騙過了他們,演了一場戲,做緩衝,哪料得這些古代人,更爲陰險狡詐!
他抽劍,對着我,道:什麼無根之運,呂用之乃瘋子,我們是明白人,你那隨身的寶物裡,必然是有一樣是無根之運,秦伊,秦伊,你就先入了地獄等候你的錢婆留,好在陰曹地府做一對夫妻。
錢鏐喝,縱馬向前,兵士撲上去。那顧全武策馬而上,與那些兵將纏鬥起來。錢鏐揮着那杆矛樣兵器,打散了兵士,向我處衝來。
忽然,一隻手揪起了我的頭髮,我痛叫,怒,脖子扭過去,看見楊子瘋狂的眼神,凝視我,道:乖乖,你死不得,你是個好使的東西,哈哈。
錢鏐衝過來,吼:看招!
楊子俯身,抓住我衣衫上的腰帶,猛地一提,喝道:跟我走!
錢鏐揮矛,他策馬繞開,自有士兵撲上去進攻。
楊子邪媚的笑起來,忽然聽得城內戰鼓擂擂震天,城門,終於打開,自裡面,涌出百來號人,個個衣衫襤襤褸。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對小孩,火光裡,我心內驚喜交加,那是豆兒和若禾。
楊子抱着我的腰,將我置於他身前,呼吸急促,咬牙切齒的說:錢婆留,你莫以爲我殺不了你,殺你前,我好好看看你如何親手殺了你這嬌滴滴的心上人!
錢鏐與小兵廝殺,眼神兇惡的看向楊子,不語。
忽然,那前方與城門出的人羣纏鬥的士兵們發出慘叫,紛紛向我們這個方向逃來,那些人慢慢逼近。
聽得清脆的同音,一高一低的吟唱着不知名的旋律,古怪,尖銳,在廝殺聲喊叫聲中顯得分外清晰。
我們這裡不明所以,還在打殺,楊子瘋狂的笑起來,道:錢鏐小兒,你慢慢與我部下玩耍,秦伊,我帶走也!
錢鏐怒瞪了他一眼,揮矛,刺,士兵慘叫,血,四濺。我在混亂中注意到,適才那些士兵都不曾出血,似是他打暈了過去,現在這個,倒了下去,劇烈的抽搐了幾下,血蔓延開。
前鋒潰逃的士兵開始驚恐的尖叫哭喊,向來時方向奔逃。
後部跟進的士兵不明所以,被潰逃的士兵推搡擠壓踐踏,一時間,鬼哭狼嚎聲起。楊子在後退的士兵中難以進退,他嘶吼:都給我停住,誰若叛逃,軍法處置!
士兵們絲毫不聽,隨着那些人慢慢逼向我們這邊,拼命而逃,場面混亂,堪如進了地府!
錢鏐手執長矛,在涌動奔逃的兵士中靜靜的看着我,我回視他。
楊子已處瘋狂狀態,狂亂的喊叫:叛逃者,軍法處置!叛逃者,軍法處置!
我嘗試掙脫他,豈料一掙,便自他手中滾下馬去,摔進人堆中,又旋即被擠入了裡面,我只聞得又臭又熱的臊氣,被這些剽悍的士兵相互擠壓中,透不過氣來,擡眼,楊子正瘋狂的要整軍紀,錢鏐則與我越來越遠,看得出他盡力向我出來,卻已被士兵記得水瀉不同,這些兵將哪裡還顧得上廝殺。我頭暈,呼吸幾乎窒息,腳觸不到地面,被人流挾裹着,向更遠處移動。
我伸出手,無力的招了招,旋即被淹沒進人羣,我用力推擠開這些驚慌的士兵,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在我沒被擠死的前提下,我必須趁亂逃跑!
===================================12.03更新線
哀號者愈來愈多,我在衆大漢中東躲西推,偶爾回頭,已不見錢鏐等人,只看得衆人呼號痛苦,推搡逃命,我胃裡傳來陣陣噁心之感,鼻間嗅到的是汗臭臊臭,還有一股不明所以的腐朽臭味。忽然,一隻手,搭了我的肩,狠狠的把我拽出了人羣,人羣自我身前轟然涌向山上,再看那城前,死傷者遍地,我撫胸,驚魂初定,那城前黑壓壓的站滿了人,個個僵直不動,豆兒和若禾咯咯笑起來,笑聲清脆。
想不到錢鏐竟借到了鬼使。我身旁的男人冷冷的說。
我愕然,擡起眼,朱延壽抱胸,冷冷的看着城前。
我站起來,道:你,怎在此處?
朱延壽淡淡的說:你無需知曉。
我後退。
朱延壽忽然拔劍,指着我道:杭州府未破,戴芙蓉未捉,秦伊小姐你這是要去何處?
我嘆氣,道:今夜還有望麼?
他看了我一眼,收劍,冷言:鹿死誰手還未分,秦伊小姐便妄下定論,可是早了些?
我朝他看看,拉下臉道:你們說是男子漢大丈夫,都是騙小女子的惡人,那楊子陣前倒戈,都與我說了,他鐘情戴芙蓉,哪裡會捨得下手?我與楊大人割血爲誓,原以爲大人將軍都是人中豪傑,說話算話,你看看如今這般,白白的浪費了秦伊的割血爲誓!
朱延壽看我,眼神微妙的轉了轉,許久,道:你放心,楊子乃是我們虛晃一槍,五萬精兵早已渡江攻城,大人答應你的事情,我亦可辦到,不過……他頓了頓,看我。
我笑,討好的說:那無根之運,將軍若想要,也不是什麼難事,只要秦伊得償所願,秦伊就算下場如那碎碗,也要將那無根之運交到將軍手中。
他深邃的眼神看着我,良久,道:跟我來!
朱延壽在林後牽出一匹馬,看了我眼,道:可要親眼見杭州府陷,戴芙蓉被捉?
我回視他,道:將軍可做得到?
朱延壽雙目兇惡的看我,道:黑雲都精兵焉能空手而歸?
我笑:那敢情不是要圍魏救趙?
朱延壽道:你自小家學淵博,怎會在戴芙蓉面前敗下陣來?
我看着他,道:如若我貿然嫁進錢府,還不是死路一條?
他皮笑肉不笑的說:捉戴芙蓉是假,要給她下馬威是真。
我亦皮笑肉不笑的說:彼此彼此。
他冷哼,道:今夜原不論勝負,點到爲止,既然你要得償所願,可不要後悔纔好!
我看着他,道:想必將軍早已籌謀全局,秦伊的願望,不過是順水推舟,將軍何不就做了人情,讓秦伊嚇那戴芙蓉個下馬威呢?
朱延壽不語,伸手道:上馬!
我道:與將軍共騎,秦伊之幸。說罷,我借他的手上馬,他亦隨之跳上馬,策馬向深林中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