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穆泉靈猴洞窟居秦伊劫後初見光
我坐着。
在離我很遠的位置, 有水滴輕輕的滴落在岩石水窪裡的聲音,慢慢的,一點一點, 我雙手交握, 無聲的聽着水滴機械的聲音, 思緒……
呂用之, 爲救我而死。原以爲此人是喪心病狂的人, 當初在揚州運用小極量,佔兵權,姦淫他人妻女, 幾乎無惡不作的人,如今爲救我而死, 說不出的驚, 可惡之人, 也有可悲之處。
自眼睛看不見至今,心內的倉惶越來越重, 身邊沒有我已熟悉了的那幹人,就如初來這個世界般,我不過是浮萍爾。
吱吱聲。
腳步聲。
他走進來,把一堆軟布料放在我手,道:深山寒氣重, 莫要凍着。
我撫摸布料, 道:多謝。
猴子抓我的手, 吱吱叫。
老孫。他喚, 猴子立時收手。
我問:這裡……是, 何處?
他道:九曜山,蓮花峰。
我愣了愣。什麼?
他重複:九曜山, 蓮花峰。
我轉不過神來,蓮花峰我是知道的,在現代,我常與朋友去爬山,爬的便是這九曜山。
他道:你自崖上落下來,正好落在我家門口。
我問:你家……
他笑:我原是自西域而來,習慣了洞窟而居,是以……
我頷首。
他爲我披上軟布料,道:你的眼睛,因何而成如今這般模樣?
我嘆:莫要再說,不堪回首。
他笑:紫霞小姐也會說不堪回首?
我道:莫非紫霞小姐就非凡人也?
他不語,許久道:是誰害你至此?
我笑笑。
他許久不說話。
我問:你與當時在酒樓,變化甚多!
他問:何也?
我說:那日你說話神態無一不媚,只要是女子,怕是見了你都要羞而掩面。
他呵呵笑:因了自小練習的招數,我師傅是西域神女,她的招數精妙,非媚不可。
西域神女?
他道:你不如在我處養養神,過幾日,我送你回去。
我苦笑:勞煩,明日能送秦伊回紫霞山莊否?
恐難恕命。
爲何?我問。
這幾日楊行密必然要在此地搜山尋叛黨,適才我出去,聽得些消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我愣,慢慢說:你的意思是,秦伊是叛黨?
他道:呂用之潛逃在此地,你先前不是自呂用之處逃了出來?
我搖頭。
難道不是?
我道:呂用之已死。
他沉吟,道:呂用之如何且不管,你現時不能出山去。
我嘆。
我冷穆泉說話一言九鼎,答應要送你回莊,自然是要送的,你無需擔心。
我無奈,不做聲。
沉默。
忽然,我覺得有氣息擦過臉頰,我轉臉,冷穆泉道:誰下毒藥了你?
我笑笑。
他道:看你眼,甚無大礙,可是你身體內似乎有物盤桓不散。
什麼?我奇,問。
他一手翻了翻我的眼,一手搭了我的的脈許久,忽然塞了一顆珠子狀物進我的手裡。
我問:這是何物?
他道:玦苓散。
我疑惑。
我斷然不會害你,此藥爲調養身子的良藥。他說,吃下去吧。
我猶豫。
吃。
我慢慢說:爲何要給我藥?
他輕笑,淡淡的說:我師傅與我兄弟三人本是懸壺濟世,行走江湖,你以爲我是何等人?乞丐?賊人?惡人?
我嘆:那日……你追着劉叔全要取他性命。
他道:劉叔全殺我兄弟,這事江湖上早已皆知。
我沉默許久,問:無憑無據,怎就認定?
他自嘲的笑了笑:一個女人。
我愣。
他長嘆:劉叔全與我兄弟二人同是我們師傅收留,拜師學藝,曾有同門之誼。
我不語。
他繼續說:劉叔全與我那兄弟因了一個女人,有過節,問天下,我兄弟懸壺濟世救治亂世蒼生,江湖上誰不敬佩他,與人無冤無仇,何來的仇人?除了他,何人會下毒手?
可是……我疑惑,劉叔全,我問:他們爲女人有過節?
正是。
我問:南宮玉。
他道:你知曉她?
我道:與她有一面之緣。
把藥吃了吧!他輕輕的說,我去看看外面的情形。
他出去的腳步聲輕而急,漸遠。
猴子毛柔柔的爪子又湊上來,這老孫,敢情是很喜歡我?我摸摸它的爪子,這猴子索性拉了我的手臂晃來晃去,我吃不消的笑,要命了。
老孫~~冷穆泉在洞外叫。
猴子似乎不願意。
他又叫了一聲,猴子立馬撒手,聽着,似乎是竄出去。
我手裡還握着他給我的藥,猶豫着,忽而,我笑笑,反正已是這般了,我還怕他拿藥藥我?雖知我救了劉叔全一時,他許會恨我,藉機給我藥,可能是殺我,但是,我握緊了藥,不知爲何,直覺着,並無他會害我。
藥入口,無色無味,奇了,我納悶,從古到今,什麼藥沒有點味道,這藥倒好,入口化水。
我嚥下藥,說實話,這個冷穆泉,我一時猜不透他是什麼意思。如今,且走一步算一步。
數日後。
我在此住了幾日,甚不清楚,但是,我倒覺出來冷穆泉絲毫沒有要送我回莊,每日晨,他給我一顆玦苓散便出去,留了猴子與我一道。玦苓散吃了以後,我便會犯困,這幾日來,吃了藥便睡去。
昏沉中,我皺眉,胃像被棍子攪起般難受,繼而火辣辣的疼。我側身,捂着胃,疼!一隻手,慢慢撫摸着我的臉,我腦子忽然清醒過來,問:你在做什麼?
冷穆泉道:委屈你再在此住上些時日。
我問:出了何事?
他不語。
我捂着胃,爬起,無力,胃燒了起來般,我受不了,轉頭便吐。胃酸混着什麼自我體內滑出,我忽覺嘴角邊有一條什麼東西在扭動,一扭一扭的往裡掙扎着鑽,大駭。
冷穆泉利落的一把抓住了已掛我嘴邊的蟲子,往外抽。
我眼淚拼命掉,胃如被拽般痛苦。
蟲子忽然滑出我的口,我心裡害怕,問:那是什麼蟲子?
他語氣不悅:原本是稀世奇蟲,怎的做了如此不要臉的勾當。
我說:你在說什麼?
他冷笑道:金銀線蟲,雌爲金,雄爲銀,又稱夫妻蟲,金銀相離分宿,便生恨意。他不語,良久,道:玦苓散總算沒白費。
我輕聲,道:你早知,我身上有這般的蟲子?
他道:我早告知你,你體內有物盤桓不散。
我問:我當日吃的是毒酒,怎會有這蟲子?
他答:此蟲蟲卵入體,如嬰孩生長。幼蟲長與心竅旁,交媾期至便至宿主頭腔而居。
我沉默,原來如此,說:你這般費心,可是要秦伊爲報答你?
冷穆泉道:你很聰明。
我道:此番爲我除了這蟲子,定然是要秦伊爲你做事了,只是,秦伊身單力薄,又不曾研習武功,要說替你報仇,斷然是不能了。
他笑:你無須擔心,我要你做的事情簡單得很,今日既收了這蟲子,你好生休息吧。
我問:何日秦伊才能回紫霞山莊?
他道:休急,蟲雖除,藥未淨,且等等,我自然會送你回去。
我不語。
他的腳步聲,走出去。
夜半夢迴。我忽然睜開眼睛,眼前黑漆漆一片,卻有點點亮光如螢火在黑暗中飄舞。
我嘆氣,若非眼睛已失了光明,我真會當這是夜晚的流螢。
吱吱聲。
我輕喚:老孫?老孫?
一團黑影跳了過來,毛柔柔的爪子,利落的拍在我臉上。
老孫,不得無禮。
無妨。我道,你沒有睡?
他道:楊行密手下精幹得很,幾次在崖上徘徊,恐怕這幾日是要下崖來尋了。
我說:那你還留此處?若被發現,就算不是他們要找之人,也少不得要吃苦頭了。
他不語。
我說:不如隨我回紫霞山莊,你看如何?
他道:你哥哥難道肯許你帶男人回莊?
我道:這……也須得看情形啊!
他冷淡的說:你放心,時日到了,自然送你回去。
我嘆,不再言語。
老孫抓着我的手,繞了上來。我忽然發覺,我隱約可見黑黑影子晃動,我叫:你可看見流螢飛舞?
冷穆泉靜靜道:無須訝異,蟲已不在你體內,雙目自然可以視物。
我有些興奮,道:能點火否?我想試試我能看見多少。
他道:不可。
我問:爲何?
他道:你久不視物,不適光,一切,須得慢慢來。
我默然,他說得沒錯,自眼睛不能看東西以後,我的世界自白茫茫到黑暗,已經很久了,按照現代的醫學來講,假如現在的眼睛恢復視力,也是不能忽然就接觸強烈的光線的,所以,冷穆泉之意,就是如此,他要我慢慢適應光線。那麼,我腦子一閃,我問:洞內確有流螢?
他道:你眼睛已能視物。
我說:那些螢火,是你特意弄來此?
他笑笑。
我問:你在何處?
他道:不得久視流螢。
我心裡歡喜,道:好。
他慢慢的說:對你下毒之人,可是姓朱?
我笑笑,道:眼睛既然能恢復,那誰下毒,不需說了。
他道:你倒是心胸寬敞得很。
我笑:我原本也怨,只是,此事糾葛複雜,不願再提。
他道:你只需說是或非。這毒,可是朱廣泉所下?
我沉默了許久,道:不是。
他不再說話。
沉默。
猴子吱吱叫,拉我的脖子,忽而又送了爪子,跑開,我只隱約看見這猴子一團黑色,爬得飛快。
我擡起頭,看着洞內緩慢飛舞的螢火蟲,淡淡的綠色,如此美。
自洞外傳來巨響,如巨木墜入山崖,我驚,問:他們要下來尋呂用之麼?
一個高大人影走向我,洞外,烈烈火起。我眯眼,烈火刺眼。冷穆泉抓起我,道:他們欲放火燒山。
我驚,慌問:爲何!
他冷笑:寧殺一萬,不放萬一。
我頭皮發麻,這話!
他拉着我往洞內走。
我抿嘴,視線模糊。黑暗,鋪天蓋地似。
行走間,他口氣暴躁,說:若非你現時暫不能出洞,早殺了出去,這幫牲口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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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道:行醫者真真厲害。
他拉着我,步伐爲減慢一分,問:何以這般說?
我道:怒可殺人,喜可救人,這一怒一喜,生死便分。
他哈哈笑。
洞內更是陰暗,溼冷得緊,我抱臂。
他輕聲道: 你在此,我出去悄悄,若我一個時辰內部見迴轉,你不可出洞,在此由老孫照應着,三日後方可出洞離去,切記!!
我問:什麼?
他抓過猴子,放在我懷裡,嘴裡嘀咕了一句話,返身向外而去。
洞外,火光沖天,隱約可聞樹木燃起之味。
老孫抓着我,不響。
冷穆泉要我等他一個時辰,但,我忘與他講,時辰什麼的,我絲毫不識,這般說來,無論回來與否,我定然是要待足三日纔可離去。我嘆。
時間,流逝。
洞外曾起喧囂,我欲出,老孫抓着我的衣襟,死死不放,才無奈放棄要探查的心思,守在深洞內。
洞內瀰漫了焦枝的味道,自耳旁,由內往外,有風過,吹起發,陰森冰冷。
我怔怔看着洞外火光沖天,眼睛酸澀,我嘆,閉眼。
猴子忽然呀呀的叫了起來,一個聲音,在我身後響起:秦伊~~~
我寒毛皆豎,這嗓音,我是認得的,就是那日爲我而死的呂用之。
不回頭,那聲音復起,道:秦伊~~~~
猴子怒,撲向我的身後。
啊的一聲。
猴子憤怒的吱吱叫,我轉過頭,不見人,低頭,視線模糊。
我問:你,是人,是鬼?
那聲音自嘲,低啞,道:非人非鬼。
呂,用之?
我漸漸看清,地上一個黑色人影,趴着,上面還有一團黑影,動來動去,那定是猴子無疑。
他陰陰低聲,道:你在何處,本尊亦然。
我後退。
腳上一涼,他的手牢牢捉着我的腳踝,道:本尊此次未死,自然是天意,秦伊~~~
我苦笑。
他牢牢捉住我的腳道:秦伊!
我站着,未動。
他道:扶本尊起來。
我輕輕的說:秦伊眼不能視,如何扶你?
你是不願扶本尊。
我嘆:我問你,你如何逃出鬼門關?那日跌下崖去,原本以爲你……
他嘿嘿冷笑,陰沉的說:本尊命大,自水渠旁洞穴,爬至此,才得與你相會。
洞穴?我臉頰上,是風,吹向外面。是了,有氣流,這個洞穴自然是四通八達,也不奇怪他自洞內出現了。
他低罵了一聲,道:把這畜牲自我身上弄走!
我伸手,老孫還踩在他的背上,見我伸手,就撲了上來,繞着我的手臂爬了上來。
我帶着老孫後退。
他慢慢的爬到我面前。
我問:你,受傷了?
他咯咯的笑,笑到咳嗽,忽然說:你不知我呂用之早已被廢了口舌四肢?
我皺眉,道:可,你先前並無殘廢之色?
他冷哼,咬牙道:本靠軟筋膏勉強行之,不想墜崖,復又傷了筋脈。
那……你口舌被廢,又豈能言語?
他口氣更恨,陰冷的笑起來:腹語爾。
我道:楊行密要尋的可是你?
呂用之依舊陰冷的笑,嘿嘿聲迴盪在洞內,連綿如四周皆有鬼魅在同穴而笑。
我不禁打了個寒顫。
我與呂用之在洞內呆了整整三日。期間下了雨,山風吹來,更是寒冷。
我坐在洞口,外面下着雨,火已然是滅了,望出去,遍地是黃黑相間的泥濘,混亂,殘枝,斷木。楊行密這一燒,把好好的一個蓮花峰,燒得乾乾淨淨,無家可歸的孤鳥,呀的一聲叫,在冬日雨中無力的劃過,分外悽迷。
我的視力已經漸漸恢復,而冷穆泉一去不曾復返,只恐他有不測。
老孫自洞上一棵斷枝上攀了下來,衝我吱吱的叫,一顆柿子滾落在我的腳邊。
我撿起來,道:辛苦你了,老孫。
老孫每日早晨爬出去,不知用了方法,總能找到一些野果,用以我和呂用之果腹。
老孫吱吱叫,復又爬了出去。
我拿了柿子進去,呂用之仰天躺着,借洞外微光,見他雙目精光一閃,忽翻身,爬向我,道:今日那猴子弄了何物來?
我把柿子放在他面前,旋即後退。怕極了他會突然抓着我的手不放,那手如來自幽冥,令人驚恐難忍。只是,納悶的是,他既然說手足已廢,雙手怎麼還可抓取物什。
他如餓了一輩子似的抓起柿子就塞到嘴裡。
我看着他,不做聲響。
他吃罷,胡亂一抹嘴,道:本尊吃膩了這些野果,讓那頭畜牲弄些肉來!這燒山以後,要弄些被烤熟了的鳥獸,應不難。
我冷冷的說:老孫非我所養,不聽我令,我亦無法驅使。
他嘿嘿笑,諂媚道:秦伊小姐無所不能,本尊這些要求,自然不難。
我說:你覺得你現時能驅使我爲你做事麼?
他看着我道:那日若非是我,你早已喪命。
我看着他,久久,轉身,走出山洞。
出得洞,冷雨灑在臉頰上,單薄的衣衫被風鑽透。我抱臂,擡眼。
遠處,一點火光,自山那頭輕飄飄的飛舞。我怔忡的看着,公孫的相貌自腦海,浮現。
他現時,在何處,做何事?
那點火光漸漸順着蜿蜒山路,消失。
我擡起頭,望濛濛煙雨。
老孫驚慌的尖叫,我尋聲看去,就見那火光自上,追逐着老孫下了斷崖。老孫縱身一跳,撲了過來,我連連後退,剎不住,絆倒,它躍進在我懷裡,打了個滾,衝着火光警告性的叫。
我擡頭,看見那火光之下,是一個人,看不清樣貌,正熟練的攀爬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