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錢鏐怒碎郭璞碑 靈鳥言帝董昌喜[上]
回杭州的路上, 祝天翔一直陰着臉,恐怖兮兮的樣子。看公孫,他卻一直閉目養神。我嘆:好歹我是歷劫歸來, 你們就這麼對這我麼?
老頭子說:怎麼對你啦?
祝天翔看向我, 道:祝天祺呢?
我呆了半晌, 說:不知道。
祝天翔道:他死了?
我搖頭。
他凝視我, 道:無需隱瞞, 他死了吧?若不是,你又如何能有今天這般鮮龍活跳?
我道:我確實不知道他是否死了,我是趁他傷重時離開的。
離開?公孫驀地睜眼, 看我,道:就這麼輕易?
我點頭。
這兩個人, 似乎都不信, 疑惑的瞅着我。
我只得簡要的把當日的事說了一遍。老頭子忽然問:那個祝什麼的, 就是那狗賊的真名?
祝天翔不悅,道:何來狗賊之說?
老頭子哼了一聲, 我不與狗賊的哥哥說話。
我說:現在祝天祺是否還活着,在何處,我一點都不曉得,離開前,我給他喂下了玉露丹。
玉露丹?老頭子扼腕的表情。小姑娘, 你真真會暴殯天物!
祝天翔道:裘海的舊部屬都已發了通緝令, 要活捉了他爲他們家人解毒。他, 還是死了好。他若回來, 也不是死路一條, 他們不會放過他。
老頭子問:解什麼毒?
長生丹。我道。
長生丹?老頭子笑,這個玩意還是老夫無意中丟失的, 解藥還在老夫手裡呢!
祝天翔驚,看他。
老頭子從袖子掏出了一個瓶子,道:喏,這個就是啊!
公孫睜開眼,緩緩說:長生丹本就是竹林老翁所制,他怎麼會沒解藥。
老頭子大喜,道:算你還知曉老夫的名號。
公孫道:老翁早年效勞於裘海,祝天祺想必是騙了老翁的長生丹去。
老頭子積極的點頭道:到底是小姑娘的哥哥,聰明得很!
我轉頭看祝天翔,他眼神陰晴不定的看着窗外。我不由得伸手,扶他的肩道:他一定會沒事的。
祝天翔轉眼看我,嘴微微抿,不語。
我輕輕說:他,自個兒會活下去的。
祝天翔看我,忽然伸右手,握住我搭在他肩頭的手,緊緊。
公孫輕輕的咳嗽一聲。
我們看向公孫,公孫似笑非笑的看着我們,祝天翔收手,默然。
我們都沉默。
臨近杭州城時,老頭子忽然道:乖乖,那傢伙居然揹着一塊碑在走路。
我們看出去,果然,一個污衣男人身上揹着一塊五六十釐米那麼大小的石碑,慢慢向杭州城去。
公孫道:停車。
車停,公孫下車向還在後面走的那男人走去,我也跟着跳下車。
公孫叫住了那個人,問:老鄉,這是什麼玩意兒?
那污衣男子看了他一眼,堆笑:這位公子問得好,此乃神碑也!我正要帶着這碑去獻給錢大人呢!
哦?公孫看向那碑。
那男子獻寶似的說:你看看,那碑上的字。
我驚,看向碑,那碑上佈滿了青苔泥土,但是還是可以看清那些纂刻的字跡。
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
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
晉郭璞記。公孫念,看我,沒有絲毫的驚訝之色,彷彿是早已熟識了一般。他問:可是自天目山下得?
那人驚訝,道:公子怎麼知道?
公孫淡淡的笑:你可是羅平?
那人更是驚訝,道:你認得我麼?
公孫道:我不識你,但我識得這碑,想必此番獻去給錢大人也是爲謀求富貴了,不過,你聽我一言,此碑不能爲你所用。
羅平惱,道:你若羨慕我,不必如此相譏,原以爲公子是個識貨的人,原來也是個雞眼肚腸。怒,疾走。
我與公孫站在那,愣了許久。
我問:你早知有此碑文,和那個人?
公孫懶洋洋的說:略知,這人忒無趣了,竟經不得刺激呢。不過,不知道錢大人見此碑會有何反應。
你不知道?我懷疑的看他。
他挑眉,道:我知道,不過,他彎彎嘴角,眯眼道:不過我倒是想看看戲呢!走吧,上車。
紫霞山莊。
馬車剛停下,豆兒和燕兒早跑到門外,開心的叫:姐姐可回來啦!
我隨着公孫下馬車,道:你們在莊裡可聽話?
豆兒道:燕兒不乖。
老頭子下車,見他們兩個,一愣,隨即走到我身後,道:哪裡來的小鬼?小姑娘,這是你的弟弟妹妹?
豆兒見他,道:你還認得我麼?我是豆兒。
老頭子皺眉頭,道:什麼豆兒珠兒的,你認得老夫?
豆兒道:認得,你是竹林老頭。
錯!我是竹林老翁。老頭子有些生氣的說:你認得老夫,那又如何,老夫可是響噹噹的人物,這被人認得是當然的,你這小巴拉子[注:南方語系裡小鬼,小羅羅的意思]認識老夫不奇怪。
豆兒看我,再看老翁道:你原是住在揚州,怎麼到了這裡?
老翁愣,道:你說什麼?揚州?
豆兒點頭。
老頭子怒:好個臭老頭,敢用老夫的名號!小鬼!下回你見了他,就罵他臭老頭,記得麼?
我苦笑不得,真……我說:先進去吧!
我回頭,見祝天翔靜靜的站在馬車旁,抱胸看着我。
我衝他微微一笑。
他沉重的臉上微微露晴,勾起一抹靜靜的微笑,那刻,我忽然心酸,他現在心裡定然因爲祝天祺的事情而沉痛,煩亂,卻對我微笑。我走到他面前道:進去吧!
他低頭看我,道:不了,鏢局還有事情。他凝視我,片刻,說:好好歇息,我……他笑笑,搖搖頭,沒有說下去。
我說:幸虧老翁有解藥,改日我求瞭解藥來,再想辦法,看能否化解了這場冤仇。
他搖頭,道:不能,那些原本都是裘海極忠心的手下,恨不能把天祺五馬分屍。
我嘆。
況且,他還連累了你。公孫亦不會放過他。他平靜的說。
我愣。
他看我許久,道:秦伊,以後,我決不讓人傷你絲毫。
我忙搖頭,說:不是的。
他垂眼,再次擡眼看我時,眼眸溫潤如玉。
我心痛,被他。忙說:你真不進去麼?
他頷首,我退開,笑:那我進去了。
他注視我。
我轉身,豆兒,燕兒,還有老頭齊齊看着我們兩個,豆兒說:姐姐,你不在這段時日,雪狐狸病了呢!
什麼?我大驚。
老頭子問:什麼雪狐狸?
我皺眉,道:怎麼病了?
豆兒說:成藍狐狸了。
公孫一直沒有作聲,只是看着衆人,我看他。他聳肩。
我轉頭看祝天翔,他不語。我對公孫說:哥哥,留了祝大爺用飯吧?
公孫微微頷首。
我急急進莊,去找雪狐狸。剛轉進了內院,就迎面和一個人撞成一團,那人叫:哎喲,哪個沒長眼睛的!後面追着一個人,是陸元,他神色有些着急,見我們撞得在地上,忙說:白幽幽,你好好聽我說話!
我苦笑,這陸元,沒看見我麼?
白幽幽氣沖沖的說:說什麼說,你我沒話說。
我拉住白幽幽道:怎麼了?
白幽幽看我,並沒回答我問話,倒是滿臉的驚異道:公孫小姐!你回來啦!
我問:你與陸元爲何事吵架?
白幽幽嘆,說:你問他。
我看向陸元,他臉上有些尷尬,道:沒什麼。
白幽幽說:罷了,罷了。此事你不願意也就罷了。
我起身,道:什麼?
白幽幽立起,拍拍衣裳,苦笑:沒事。
我看他們兩個神色都不對,白幽幽又不肯說什麼,我心裡還掛着雪狐狸,於是就說:陸公子,一會請到書房,我有些事要請教。
他默默頷首。
我說:雪狐狸現在由誰照料着?
陸元一愣,道:什麼?
雪狐狸。
他想了想:雪狐狸自你被祝天祺擄了走後,一直在你房間裡。
我點頭,不再多言,直奔我自己的房間。
我愣。
那雪狐狸四仰八叉的躺在我牀上,見我,一抖毛,跳起來就撲過來,活蹦亂跳的。我失笑,難道我把懶狐狸聽成藍狐狸了?
我抱起雪狐狸,走進屋子裡。秀竹慌慌張張的跑進來,笑:小姐回來了,可嚇死奴婢了,還以爲小姐……她笑,回來就好!小姐,秀竹給你倒茶。
我微笑,問:豆兒說我這小狐狸病了,可是因爲整日躺着不動的緣故?
秀竹道:還不止,每日到了夜裡就哭,掉眼淚,起先奴婢不知道它哭,後來偶然晚上聽見它在湖邊嗚嗚叫,才發覺它哭,這小畜牲,想必是想念小姐了。
我摸摸雪狐狸,雪狐狸舔我的臉,我嘆,道:那陸公子和白幽幽兩人呢?常往來麼?
秀竹一愣,道:是啊,陸公子教白姑娘寫字呢!
我頷首,道:給我預備些熱水,我去趟書房。
秀竹笑:小姐可快些回來,這熱水預備起來可是方便得很,莊主出門接小姐前就吩咐了奴婢的。
我頷首,看她,滿臉的喜氣洋洋,忽然動容,第一次,覺得此處如第二個家,她與我親近如自家人。
書房。
陸元獨自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什麼。
我進房,說:裘海的事情,你知道了麼?
他頷首。
陸元,對不住,我沒能幫你報成仇。
他轉身,說:無妨,裘海已死,也算是爲我家人出了這口怨氣。
我一時無話可說。
他看我,沉默了半晌,突然說:小姐,陸某有事相求。
我納悶,看他。
他沉默,並沒有很快開口。
我看他,問:是什麼事情?
他吶吶:白幽幽……白幽幽要陸某與錢大人去說門親事。
說媒?我愣,白幽幽要嫁給錢大人?
他搖頭,說:這個事情,由我去說不妥,是天琴小姐喜歡錢大人的兄弟,繞了彎子找人幫她說媒。
我反應不過來,問:此事怎的如此突然,絲毫沒有先兆啊!
他無奈的表情,道:陸某也不明白,祝家的親事,原不該找上陸某,許是幽幽覺得陸某在此山莊,更易與錢大人說話吧?
我笑:難道天琴要嫁給那個叫做銶的人麼?這人,可是兇悍得很呢!
陸元道:正是,錢銶,錢大人手下的一員猛將。
我意外,道:錢銶也能武?
這個自然。
天琴要嫁的男人,居然是錢大人的兄弟,這說親事的差事……我想起在錢大人家宅時,那廝是如何護着錢夫人的,那眼神,如我沒看錯,定然是對錢夫人極爲鍾情,可嘆,卻是他哥哥的夫人,只可遠觀,錢銶臉上的維護之情,還有那看向錢夫人的神情,只一眼,便可知了。
我道:這個親事說不得,你還是推了吧。
陸元看我,似有所悟,道:可是因爲錢銶的緣故?
我點頭,說:祝天琴生在武學之家,自小對男女之事必然也灑脫無比,此次找人說媒,便是明證,只是,這錢銶,天琴若嫁了那人,少不得要與錢大人的夫人相處,這可就難了。
他看着我,思索,慢慢說:你是說……錢夫人難以相處?這個錢夫人,是打哪,冒出來的,錢大人娶妻,這在杭州府,本該有動靜纔是。
我聳肩。
他凝視我,道:曾聽莊主言說,錢大人慾娶小姐的事,不過,莊主當時未答應錢大人,並未是因爲錢大人娶妻的緣故,那時,錢大人一直是孤家寡人,這忽然的,就有了一個夫人,真是奇了。
我愣。
他說:你不曉得?
我搖頭,心想我怎麼會曉得這些,只是……我問:錢大人向我哥哥提親時,並未娶妻麼?
他臉上那神情,像是爲我扼腕錯過了好機會似的,說:並未。
我愣愣,想起錢鏐老父說的話,難道……
天琴小姐這件親事,我本未答應去說,不過,幽幽已有些埋怨在下。他低低的說。
我看向他,他失落的看向窗外。
我嘆氣,道:待錢大人回杭州後,你我同去杭州府衙見了大人,仔細旁敲一番,看錢大人對錢銶的事是什麼打算。
他遲疑,道:若這般……亦可。
我嘆。這男人,感情一起,倒變得比平時愚鈍了許多,幾乎不是他了。我說:幽幽既然求你,全盤推了也是不好,女孩子家,縱使再瀟灑不羈,心尖上的人拒絕了自家的要求,難免會氣急敗壞,你也莫爲這事煩惱,幽幽只是一時之氣罷了。
當真?他眼睛一亮,忽然覺得自己失態,咳嗽了一聲。
我笑。這陸元,這不是不打自招的承認了他與幽幽之間,有什麼了麼?我心情愉快起來,笑,心想,這對人的心思原來還隔着一層窗紙,男的矜持,女的羞澀,怎麼回事?陸元,白幽幽都是習武之人,見多識廣的,到了這時候,倒顯得中規中矩了?原以爲我不在杭州這數日,他倆最起碼也該郎情妾意都流於言表了呢!
我笑咪咪的說:不過,陸公子可不是毛頭娃娃的,怎麼就扭捏起來了?
他瞪我,道:今日你擠兌在下,可不要後悔,這風水,可是輪流轉着的呢!
我笑:你和我哥哥都是莊裡我最親近的人了,你們的親事,合該由我這做妹妹的操辦。陸公子大可放心。
他忽然赦,佯怒:你這張嘴,叫人打也不是,罵也不成。
我嬉皮笑臉,道:陸大俠可饒命,秦伊不敢了。
他盯着我,半晌,笑,道:怎麼被擄走了以後,性情變得如此頑劣了?
我微笑:陸公子很久沒見我了,秦伊還是秦伊呢!
他頷首:這一眼看穿別人的心思的本領,倒還是沒變。
我道:非也,只不過,心直口快爾。
他忽然伸手,溺愛的揉我的頭,就如揉燕兒的頭般,道:萬幸,你平安歸來。
我加深了笑。
回杭州府第三天。
雪狐狸躺在我身邊舔毛,打滾,自娛自樂,我坐在牀上,撩起衣衫,看自己腿上的傷。那九死九生丹果然是個好東西,傷口癒合和新肌生長的速度奇快,如今只剩得淡淡的一圈印子,掩了印子,嘆氣。
敲門聲。
擡眼。
公孫看着我,道:這幾天倒是很乖,沒有到處亂跑麼!
我無奈的笑:還不是你公孫大莊主下了命令不許我出房門,也不許任何人來探望我麼?
他詫異,道:旁人不來探望你,這是因爲那竹林老翁一門心思的想法子要豆兒認他做師傅,至於燕兒,我安排了陸元教她和白幽幽看書寫字,我倒是驚訝,難得你那麼聽話,能不亂跑。
我撫摸雪狐狸,輕輕說:我累了。
他走進來,搬了椅子坐在我牀前,直視我,道:如此便叫累,真是浪費了老天讓你回古代。
我苦笑:無福消受。
他凝視,不語,忽然嘆息,道:都怪我太大意,千算萬算,終究沒有算到,他會帶着你來去。
祝天祺……本不是極惡之人。我說。
他看着我,沒有說話。
我這幾日,重複做着同一個夢。我說。
哦?他問:什麼樣子的夢?
我說:都是小時候的一些零碎事,忽然的就串在一起,覺得摸不着頭腦。
說來聽聽?他頗感興趣的說。
我沉吟:總是夢見小時候看見一些的人,來來去去,卻看不清,好像自己不是那個世界裡的人似的,大家都對我熟視無睹。
他笑:難道你在現代的時候,經常做隱形人?
我搖頭。
他道: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你最近還沒緩過來,日子過得久了,就好了。
我嘆。
他說:你越來越適應了這裡,你自己明白麼?
我搖頭,說:毫無感覺。
他仔細的看着我,忽然說:今日錢大人爲你設宴。
我一怔,什麼?
他道:爲了在臨安時的事情吧,他很認真,這個錢鏐,很中意你。
我想到那個芙蓉夫人,有些後怕,道:錢大人已娶親,再對我中意,這……不太好吧?
他道:這裡是古代,不是現代,一夫多妻是家常便飯。
我搖頭,道:古今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一個合法,一個不合法而已。現代有錢有勢的男人,包二奶養情婦,與古代有什麼區別?我的意思是,那日在錢家你也聽見的,錢大人自己說的,並不貪女色,我看,是你多心了。
他凝視我,輕言:但願是我多心。
我微笑:這個,還要但願麼??
他沒說話,站起,道:讓秀竹給你梳洗更衣,我在正廳等你。
去哪?
他無奈的笑:杭州府衙。
杭州府衙內院。
我和公孫到了杭州府衙,沒有見到錢大人,見到的卻是錢夫人芙蓉,弟弟錢銶。
錢銶執酒,道:公孫小姐回莊以後,嫂嫂一直對小姐內疚甚深,今日,這宴,是嫂嫂要向公孫小姐賠罪用。
錢夫人笑吟吟,拿起酒杯,道:公孫小姐,還請原諒了芙蓉當日對小姐不甚友好。
公孫在桌下,輕輕的按住我的膝蓋,嘴上道:這個,好說,好說,夫人無須爲此太掛心。
錢夫人注視我,道:公孫小姐不願原諒我麼?
我看了公孫一眼,他微笑着,看着芙蓉道:這道歉,也就罷了,爲顯誠意,夫人就將這酒一干而淨吧!舍妹這酒,就代爲喝了。
我注意到錢夫人與錢銶交換了一個眼色,我攔公孫,道:哥哥,夫人這酒,還是我自個兒喝了吧,人家可是誠信的道歉呢!
公孫微笑加深:你傷未愈,身體還虛着,這點酒,就由我代勞吧!
我搖頭,伸手奪了他的酒,凝視他,道:哥哥,可別太多的酒,人常言,酒多誤事,哥哥不是莊內事務繁忙麼,這就不要代勞了。
公孫看着錢夫人道:怎麼不見大人?
她道:大人在衙門內處理事務,稍後就到,我們顧自喝酒,不必理會。
公孫道:錢大人可知道今日的宴席?
錢夫人一愣。
錢銶道:這個自然,這酒菜還是哥哥吩咐的。
吩咐?公孫笑笑,道:錢大人看來公務煩心,忘記了在下與舍妹都是不愛吃這八珍鴨的。
我看了公孫一眼,卻見錢夫人眉目間閃過不安。
公孫道:這道歉也就免了,舍妹當日在貴府內也未讓夫人臉上生輝,這道歉二字,說得忒給臉了。
錢銶道:公孫莊主,此話怎麼講的,難道我嫂嫂向公孫小姐道個歉還有什麼居心麼?
公孫冷笑。
我一直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錢銶,這個人,天琴怎麼就如此喜愛呢?有點莫名其妙的感覺,況且,這個錢銶,眼睛裡只有他的嫂嫂。
一個小僕人進來,錢銶看了他一眼,對我們說:我哥哥在前庭,大發雷霆。
我看他,眼色深沉,這也是狐狸一隻,只是不知道在打什麼主意。
他看着我們,下一句道:公孫小姐若不介意,請移步前庭。
我看公孫,公孫微笑,看來並無反對之意。
銶兒。錢夫人似乎很迷惑,看他。錢銶利眼直視我,道:請!
我放下酒杯。
錢夫人道:慢!
我們看她,她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道:公孫小姐,妾身本是鄉野村姑,比不得小姐金貴,這一杯清酒,略表歉意,還請小姐海涵芙蓉上回的冒犯。
公孫走到我身邊,我衝他搖頭,直視錢夫人,微笑,這酒裡究竟有什麼玄機?爲什麼她執意要我喝?我端起酒杯,輕輕嗅了一下,心裡嘲笑自己,這錢夫人,膽子再大亦不可能下得了手腳在這酒裡吧?
公孫道:錢夫人如此誠意,真是難得……不如這般,你手裡的酒,舍妹喝,舍妹手裡的酒,由夫人喝,如此,也算是你們兩個盡釋前嫌,如何?
這……
錢銶道:哪裡有這樣的道理?
公孫笑眯眯,道:錢公子不知曉麼?
錢銶道:還請賜教。
公孫慢悠悠道:早年得一位高師相授,曰:水乳交融之意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今夫人與舍妹的情誼若能到此地步,這互換水酒相飲的道理,與水乳交融有異曲同工之妙矣。
錢銶愣。
我笑起來,道:哥哥不要說了,我與夫人互換了酒水相飲就是了,你可把錢公子給說糊塗了。
錢銶忽然說:這喝酒便喝酒,換酒的意兒我是粗人,我不懂。
公孫道:不懂麼?聲音冷森,不帶溫度,臉上卻依舊笑臉。
錢夫人沮喪的把酒一潑,道:既然小姐不領情,我們也無需多言了,請公孫小姐移步吧!
我凝視她,再看錢銶,他臉上掠過遺憾,我笑:那我喝了就是了。揚臉,舉杯,那酒直直滾入喉內。
那酒入喉,卻見不到錢夫人臉上的喜色,還道她見我終於喝下去會喜上眉梢,可現在她倒有些愧疚的神氣。
錢銶面不改色的道:既然公孫小姐受了嫂嫂的道歉,請移步前庭,請!
我深呼吸,平靜的說:去前庭做什麼?
他道:哥哥在前庭候着。
我舉步。
錢銶忽然道:還不好生伺候公孫莊主?
一聲話語落,出來幾個舉刀舉矛的兵士,把公孫攔在我身後。
我看錢銶,道:這是什麼意思?
錢銶道:哥哥只要見你一人。
我愣。
公孫眉目不驚,只是低嘆了一聲,道:去吧。
我忐忑,看他,再看錢夫人,她別過臉去,沒有看我。我心知這必然有詐,卻無可奈何,這刀劍不長眼,我轉身,由小僕領着,進得前庭。
前庭。
這裡就是當日祝天祺帶我闖進來時,我被誤傷的地方,此刻是白日,見得清晰,絲毫沒有當日屠殺的痕跡,那青石板鋪就的地上,沒有一絲血痕,想必他們都已處理乾淨。
錢大人負手立着,腳邊是一堆碎石塊,僕人都站得很遠,似乎錢大人發了好大的火似的,個個都畏畏縮縮,臉上帶着點驚疑。
小僕道:大人,公孫小姐來了。
錢大人轉身,看我,道:你來做什麼?
我道:今兒夫人在衙內設宴,向我賠罪。
他頷首,道:總算是懂事了些。
我挑眉,道:夫人聰明伶俐,怎麼會不懂事呢!
他嘆,搖頭道:她自小到今日,沒有一件事,能叫人放心,多是銶兒在旁扶持幫忙。
我不語,目光停到了那碎石塊上,忽然發覺那些石塊有些眼熟,訝:這……這不是那個郭璞什麼的碑麼?爲什麼砸碎了?
他看我,有些驚異,道:你知道?
我點頭:自大人府上回杭時路遇一個人,攜此碑,說是要獻給大人呢!
他輕言:荒野村夫,一派胡言,妖言惑衆,蠱惑人心。
我笑:天目山垂兩乳長,龍飛鳳舞到錢塘。海門一點巽峰起,五百年間出帝王。想必此人帶着此碑來獻寶,說大人必然成王。
他道:我已將此人亂棍打出衙門。
我看着他,他眼底有什麼?那絕不是真的怒吧?我道:說不定這碑是那人找人專門刻了的,好討好大人。
他道:無論刻意與否,這大唐皇帝還在,錢鏐自當盡忠。
我淡淡的說:命由人定,大人自然不需這樣的愚夫假碑。
他注視我,眼神迷茫。良久,輕輕的說:伊伊……你知我心裡想甚麼?
我搖頭。
他忽然伸手抓胸口,雙目充血,急促的道:你快走!
我不解。
他狂叫,拔劍,一劍,向我砍來,我呆,那劍硬生生的砍斷了我身後的一株桂樹。
他緊緊拽着劍,咆哮:還不快走!話未落,那劍又向我揮來。他嘴裡狂叫:給我叫朱醫師!
僕人四散。
他拉開衣襟,揮劍,自他心口流出血來,我看着他,他粗粗的喘息,怒吼:誰給我下的藥?
我走向他,他閉着眼,額上滲着大汗。我跪下來,看着他。
他豁然睜眼,與我對視了幾秒,額上大滴汗落,我問:可是中毒?
他搖頭。
我不禁替他拭汗,手剛觸他的額,忽然胸口一麻,接着,一股子氣直衝腦門,我的手控制不住的就要往他臉上打去,我驚恐的發現自己有種恨意莫名其妙的自心穿出,似乎眼前的錢鏐是我的殺父弒母的仇人般,那手忍不住就要抓他丟在地上的劍。
我大驚,跌坐,連滾帶爬,費力的爬離他。我的喉口瀰漫着一陣腥甜的味道,忍不住吐了出來,竟是鮮紅的血。
錢鏐看着我,額上汗似水,艱難的說:你快走,這毒……會讓你我殘殺。
一個男子急急進來道:錢兄!
錢鏐閉眼,深呼吸,道:你先帶公孫小姐去別院,替她診脈。
那男子扶起我,輕言:閉眼,不要想任何東西。
我依言,可是……我睜眼,道:錢大人他……
閉眼。他道。
我復閉眼。
他扶着我走出前庭。
待我再睜眼,已經坐在了一間陌生的房間裡,丫環小廝忙碌的準備水,茶,燭火。
我坐着扶胸,看那個男人坐在桌前,拿着許多根細細的銀針。他皺眉看着銀針。
我問:我中了毒?
他道:對。
爲何我現在絲毫沒有中毒的症狀?
他看了我一眼,道:你適才的症狀就是。
我一怔,適才恨錢鏐的心思?想打殺錢鏐的慾望?
他緩緩道:此毒甚是毒辣,有藥中絕情丹之稱。
我苦笑:這絕情丹,莫非還有絕情谷不成?
絕情谷自然是沒有的,他嚴肅的道:這毒藥以相生相剋的毒蟲爲藥引,加之天山獨有的情花,研碎後分別給一男一女服食,假若兩人沒有感情,那藥便只是補身良藥,但是……
但是若兩人互有情意,則毒性會發作,效果就如錢大人與我?我捂胸口,喃喃:我與錢大人互有情意?
他看了我一眼,道:你以爲這藥是說說的麼?他屏退了下人,輕聲道:我研磨的藥,都乃神藥,單可強身健體,雙合則爲制人水生火熱。
我看着他。
他走近我,手裡持着二三十釐米長的銀針。
我注視他,道:錢大人怎麼會服食?
他笑笑,說:這我可不知道。
針起。
我握拳。
他凝視我,道:真看不出,你有何值得錢夫人大費周折的地兒。
我微微苦笑:果然是她,她這招可真是毒辣。
他搖頭,嚴厲的說:芙蓉可不是這樣,若不是你,她怎麼會如此痛苦難當?日日哭泣?
我愣。
他看着我,說:今日只是牛刀小試,你要記得,有我朱廣泉在,你與錢鏐是不得相守的。
我無語。
他道:今日是小小教訓你下,夫人仁慈,只給你吃了毒蟲,假若是我,我必然給你餵了全部的藥。
我怒,口中噴血而出。
他避開,微笑,道:勸你,少爲男歡女愛的情思兒動氣,今日,就這樣罷了!我絕不會治好了你。你就挨着罷!
我瞪他。
他微微笑:小芙蓉,這下可開心了吧?哈哈……
我捂臉,見鬼了,這錢夫人打哪兒又冒出了那麼個神經兮兮的愛慕者?一個錢銶,再加這個,朱什麼來着?
他忽然湊近我,道:你死了心吧,保不定,這藥能讓你強身健體。
我冷冷的說:你以爲我是笨蛋麼?一旦藥性被引向了反向,哪裡還能強身健體。
他哈哈笑,道:無妨無妨,若你對別的男人動了心思,這藥力自然就解了。他陰笑,道:只可惜……這情思,道是以結不宜解。在下,不才,實驗千人,能在藥性發作後轉而動了別人心思的,未見一個。他開心的表情看着我,道:聽小芙蓉說,你這女子,口是心非,今日一見,果然如此。
他冷笑,道:起來吧,你不需要在下治療了。
他轉身出門。
我坐在那,氣得無語,什麼亂七八糟!轉而想到錢大人,他那神情,那胸口滲血的模樣,我捂胸,咬牙。
我獨自出得門,卻見不到一個人,一個小廝,一見我,便如見鬼一樣,慌張張的就往內院跑,我叫:站住!
那小廝哪裡肯聽?一溜煙的就不見了人。我納悶,慢慢的走向內院。
內院。
錢夫人獨自愣愣的坐着,也不見錢銶和朱廣泉。
我走向她,在她面前坐下,看她,她愣愣,看我,也不言語,也無動作。
我道:何苦這樣做,我本無與你爭奪什麼的意思,如此一來,你豈不是逼得我要與你爭奪婆留?
她看向我,眼神裡含着交錯的悔恨,慢慢道:爲什麼大人也服了那藥?
我愣,道:你不知道?
她搖頭,道:我給了你和公孫莊主,沒再下藥給別人啊!
我閃過朱廣泉得意的臉,知道,唯一會下藥的,除了他,沒別人。
她悲道:原想看你笑話,不想卻看了自己的笑話,大人,原來如此喜愛你,而你……她轉開頭,恨恨的說:你卻騙了我!
我無奈,道:如今怎麼收場?難道你要我與大人爲情而死?
她看我道:你怎麼可以說這等無情的話?
我失笑。
她哀怨:我與大人青梅竹馬卻敵不過你與大人才認識了多久,若不是你,我又怎麼會如此情形下嫁與大人爲妻?秦伊,你毀了我!
我不語。
她低低的說:當日若死了也就罷了,偏偏他卻救了我,叫我就死不能,只能求生,而你,卻毀了我。
我凝視她,良久,道:錢夫人,你有話直說吧!我秦伊從來不曾結怨,也知道你有多恨我,而這恨由何而來?總不能因爲大人喜愛我,你才如此罷?
她注視了我很久,卻不說話,只喃喃:我小看了你!
我默然。
她幽幽的說:當日知道大人要娶你爲妻,我就該死了,偏生要活到現在,進了錢家的門,卻比不進還要難忍,大人那顆心思,除了公務便是紫霞山莊的公孫秦伊,你以爲我爲何要恨你?我原也是與世無爭。
我說:你若是真與世無爭,大人怎麼會捨得另娶他人?你與大人青梅竹馬,難道看不出,大人是什麼心思麼?他是成大事者,兒女私情,怎麼會掛在眼裡。
她淒厲的喊了一聲,我嚇了一跳,看她,她的美目裡閃着冷光,道:兒女私情,就是因了這四個字,現時大人才會如此痛苦,你倒去看看他現時是何等的痛苦。她笑,燦爛,哀怨。
我無語,起身,抓住一個小廝問大人在何處,由了那個小廝領着去了書房。
還未得走到書房,就只聽得裡面錢大人厲聲怒號:滾!滾!都給我滾!
門開,一羣丫環小廝嚇得連滾帶爬的出來,門大敞,只見錢鏐陰着臉,手裡拿着劍,把屋裡的下人趕得一乾二淨,立在屋中間。我與他隔空相望。
他嘴脣一動,道:你也走!
我道:不要想着秦伊二字。這等小事,大人自然做得到。
他走回屋內,我沒動,站着,聽得裡面傳來他痛苦的嚎叫,陣陣刺人心扉,我強忍着胸口的痛,心想,難道,大人與我的藥量不同?爲何他如此厲害?
一個聲音在身後幽幽的說:哥哥糊塗,白白糟蹋了嫂嫂一片真情。
我轉頭看他,看他那眼神,我忽然吃驚的說:是你給他吃了……揪心痛,我俯下身,死死抓着胸口,聽他冷笑着說:那是他自找的。
我擡頭,道:你才真的糊塗了!他是你哥哥!
他漠然的看着我,冷冷的:我家的事,你少多管閒事。
我苦笑,渾身如被百蟲蝕了一般,痠麻無助。他忽然扶起我,看我,道:你走,永遠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否則……他拔劍,看着我,道:格殺勿論。
我站着,暗暗捏拳,擠出笑容,道:想必你已經爲我安排了去處。
他眼裡驚訝,我知道我猜對,他道:跟我走。
我回頭,看屋內,隱約聽得錢鏐狂怒的咆哮和痛苦的叫聲,我注視錢銶,道:我哥哥現在在何處?
他道:你放心,我們對公孫莊主並無做什麼。他冷眼的看着我:廢話少說,走!
公孫並無武功,卻放心讓我去前庭,那麼,他必然已經計劃或者瞭解了一切,不然,他不會那麼放心。現在他必然被錢銶兵禁在這衙門的某處,我想到此,看錢銶,道:你大可殺了我。
他笑:你當我是傻子麼?在此處殺你?他哼了一記,道:走!
我只得乖乖的被他押着走向大門。
就在將跨門而出時,我後脖被重重的敲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