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自古多情空餘恨
雨。
湖水泛着灰濛濛的色彩, 對岸山林已隱身在濃濃霧中。耍了小手段才騙開了摩勒,回到紫霞廢墟。
雨漸大。
退婚天銳,婉拒錢鏐, 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使命, 卻依舊模模糊糊, 不知所蹤。我嘆氣, 擡眼, 任雨水在我臉上流淌。
不覺,又想起了那晚,心, 如玻璃碎片,片片嵌在肉裡, 隨呼吸, 疼痛。我自嘲, 從不知,對於這一片膜, 我比原來預想的還要在意。擡起臉,告訴自己要堅強,堅強的活下去,即使,在這個世界裡, 重新一無所有, 即使所有的人, 都如公孫般離開我。
我靠近湖岸, 低頭看着湖水, 這湖水,是否連接千年?
一雙手, 忽然摟過我的腰,用力將我帶離湖邊。我定睛,看,是陸濤。我推開他,他臉上流露出一絲自嘲,道:我是惡鬼麼?
我不語。對於這個男人,我未曾有心理準備見。
他走近我,脫下身上的衣衫,罩在我頭上,道:秦伊,我知你不願再見我,可,我卻定然要見你!
我擡眼,回視他,他要做甚麼呢?
他凝視我,道:不許自尋短見!
我露出嗤笑的神情道:你道我欲尋短見?
他道:我知你與他,親事已解。
我冷笑:是,你可稱心?
我?他看着我,道:是,我稱心。
我道:你隨我來此可是又要強要我?
他沉默,半晌:秦伊,嫁與我。
我轉身就走,不願與他多費口舌,事實上,我與他近距離的站着,我已然全身瑟瑟,那晚的恐懼,又漫上來。
他在我身後,道:你已是我的女人,爲何倔強至此,不願與我一道?
我停步,回身,道:陸盟主,我秦伊雖然算不得甚麼名門閨秀,廉恥二字,我還是曉得的,再者,我永不可能爲你女人,亦無可能與你同道,陸盟主不如另覓良枝飛去罷!
他聲音變冷,道:我與祝家二爺比,雖如草根,他對你之情,我絲毫不差,爲何你偏要固執糾纏那祝姓一家?
我回視他,道:你使計教祝天翔出家,如今,我與祝天銳解了婚約,你欲報復祝家,已然夠本,何苦要奪了所有才安心?
他看着我,神情裡有絲受傷的感覺,似我說的話傷了他,他靜靜的道:我對你,癡心一片,先前強佔了你,是我錯在先,你卻不能解我情衷。秦伊,無論如何,你已是我的人兒,我決不放手!
我聞言,忽而驚慌,心裡有種不詳之感,我轉身就跑。
他卻比我更快,飛步擋住我,眼神黑邃,道:隨我走!
我抿脣,後悔自己大意,不該擺脫摩勒,獨自行動。回視他,我道:若要我隨你走,不如殺了我。
他伸手,抓住我的脖子,兇狠的神色,道:好,你既要死,我隨你意!
我皺眉,閉眼,他的手收緊,死死掐住我的脖子,用力,我呼吸漸困難,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雨水打在臉上,冰涼,連同我眼淚,一道順着臉頰往下流。
忽然,他手勁小了下去,低頭吻了我脣一記,旋即放開了我,我睜眼,摸脖子,咳嗽,再看他,他神情頹喪的看着我,道:爲何,爲何!
我後退,離開他遠遠的。
他惱恨的將先前給我遮雨的衣衫,狠狠擲地。
雨水已將我與他淋溼,我感覺自己不由自主的顫抖,不知因了寒冷,還是因了他。
他注視我,道:公孫慕一語說中,我與你,終究無緣無份,從頭至尾,是我一廂情願。
我聽他提到公孫,不禁顫抖得更厲害,我不說話,只是看着他。
他向我走來,我後退,他止步,道:秦伊,你心內,再無一寸地可與我麼?
我心亂,不知是何滋味,在心。我道:有,你在我心。
他訝異。
我注視他,嘆,道:人生事事無常,我不曾想,守了二十幾年原該與心愛之人的身子,卻與了你。你可解我心如何傷麼?對你,我不知該如何迴應你一片心意,你傷我在先,縱使你萬般情意,與我來說,已無意義。我言之你在我心,你莫要歡喜,今日有此說,只因,你,是我第一個男人。僅此而已。我非這世間的女子,斷不會因失貞而自尋短見,亦不會因已被你奪了身子而不得委身嫁與你。是以,我亦不是你的女人,你我,不過是路人而已。況因你,我……我停住,看着他,不再說甚麼,還能說甚麼呢?這麼的尷尬,我要說的,已經說了,餘下的,不過是因爲他,我失去了甚麼而已。可,仔細想來,我失去的,不過是愛情而已吧?我自嘲,笑,在雨裡。
他不言語,如木頭人般看着我,許久。
我道:日後你定然會遇你命定之人,莫要再執着。
他抹去臉上的雨水,啞聲道:爲何你心如此清澈?秦伊?
我苦笑道:我還有別路可走?
他沉默。
我轉身離開,他在原地,未動。我忽而想起一句話來,自古多情空餘恨。嘆,我恨陸濤嗎?我不曉得,他,在我心內,地位太特殊,不是愛的人,卻未必沒有感覺,可,經過這件事,我心,對於他,是害怕的。從今往後,也許,我會牢牢記住,生命裡,有這麼一個,奇怪的男人。
到我係馬的地方,多了一匹馬,我未在意,心想應該是陸濤的馬,隨即去解馬繮,自馬後轉出一個人來,痛楚的看着我,道:伊兒!
我擡眼,心,顫。天銳!
我低頭去解馬繮,他一把捉住我的手,拉到他面前,緊緊抱住我。我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微微心悸,他怎會在此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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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輕輕推他,道:祝,祝二爺!
他不說話,使勁抱着我。
我深深嘆息,道:天銳。
他沉默良久,驀地輕聲道:這便是你謂之後世女子,不願守節,男女禮節,並無禁錮?
我說不出話來,何嘗會料到他會出現在此?我與陸濤說的話,他又聽去了幾分?
他忽然放開我,解開馬繮,躍上馬,看着我,伸出手,道:隨我回去。
我站在那,有些不可思議的看着他,他莫名其妙的出現,不知道聽到了多少事,現在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我有些害怕。我嘆,道:你怎地來此處?
他道: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矣。說罷,直視我。
我回視他,此時的他,我看不清,我不曉得他在想甚麼,沒有暴怒,沒有任何反應,唯有的,只是靜靜的看着我。
我慢慢走到他身邊,仰頭看他,道:你,怎地……怎地……
怎地在此?他幫我說完我要問的,然後露出一絲古怪的笑,看着我身後,道:這要多謝陸盟主。
我轉頭,不知何時,陸濤靜靜站着,注視我們,道:伊人心非我屬,陸某祝你二人白頭偕老。
天銳看着陸濤道:今日我不殺你,你給我記着,終有天,你須爲秦伊付出你這條賤命!
我詫異,竟是陸濤知會了祝天銳?
陸濤凝視我,眼裡說不清是甚麼情緒,只是那樣的看着我,對天銳道:你放心,我這條命,終究是秦伊一言而已,若你,他看着我,繼續道:若你此刻便要我死,我亦甘願。
我反射性的扯起嘴角,近乎冷笑,道:好,那你即刻便自盡在我眼前。
陸濤注視我,安然頷首,道:然也。說罷,自腰間抽刀,舉起,手起,我凝視他,他卻說:祝二爺若可轉言,告知公孫莊主,蝶盟諸事,勞煩莊主收歸。
我一怔,道:收歸?話未完,他手中刀已刺向自己,我驚,失聲叫起來。就在他刀觸自己身體時,一顆不明物什飛速彈向他的手,刀自手上落下,陸濤握着受傷的手,看向我與天銳。
天銳淡淡的說:妄稱愛伊人,卻不曉伊人心,活該你今日下場。
我鬆了一口氣,看着陸濤,嘆。
天銳彎腰,一把撈起我腰,將我抱上馬,緊摟我在胸口,溫柔道:莫要理會這等人,我們回城去。他喝動我的馬,隨着他的馬,齊齊向杭州府馳去,我回頭,看站在雨中的陸濤,心裡滋味,難繪,此刻,我竟有辛酸。
長興鏢局,天銳房內。
他沒有送我回我的宅子,不由分說的帶着我回到了鏢局。
我褪去了溼透的衣衫,換上天銳的衣衫,他背對我坐在外間,默默喝茶。我穿戴畢,怯怯地走出去,今日的天銳,看起來,特別的難測,我走到他面前,他擡眼,輕輕的微笑,道:來,喝些熱茶。
我接過他倒的茶,抿了一口,看他。他正專注的看着我,我捧着茶杯,問:爲何,爲何你如此輕易放了陸濤?
他靜靜的說:你要我放了他,不再追究。
我訝然,道:我?
他站起,走到我面前,雙手捂住我的手,道:以你的性子,若要殺他,何嘗輪到我爲你出頭?你不殺,我若殺他,你倒是會恨我草芥人命。
我不語,是,他若真殺了陸濤,我或許會覺得他隨意殺人,是草芥人命,我是後世的人,我不能接受草芥人命。
他深深嘆,道:實則,我,恨不能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纔好。
我微弱的笑了笑,道:我失卻之物無須血償,多謝你能解我心意,饒了他一命。
他撫摸的我臉頰,深深的凝視我,道:後世男女,不拘禮節,我亦可,伊兒,歸我處,與我白頭,可好?
我一怔,隨即如被針扎般,一震,手裡已然成了溫茶的茶水,盡數灑了出來,我忙抽手,天銳卻不放開我,低下頭,輕輕舔去我手上與他手上的茶水,我怔怔的看着他,他擡眼看我,這一眼,卻有多少情緒埋藏其中,我心內溫軟的地方,被他輕輕抽緊,我有些臉紅,他那樣子,竟有些撩人。
未及我多想,他已抽走我手上的茶杯,攬我腰,低頭吻下來。
我閉眼,感受他溫柔細緻的吻,感受他飽含情緒的吻。
他低低說:縱使非完壁,那又如何?
我睜開眼,他看着我,道:與你坦言之,你非完壁,我在意,然則,你卻爲此欲離我而去,兩者較之,我,不可失卻你,伊兒,莫要爲此事,推卻我。
我只覺得眼淚嘩的隨着他說完莫要爲此事推卻我時,落了下來。
他嘆,擦我淚,心疼的表情,道:你這是允我了,抑或是仍需離我而去?
我將頭埋進他懷裡,這許多時日累積的委屈,傷悲,此刻痛痛快快,盡數發泄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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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我在天銳懷裡擡起頭,他正凝視着我,道:醒了?
嗯,我坐起身,枕了一宿他的手臂,他的手臂定然已經麻木,我輕輕捏他的手臂,他笑,看我,我問:這一宿,你便看着我睡?
他拂開我額前發,道:嗯。
我回憶起先前我在他懷裡哭了半日,又接着睡去一宿,這半日一宿的,也夠折騰他了,思及,我嘆,對上他的雙眼,他眼裡滿載溫柔,我感動不已,卻不敢流露絲毫,只得板臉看他。
他笑,道:虎着臉皮子,做甚麼?
我道:昨日今晨,一直打擾,深感不妥,多謝二爺收留,秦伊在此謝過。
他挑眉,看我。
我垂眼。
他緩緩道:客氣了,秦伊,小姐。頓了頓,語氣憤懣的說:你若再與我小雞肚腸,休怪我不客氣!
我一愣,只見他伸手來捏我的臉頰,半怒半笑,道:你這小女子,哪裡來的花花心思?昨日你可是允了的,從今往後,你便是我妻,無論何等閒雜人等,若要欺侮你,都需得經我這關!你可是忘卻了?
我垂眼,昨日何曾答應,適才想說的,便是我心裡終不能釋懷,欲離開而已。
他摸我適才被他輕捏的臉頰,道:怎地,一日而已,又欲變卦?
我凝視他,心裡悲喜翻江倒海,我道:我,我不能做你妻。
爲何?我嘆,看他,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良久,他亦嘆,看着我,道:伊兒,我該如何是好?
我看着他,他已爲我,妥協良多,這個世界恐怕不能找出第二個男人會像他這樣子,遷就我來自後世,遷就我身殘心碎,遷就我一切的一切。可,我心裡,卻過不了這關,我在現代看太多的女人男人爲了這小小的膜在網絡上爭論不休,也看到了男人心裡真正的想法。天銳終究是古代人,他現在說的在意和故意的不在乎,纔是我最恐懼的。我和他,即使有未來,即使在一起,到頭來,在滿滿生活裡,再濃的愛,終究也會轉淡,到那時,他還能容忍我的不完美麼?我不確定,我很害怕。
我擡眼看他,他回視我,問:你我難道終需失之?我伸手,攬他的脖子,拉近我們的距離,我深深的吸氣,輕聲道:天銳。
他不語,看我。
我主動湊上自己的脣,他一愣,轉而微笑,奪了主動權,抱住我,輾轉輕柔的回吻我,我輕輕顫抖,自心,至全身……
血,染了牀,如花瓣,散落。
他的愛,如火,蔓延。
……
我不知道,我竟還會流血,有些疑惑的看着牀單和熟睡的天銳。熟睡的天銳如孩童般的誰顏,卻勾起我心內絲絲愁緒,我知道,他醒來時,他會恨我,但,我還是要走,我將我的身體,除了那片膜之外的身體,完全給了他,還有,我的愛,亦給了他。到此刻,我才明瞭,我心裡是如此捨不得離開,卻不得不離開,我不願自己和他最後成爲怨偶,而怨偶的起因,只因爲我的這片膜。我笑了笑,此生,無論身在現代還是古代,我都不可能結婚了吧?
輕輕下牀,撿起我的衣衫,穿戴,看天銳,還在熟睡,嘴角猶有微笑,似有美夢,我嘆。縱使是我固執吧,天銳,對不起,你終有一天,會忘卻我,並娶妻生子,子孫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