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一時,剛步向前院,已有一名侍衛奔來,向我身後隨着的侍衛輕聲道:“王爺在書房見客呢,恐怕……”
他偷眼覷我,而另兩名侍衛顯然也沒主意,倉倉皇皇跟在我身邊。
我只作沒有聽見,一步一步,穩穩向前走着。即便微腆着小腹,我依然脊背挺直。又一道閃電將雨幕劈開,顯出那幾名侍衛的臉色已十分蒼白。他們不敢阻止我,卻不知道安亦辰見到我,又會作何反應。
驚雷聲中,那名侍衛怯怯道:“夕姑姑下午去找過王爺,王爺將她逐出書房了,到現在還在書房前跪着……這樣的大雨裡……”
夕姑姑一去未回,侍衛們也猜得到我是因夕姑姑而去,只盼將夕姑姑被逐之事說出,我能死心而回。
我並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擡眼望着再亮的閃電也無法完全照亮的暗黑天空,嘲諷而笑。
這就是安亦辰對當年夕姑姑兩次相救的報答。
他的仁義,原也不過爾爾。
書房,已在眼前。
高大軒闊的門窗內,燈火通明,隱有笑語傳來,夾在隆隆的雷聲中,格外刺耳。
漢白玉的石階,正瀉着從屋檐源源而下的水,小溪般向下衝着,衝向就跪在石階下的夕姑姑。
夕姑姑那單薄的身影,已經搖搖欲墜;兩名當日曾伺侯過我的侍女正打了傘,俯了身子在勸着什麼;看那兩侍女僵直傾下的身子,大半邊的衣衫幾乎已被雨水淋得透了,顯然勸她已不是一時半會了;
夕姑姑早已臉色慘白,衣衫頭髮緊緊貼在皮膚上,幾乎全身都在往下掛着水,她卻沒有知覺一般,只拿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緊闔的門窗,看不出失望,亦看不出希望,如一截被燃燒殆盡的枯木。
“夕姑姑,跟我回去。立刻。”
我走到距離她數步的地方,頓住,說道。
夕姑姑奶我長大,早與我的親人無異,在跟前,我幾乎從未端過公主或主人的架子。但這一次,我是直接命令她,立刻回青衿館。
夕姑姑眼珠一輪,木然的神情終於有了些神采。
“公主,我要王爺答應我,從此不再傷你。我一定要他答應我!不然,我今天就跪死在這裡!”
爲我求安亦辰?求那個想殺我的男子放我一條生路?
我恨惱得胸中似有烈火燃燒,即便傾盆大雨也不能澆熄分毫。
當年救起他後,他就曾睥睨而篤定的眼光望着我,向我宣稱,他將會擁有與我對等的資格,叫我一聲棲情。我爲此差點殺了他,因爲我當時就有一種預感,感到他總有一天會凌駕於衆人之上,俯視着我,向我施捨他的感情。
而現在,夕姑姑正在苦苦哀求他的施捨麼?
“夕顏,從今天起,你不必再跟着我了。我不想再見到你這副卑恭屈膝的嘴臉!”
我清冷地丟下話,轉過身,依舊穩穩持着傘,向來路走去。
“公主……”夕姑姑失聲叫着,猛然立起身,要向我衝過來。可她跪得久了,膝蓋早已麻木,一腳才屈起,已撲通摔倒在泥水裡,徒勞地在泥水裡掙扎,只是站不起來,慌亂地哭泣着一聲聲呼喚:“公主!公主,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等等我,等等我……”
“她向我屈服,就那麼讓你不自在麼?”
書房的大門忽然洞開,安亦辰已在衆人簇擁下負手而立,高高立於廊下,冷冷望向我,眸黑如夜,一片寂然。
數月不見,他一身寶藍衣袍,紋雲繡蟒,金纏玉繞,在這樣暗沉的雨夜,依舊透着高貴迫人卻雍容優雅的華彩,連他身畔香色錦衣打扮華貴的女子都黯然失色。
那女子僅站在安亦辰身後半步,看來甚是溫馴,看來應是那位懷了安亦辰骨肉的謝夫人了。
但即便他將天下的女子俱攏到他身邊,我也毋須擔憂傷懷了。
不錯,你很優秀,你很驕傲,你可以憑自己的手段迫得我無時無刻不爲自己以及孩子擔憂。但你以爲你冷落夕姑姑,就能打擊到我了麼?
一抹比他更倨傲更高貴的笑容被我成功浮現在面龐,我仰起下頷,矜持地清淺而笑:“秦王殿下,我自教訓我的下人,與殿下何干?”
是的,你立於階上,我立於階下,你我身份,早在大燕覆滅之時已經尊卑顛倒。可你在我眼裡,依舊只是那個不得不在我的傲慢下低頭的少年。
即便我粗衣布袍,獨立雨中,照樣用不屑而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如同我仍然是高高在上的銜鳳公主,而他纔是那個該被訓斥的下人。
安亦辰臉上的漠然終於維持不住,翻滾起如暴雨將臨時的暗色陰霾,話語中已有按捺不住的憤恨:“你別忘了,我還是你的夫婿。你教訓夕姑姑,也必須問問我同不同意!”
我莞爾一笑,譏嘲道:“哦?我倒忘了,殿下還是執掌了我生死的夫婿呢?你若見不得我教訓下人,認爲我壞了規矩,不妨賜我三尺白綾,一壺鳩酒!何必偷偷摸摸用什麼毒草妖花來算計,白白讓我瞧不起你!”
說到最後一句時,我的聲調依舊不高,卻已輕蔑異常。
巨大的紅綾紗燈下,安亦辰面色倏變,眸中火星迸耀,看來已惱羞成怒。
會一怒殺我麼?可惜便是殺了我,也休想讓我屈服!
淡薄望一眼在泥水裡滾爬到我腳邊抓住我袍角的夕姑姑,我冷冷喝道:“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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