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子牙心中窩着一團火,這團火因爲一心爲他好的宋異人陪他坐在門檻上時,垂下頭支支吾吾的那一句“但總歸是多了一個會爲你着想的人”而被壓了下去。
但這是一團始終沒有熄盡的火,只要沾着一點風,不論大小它總會有燒起來的機會。而馬氏,就是不斷朝着這團火吹風鼓氣的人。
她聽到姜子牙要去賣白麪,本想着就算姜子牙是個傻子,也不至於會於落得與昨天一般狼狽。但暮色將盡之時,馬氏等回來的卻是姜子牙的灰頭土臉、只有一文錢的錢袋以及空空如也的擔子。
要說馬氏這輩子見過的最沒用的男人,她以爲姜子牙當之無愧。要說這馬氏輩子碰到過的最不幸的事,就是她此時已經是這個沒用男人的妻子!
想他一個男人沒病沒痛手腳利索,竟然連一點小生意都能搞砸得如此徹底!馬氏見着姜子牙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不看自己一眼,在那裡擺出一張陰沉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她做足了一個嘲諷的表情,用着陰陽怪氣的語調自說自話一般:“當時宋伯伯上門提親,說你才氣橫溢,儀表端正,卻不想只是個沒用的酒囊飯袋老不死!”
姜子牙連着兩天時運不濟,來回一百四十里的山路卻沒能換來他預想中的錢,回來之後又對上馬氏做盡了冷嘲熱諷的面孔與言語,他要是一句話都不說,那就真的是慫到了骨子裡。
“你也不照照鏡子,就你那一張被人揉了又揉、褶子都能堆成一疊的臉,好意思說人老不死?”姜子牙從來沒有個好脾氣,他能忍,卻不會忍得沒道理。他沒解釋因爲怎樣的原因致使了他的幾近空手而回,一開口就是對於一個如馬氏一般重面子的女人而言惡毒無比,好比拿根針直戳心窩子的話。
這一句話果然夠狠,姜子牙的話音剛落,就見着馬氏的表情寸寸龜裂,猩紅的嘴抖了兩抖,嘶啞着嗓子最後爆出一長串淒厲的尖叫。但歇斯底里的大吼大叫還不足以讓馬氏泄憤,她將院落之中眼之所見她能夠掀翻的所有東西全都掀翻在地,坐倒在一片狼藉之間哭喊,恨不得讓全天下都聽見她的“委屈”,其間又夾雜着她對姜子牙尖酸刻薄的怒罵。
宋異人隔着老遠就聽見姜子牙這裡快要鬧翻天,用完全不符合他肥胖身體的速度趕了過去,一看見院落裡的慘狀不由得哀嚎出聲:“我的祖宗,你們這是鬧什麼啊!”
馬氏看見引來了宋異人,哭喊得更賣力,宋異人頭疼的要去安慰人,姜子牙一言不發的拉着人就走,一直走到宋府後園,聽不見馬氏的魔音灌耳才停了下來。
“子牙啊,我說你們這是在鬧什麼,好好的日子怎麼能過成這樣啊?”宋異人一張胖臉愣是憋出苦瓜似的神韻,他看姜子牙也是氣得不輕,再聯想到昨天他們吵架的理由,今天的事情也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宋異人想到姜子牙與馬氏的婚事是自己一手促成,他私心裡是想要姜子牙能有個相互扶持的人,如今鬧成這樣卻完全是在給姜子牙添堵,宋異人心裡不好受,也就更將
調和他們夫妻之間的矛盾當成自己的責任。他拉了姜子牙在後園裡找了地方坐下,道:“弟妹就是想讓你自己能有個營生,全是在爲你們今後着想,也就是脾氣爆點……你好好跟她說又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
怒火中燒的姜子牙想說那個潑婦根本讓人無法溝通,他們根本就不能生活在一起,要不是送異人來得快,他真不能保證自己不會抄起扁擔揍她一頓。但姜子牙衝到嘴邊的話,當着愁得直抓頭髮的宋異人怎麼也說不出去。
再怎麼樣的人都會有一根軟刺嵌在心裡,拔出去便能夠成就真的無情無義。於自詡不是什麼好人的姜子牙而言,面前這個比自己要老上好幾歲的胖子,就是他怎麼着也不能狠下心拔出來的那根軟刺。
這世上對他姜子牙好的人也不是沒有,但能做到宋異人這個地步,也只有他宋異人獨一份。
姜子牙心中的怒火因爲宋異人再一次沒有徹底燒起來,他嘆了長長的一口氣,道“兄弟我時運不濟,大哥你給指條財路?”
宋異人聽着姜子牙這話知道他是不打算和馬氏計較了,心裡好受了不少,一門心思的給他出謀劃策:“開飯館?賣牲畜?我宋異人家大業大,我還真就不信兄弟你不能跟着我狠賺一筆!”
但現實就是這麼讓人不能相信,宋異人幾乎動用了宋府上下所有人,就爲姜子牙一人的營生鋪路,他開飯館宋異人提供食材和地方,大熱天做好東西直到臭掉都沒人上門,他販賣牛羊正好趕上紂王祈雨,全城不得殺生,剛到城門口就讓官兵追得顧不上牛羊……
姜子牙的時運可以說是背到了極致,到頭來別說賺錢,宋異人倒是虧了近百兩銀子。
近百兩銀子,被姜子牙敗了宋異人也許不怎麼在乎,但姜子牙並不是無情無義之輩,再深的情誼也不能讓他不心生愧疚。他去找宋異人,想說自己還是在他這裡白吃白住要來得省錢。
姜子牙找着宋異人是在後園的一片空地,他看了兩眼那塊空地,口比心快,對宋異人道:“這裡該造五間樓。”
宋異人看是姜子牙,以爲他是想來問自己還能做什麼生意,卻聽着他突然來這麼一句,問:“造五間樓幹什麼?”
“這裡風水好,帶運。”姜子牙說着繞着空地走了兩步,自己虧了宋異人那麼多銀子,給他指這麼一處風水,心裡也要好過一點。
“這裡也不是沒有造過樓,不過都是剛弄好就被燒了,燒了七、八次,後來一想宋府的空房多了去,也不差這裡,就沒費這個功夫了。”宋異人說着還頗爲可惜的搖了搖頭,他是真覺得這裡造一座樓不錯,倒不是因爲什麼風水。
“有精怪作祟,滅了他們就是。”
聽見這話,宋異人詫異的看過去,姜子牙盯着這一片空地,面上是經久不見,甚至是閃瞎人眼的自信。
從青壯到遲暮,宋異人以爲崑崙山上四十年雜役生活早已將姜子牙的抱負磨了個點滴不剩,連帶着颳去了他骨子裡的自信,正如四十年掌管家
中大小生意使他的性子變得圓滑,丟了當年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光棍勁。
但時隔四十年的現在,姜子牙卻讓宋異人再次看到了當年因之於他結識的張揚,眼前這個頭髮花白的老頭,竟在他腦中和四十年前結識的那個胸有壯志,一身凜然才氣的青年重合起來。
使勁地搖了搖頭,宋異人反應過來,才道:“不是,你不是說你在崑崙山上就學會了做雜役,他們根本就沒教你仙術,這會兒怎麼還能降妖除魔了?你待會兒不是還想告訴我你能算吉凶、飛天遁地吧?”
“他們不教我還不能偷學?”姜子牙說着這話沒讓人覺出一點慚愧的意思,他也的確沒覺得有什麼好慚愧。
顯然宋異人也覺得姜子牙這麼做沒什麼不對,他只顧着咋呼:“你有這手本事你還做什麼生意,這不是瞎折騰嘛!你開個算命館子隨便給人看一眼算上一卦,那就是真金白銀!”
姜子牙被宋異人這一席話說得一愣,他在崑崙山上一待就是四十年,竟然習慣了這些東西是人人都會的本事。即使下山已經有些時日,他也沒有意識到他現在生活的地方,對精怪或是運數無能爲力的“凡人”比比皆是,甚至於是他偷學而來的東西,已經足夠讓他在這世間輕易獲取財富與名氣。
但他姜子牙又怎麼會只是滿足於財富與名氣!若說他突現的自信是死灰裡的零星火種,那麼宋異人的這些話就是讓這點火種在死灰中驟然燃燒起來的引子,燒到極致,便引出在這四十年間潛藏至骨子深處的不甘與雄心壯志。
他以爲自己已經忘卻的抱負,只不過是蟄伏在每一個午夜夢迴間,等着時候到了就洶涌而至,填滿他的整顆心,隨着血液的每一次流動變得鮮活分明!他經年壓抑的雄心壯志,在此刻陡然爆發便是驚濤駭浪,四十年的年歲沉澱出的是他實現它的本事。
“喂!兄弟你傻了啊?”宋異人說完話等了半天就見着姜子牙在那裡一言不發,忍不住叫他,“地方我給你出,要不要開這算命館?”
“當然要開!”姜子牙說着這話回過頭來看向宋異人,因爲年老而渾濁的雙眼竟亮得讓人不敢直視,他道:“我現在要去找點‘東西,’你要造樓就儘管造,等着上樑那一天我再來收拾這些精怪。”
宋異人聽見姜子牙要找東西,拍着自己的胸膛道:“兄弟你要什麼東西只管告訴我就是!”
“我要找的‘東西’你可找不到。”姜子牙說完這話也不管宋異人在身後一連串的追問,利索地出了宋府,駐足四處看了幾眼就往深山老林走去。
姜子牙要找什麼東西宋異人道最後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這個連點小生意都做不成的兄弟是真有本事,姜子牙說收拾精怪就是真的收拾,雖然他那一身行頭沒比宋異人見多了的江湖術士來得更讓人信服,但上樑那天姜子牙憑空弄出一道驚雷,那造好的樓還真就沒有燒着,樂得宋異人差點找不到北。
而姜子牙在朝歌城南門的算命館,也在一個黃道吉日開了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