抖手將所謂的七竅玲瓏心扔進蠆盆,紂王不用去看也知道自己這一身血污堪比羅剎,他轉身去了浴池,幾番沐浴洗去身上的血腥氣,換了一身乾淨的衣服才折轉回新殿。
彼時離着紂王離開新殿,差不多過了四、五個時辰。紂王以爲真到了新殿門口,自己絕對會迫不及待地走進去。但說來可笑,真的直面殿門的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竟不敢擡腿進去。
他想起九尾之所以昏睡的原因,想起自己面對九尾的兩次沉默,最後竟不顧君王威儀,一屁股坐在了新殿門前的臺階上。
紂王無視了周圍侍衛一臉見鬼的表情,擡起手又放下去,最終忍了狠狠撓頭的衝動,沒有將君王的形象丟個徹底。然後紂王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後笑得愉悅,他回頭,看見的便是嘻皮笑臉的申公豹。
紂王站起身來,一臉沉靜竟沒讓人看出丁點窘迫,他看向申公豹,問:“她醒了?”
申公豹不點頭也不搖頭,而是側了身體將本就寬闊的殿門徹底展現在紂王面前,一臉欠揍的表情。他挪逾紂王:“你這是是敢做不敢當?”
坐了這麼許久,吹了不少涼風,紂王將心底的那一絲怯懦壓了又壓,再添上申公豹的這麼一句話,還真就讓他再擡腿不見猶豫。
申公豹見狀難得沒有抱着看熱鬧的心,跟着紂王進去,而是一掀衣袍在他坐過的位置坐了下來,盈滿笑意的眼直視前方,像是將千山萬水盡收眼底。
醒過來的那一瞬間九尾以爲這不過是又一個破曉,可洶涌而來的記憶粉碎了錯覺。
她躺在牀塌上,入目是她熟悉的新殿,四周很安靜,紂王沒在這裡……這讓九尾下意識鬆了一口氣。可沒過多久九尾就覺出不對勁來,與其說是安靜,九尾覺得死寂更能形容周遭的環境。
然後九尾聽見聲響,她站起身來然後回過頭去,正對上紂王不知所措的目光。他俊朗的面孔染上刻骨的風霜,攜帶一身狼狽站在九尾面前,面上有定格住的驚喜,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讓九尾在意的是,她沒見他快步走上前來將自己牢牢鎖在懷裡。
於是記憶在一瞬間翻涌交錯,細節在腦海中拼湊,在仍舊盤旋在九尾腦海深處的尖嘯聲中,連成不論是她還是紂王,都希望從未發生過,卻又的確發生過的事實:
紂王在收到宮外傳來的信息的那一刻,便知道比干求見他是有什麼事。雖然紂王並不清楚他的動機,但一瞬間因之成型的計劃,卻是要利用九尾面對狐裘的必然不適,取了比干的命……七竅玲瓏心爲藥引的確荒唐,但這事由紂王做來卻又無可厚非。
九尾以爲自己清楚的知道於紂王而言,最重要的莫過於天下。於是她因紂王的險些喪命、以及他對自己的時刻溫情而滋生出的那些個奇怪的情愫,被她下意識地壓在了心底經久不得見光,即便因爲紂王越來越多的親暱有越發控制不住的傾向,她也沒以爲自己能夠在紂王心中與天下一爭高低。
但九
尾到底小看了紂王對自己的影響,於是直到紂王只是瞬間猶疑就將她的情緒排在了計劃之後,並導致她吐血昏厥數日,再一次清醒地面對紂王的此時,九尾才遲鈍的發現,她的昏睡不醒更多的是出於己身意願,而原因只是因爲她不想面對自己在紂王心中低於天下的地位。
紂王不知道九尾心中所想,他只想走上前去,如同九尾看見他的那一瞬間所以爲的那般擁她入懷,但九尾的神情卻讓他僵在原地動不得分毫……那是他慣見的,卻最不願意在此時看見的淡漠,好像站在她面前的自己,不過是無關緊要的路人,她看他一眼不過是不經意,擦身而過再不相見是理所當然。
甘心嗎?
紂王自知一旦摒棄那些莫名彆扭的情緒直面自己心,他能得到的答案便只有一個:不只是放不下那麼簡單,他的人他的心,早已在晝夜相處間,徹頭徹尾的栽在了這隻名爲九尾的妖的身上。
想清楚這一點的紂王再沒有猶豫,他看向九尾盡展心中柔情,然後他快步上前想擁九尾入懷,想爲前兩次的沉默補上令九尾滿意的答案,想在她面前袒露自己的後悔。
但有些問題你只有一次回答的機會,有些做過的事情即便事後懺悔,也沒法挽回任何東西,何況是真心?
於是九尾腳下微動,將她的輕盈在紂王面前展露無遺,卻不是爲了安撫他不平靜的心翩然起舞,而是要第一次避開這個人。她腳尖輕點,在懸廊的雕花欄上長身而立。
九尾看向陪伴自己走過春夏秋冬的紂王,以燈火通明的王宮俯瞰爲背景,千言萬語在喉間滾動,爭先恐後想要破口而出,最後她卻只收斂了翻涌的情緒,對紂王道:“就此別過。”
短短四個字重如千斤,更是生硬得過分。
紂王以爲擠破視野的只是黎明來臨席捲天地的朝陽,但刺人眼目的是他親手爲九尾換上的紅裳。她說完最後一句話竟沒有表露出一點留念,等紂王跑上前去隔着欄杆抓住的,不過是沒有實體的空氣,他第一次看見九尾在自己面前展現她爲妖的一面,迎來的卻是這人乾淨利落的消失。
紂王以爲自己會大叫出聲,但他手下用力幾乎捏殘了欄杆,等來的也不過是滿殿空寂;他以爲自己必當淚流滿面,但以手拂面,即便冰涼一片失了應有的溫度,卻沒半分濡溼。
不知何時走進來的申公豹看着紂王僵直的脊背神色動容,卻翻臉如翻書,下一刻便頂上了一張嬉笑的臉,不怕死地叫道:“喂,你想好給我安排什麼官職了沒?”
紂王聞言回身,若不是申公豹親眼所見數個時辰內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只會以爲這人沒有心:
他很鎮定,前一刻失控地跑上前去想要抓住什麼的紂王,在他轉身之際死了個乾淨。他重整心情,收斂了所有心緒留給申公豹的,是一張獨屬君王不露情緒的臉。
遲來的朝陽破開重雲,在紂王身後以雷霆萬鈞之勢鋪天蓋地,強勢不容置疑。紂王道:“
不知道長可願屈居國師?”
“可有錦衣玉食?”
“自然。”
“可能權勢滔天?”
“自然。”
申公豹聞言笑意從眼角蔓延開來,燦爛得刺眼,他道:“爲了這麼一隻甩了你的狐狸,你倒是下足了血本。”
紂王聞言不置可否,他向前走了兩步,在散盡餘溫的牀榻前面一頓,終歸是皺了眉,他轉眼看向申公豹,道:“僅此一次,別讓我再看見你自作主張。”
紂王的話明顯帶了責難,若是一般的朝臣,此時怕是早已跪地叩首隻求紂王開恩。但聽着這話的人是申公豹,所以他的應答當然不會中規中矩,他饒有興趣地看着紂王,問他:“你知道多少?”
紂王閉了閉眼,比干一反常態的動作和申公豹的突然出現,讓他想起一個已經不再朝歌城內的人……姜子牙,那個爲了實現野心,在自己面前耍了心計的人。
理清了莫名紛亂的思緒,紂王再一次審視申公豹,然後道:“我不問你的來歷,也不問你從哪裡知道這麼多事,又是怎樣是煽動比干給了我要他命的機會,我只說一句:你最好有足夠的能力爲我做足夠多的事。”
申公豹沒有問說着這話的紂王哪裡來的自信,來保證自己不會中途反水將他的心血毀於一旦,因爲當他迎上紂王的目光,便知道問了也是白問。
也許只是一種直覺,也許只是一場豪賭,但申公豹知道,這人在這一刻所做的這個決定,足夠正確。於是申公豹,道:“成交。”
紂王聞言點了點頭,再一次看向沒了人的牀榻,道:“少了一個人。”
申公豹知道紂王說的是什麼,成湯將崩,明君未出,紂王又拉了九尾來做幌子剜了比干的心,這一場妖妃獨寵後宮的戲,便不能不繼續演下去。
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既然效力於紂王,爲紂王解憂便是理所當然。他看了看空闊的新殿,最終在懸廊角落裡找到了他要的東西。
紂王順着申公豹的目光看去,原來是一面琵琶。紂王覺得眼熟,想了想才記起這是那一天姜子牙當着自己與九尾的面,燒回原形的妖。
當日打發走了姜子牙和比干,九尾轉身就讓人拿了琵琶給她。紂王以爲是玉面琵琶的原形招了九尾喜歡,便讓工匠替它續了弦。但九尾好像也不是真那麼喜歡,自那之後紂王便沒見她撥弄幾次,而紂王更是不會將這麼一面琵琶放在心上,要不是申公豹,紂王根本就不會想起九尾留下的東西里面,還有這麼一樣。
想到這兒紂王思緒一亂,到底不是真的沒心。
他回身四顧新殿,空闊一如九尾初來,本來以爲早已模糊的記憶,更是早已刻骨銘心。他想起九間殿上她看向自己的眼神,像與自己站在同等高度,無分尊卑;他想起新殿當中她舉向自己的酒杯,以及泛着溫玉般光澤的大腿;他想起壽仙宮裡的問與答,他想起他們之間不知何時起不辨真假的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