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楚悅彷彿沒有發現他的到來,低着頭仔細將江夏王臉上的血一點點擦掉,此時她眼前所有的東西都是灰色,茫然的眼睛裡盈滿淚水,一滴滴落在江夏王的臉,再被她用手抹去。
她後悔了,她不該回來的,她不該打開那道後門的,更不該將後背交給他。
如果她不回來,爹會好好地被龍希寧保護在院子裡;如果她不打開那道門,就不會有巷道里的射殺;如果她不只顧着砍殺那個弓箭手,就有時間去阻止爹衝身擋箭。
“楚悅。”鳳斐蹲下身子,眼裡噙着心痛與憐惜,溫暖的大手按住她的小手。
她的手在顫慄,不可抑制的顫抖,在他的掌心下不停地顫着。
鳳斐心中一顫,握緊掌下柔荑,想把她從恐懼中拉出來。
兩卷鴉羽般的長翹睫毛顫了顫,她動了動眼睛,看他一眼,哽咽道:“我爹死了,是被我害死的。”
聞言,鳳斐喉嚨一哽,忽然展臂將她攬入懷中,下巴磕着她的發頂,柔聲安慰:“不,不是你害死的,你怎麼捨得害死他?世間千萬人會傷害他,你也不會傷他一根毫毛。是龍希寧,是狗皇帝,是那些掌權者重疑者害死了他!”
“是我……是我!如果不是爲了救我,爹不會中箭,不會慘死。”夏楚悅腦海裡不停地放映着回身那一幕,江夏王擋在她身後,飛箭穿膛,熱血灑天。
鳳斐眼睛一熱,雖然沒有親眼看到當時的畫面,他也能夠想象得到場面何其危急,如果不是江夏王替她擋箭,現在躺在這裡永遠睜不開眼的是不是她?
只是想一想那種可能,他就痛得無法呼吸。
幸好,她還在……還活着……
他垂眸,視線從江夏王身上掃過,幾道箭傷觸目驚心,尤其是喉嚨那一道,血肉模糊,一個大洞被箭頭堵住,卻仍止不住地淌出血來。
可以想象江夏王的死何其慘烈!
對方既然要射殺,必然不會只有一箭,而這些箭全射在江夏王身上,說明什麼不言而喻。
鳳斐佩服江夏王的勇氣和毅力,更感激他護住了夏楚悅。
“鳳斐,我要那人血債血償!我要那人家破人亡!”她忽然緊緊抓住他的胳膊,恨聲說道。
“好,我們殺了他!你想怎麼折磨他都可以。”他沙啞着聲音附和,儘管不知道‘那人’是誰。
“那人怎麼那麼狠,射了一箭又一箭,爹中了箭,卻仍然在我面前,叫着我快走,他到了死眼睛也沒閉上。”夏楚悅越說越激動,越說越悲憤,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抖得和篩糠似的。
鳳斐看着她血紅的眼和猙獰的面容,暗道不好,擡手砍在她的後頸上。
正抓住她的手回憶着當時壯烈場面的夏楚悅沒有絲毫防備,後頸一痛,兩眼一翻暈死過去。
鳳斐托住她癱軟下去的身體,低頭看了眼面色青白的江夏王,眼角劃出一抹晶瑩。
巷道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幾個黑衣人由遠及近,看到此情此景,皆震驚無比。
清風樓的人也趕了過來,越過牆頭,擋在了黑衣人與鳳斐三人中間。
速雲過來扶起夏楚悅,鳳斐抱住江夏王起身,看都不看那些黑衣人一眼,輕啓薄脣:“一個不留!”
冷酷的命令讓那幾個黑衣人神色大變,而清風樓的人瞬間撲向黑衣人,揮劍絞殺,又是另一番血雨腥風。
鳳斐與速雲則一人帶着一個飛上牆頭,轉眼消失。
龍希寧趕來的時候只看到滿地血漬與殘骸,沒找到夏楚悅和江夏王。
望着躺在地上的黑衣人屍體,龍希寧眼裡閃過憤怒之色,隨即轉身回四孃的院子。
他以爲,夏楚悅和江夏王被人救走了,心中憤恨不甘。
然而很快,他便得到消息,一個讓他大驚失色,方寸大亂的消息——江夏王薨!
江夏王的死像一顆悶雷掉入海里,平靜的海面瞬間被炸得浪高三丈,波濤洶涌。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江夏王府附近的王侯公卿,消息如飛鴿傳得飛快,皇宮裡的皇帝,文武大臣,然後是普通百姓,不到半天的時間,江夏王逝世的消息傳遍龍城,人盡皆知。
江夏王不是在皇宮裡養傷嗎?怎麼會暴斃而亡?
很多人初聞江夏王卒,以爲是敵國奸細放出假消息以亂龍蘭陣腳,誰不知江夏王在宮中養傷,牢不可破的皇宮裡,江夏王哪會突然死去。
然而不久便有人看到江夏王府門口掛上了白布,那兩座威猛的石獅也繫上了白花。
這種事可開不得玩笑,看到江夏王府門口的場景,只當是玩笑的人立馬變了臉色——江夏王真的死了!
全城譁然,普通百姓震驚之餘,皆以淚洗面,自動自發地暫停一切娛樂活動,穿白衣戴白巾,取消將辦的喜事。
而京城的文臣武將則等着被皇帝召集,同時暗暗走動,做各種準備。
鳳西南唐倉國的探子悄悄把江夏王逝世的消息傳回國內。
一時之間,風起雲涌,暗潮跌宕,牽一髮動全身,牽一人動天下。
……
“混賬!江夏王怎麼會死!怎麼會死!”皇帝將桌上的白玉筆架用力擲向地面。
安公公抹了把額頭的汗,縮在角落裡,心裡默默數道:“第八件。”
這已經是皇帝聽到江夏王逝世消息後砸毀的第八件寶物了。
恰在這時,內監來報,“啓稟皇上,寧王求見。”
皇帝已等候多時,立即道:“宣。”
御書房立刻傳來小內侍中氣十足的傳聲:“聖上宣寧王——”
皇帝端坐龍椅,待寧王進來時,他臉上的暴戾之氣已經壓了下去,但臉色依然陰沉如墨,“江夏王怎麼會死?不是讓你好好看住他嗎?”
寧王面露羞愧之色,跪在龍案下方:“兒臣辦事不利,請父皇降罪。”
“先說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該罰朕自然會罰!”皇帝擺了擺手,沉聲說道。
寧王跪在地上把事情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是他的側妃帶着人去院子鬧事,導致夏楚悅和江夏王趁亂逃走,卻在逃亡過程中遭人追殺,致使江夏王遇害。
皇帝聽罷,眼裡閃過殺意:“側妃?你的側妃怎麼會知道夏楚悅在那裡?”
“兒臣不知。”寧王低下頭,心裡對蕭芳蕊產生了殺意。
雖然現在還不確定蕭芳蕊是不是知道夏楚悅在那裡,或者只是碰巧撞見,但是她壞了自己的大計,這樣的女人留着只會拖他的後腿。
“看護院子的暗衛都死了?”皇帝問。
“只剩四娘一人。”
“秘密解決掉,還有你那個側妃和她帶去的人,也全部解決。”
“是。”寧王一點兒也不驚訝皇帝的命令,他們偷偷囚禁江夏王,瞞着所有人,如今江夏王身亡,衆人對他的死因必定很好奇,想要瞞天過海,就要讓那些知道真相的人永遠開不了口。
“宮裡的那個假江夏王……”
“朕已經讓人處理掉了,你先去處理宮外的人。”
“兒臣遵旨。”
寧王告退,皇帝忽然叫住他:“夏楚悅呢?”
“她應在江夏王府。”寧王接到皇帝的傳令匆匆進宮,沒時間去江夏王府。
皇帝聞言皺眉,“這麼說來江夏王府掛白布是她搞出來的了?”
聽出皇上的不悅,寧王忙道:“父皇,錦繡郡主孝順,自然要好好替江夏王辦場喪事……”
“行了,怕朕現在難爲她不成?”皇帝似乎知道寧王想說什麼,不待他說完便打斷道,“派幾個人盯着她,別讓她弄出什麼幺蛾子。”
“兒臣明白。”
寧王離開後,內監又來通傳:“啓稟皇上,太子,蕭丞相,宋將軍,王御史等大臣求見。”
皇帝揉了揉額角,該來的不該來的都來了:“宣!”
……
“爹!”夏楚悅從惡夢中驚醒。
紫竹聞聲扭頭,看到夏楚悅坐了起來,忙擰乾毛巾過來:“小姐,您醒了。”
“紫竹,我爹呢?”夏楚悅抓住她的手,眼裡閃過期冀,希望一切只是一場夢。
紫竹臉色微變,“小姐……”
不用回答,夏楚悅也明白,一切都是真的,江夏王死了,替她擋箭慘死在深巷中。
外面傳來喪禮的樂聲,似誰在悲鳴。
“我爹在哪裡?我要去看看。”她雙腳垂到牀下,站起身。
“王爺在靈堂裡,小姐請節哀。”
“靈堂?已經入殮了?”三日小殮,才能從屍室轉移到堂內,難道她一覺睡了三天?
紫竹解釋:“眼下天氣熱,屍、室內悶熱不透氣,對王爺不利,風國舅便命人先安置了靈堂,並把王爺轉移到堂內。”
夏楚悅點了點頭,穿上鞋,眼角瞥見擱在旁邊的白色布料,她眼睛刺痛,從來沒想過,他會這樣離開她,明明她纔剛把爹從鬼門關里拉出來,才過多久,閻王便永遠奪去了他的命。
老天爺是爲了看她流淚嗎?這輩子好不容易有一個親人,她好不容易有了歸屬感,爲何偏偏要把她唯一的親人搶走?要是真看不慣她,就帶走她!
紫竹從未見過夏楚悅流露出如此悲色,她眼中的小姐,一直都是個堅強的女子,即便面對萬人唾罵,即便面對各方勢力的傾軋,即便失寵不受待見,也不會露出半點傷心之色,她以爲小姐就該是那樣的,鐵一般的堅強。可這一刻她才明白,小姐也是人,小姐也有脆弱的時候,小姐也會流淚也會悲鳴,她忙過去攙扶她。
夏楚悅推開她,自己穿上那身白衣,頭上戴白花,“我自己認得路。”
她獨自一人走出房門,向着靈堂走去。
府中除了下人以外,並沒有來往弔唁的客人。
紫竹跟在她後面解釋:“來弔唁的人都被擋在了府外,風國舅說,他們太吵,會打擾到王爺,等您醒了,再決定讓誰進來。”
“鳳……他去哪裡了?”夏楚悅語氣平靜的問。
“他在靈堂守着。”
夏楚悅一愣,隨後點了點頭,不再尋問,疾步穿過走廊垂花門,到了前院。
一路上遇到不少穿白衣的下人,俱都一臉沉重。
在靈堂門口碰見管家,管家向她行禮:“郡主。”
夏楚悅朝他頷首,然後跨過高高的門檻,進了靈堂。此時靈堂未安置靈柩,靈前安放一張桌子,懸掛白桌衣,桌上擺着供品、香爐、蠟臺和長明燈等,靈堂西側擱着長椅木板,江夏王便躺在那裡。
鳳斐聽到動靜擡頭,看到夏楚悅面色蒼白地走進來,眼裡隱過一抹憐意,起身迎向她:“該準備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除了哭喪的喪屬,你們家有什麼親戚嗎?遠房也行。”
夏楚悅搖了搖頭,徑直走向堂內搭起的木板牀,看着江夏王面色青灰的臉,她的眼淚不由自主涌上來。
江夏王已被人精心洗浴過,頭髮一絲不苟地梳得整整齊齊,臉上的血漬也被擦乾淨,身上蓋着白色的帛布,不用看也知道白布下面同樣整潔。
夏楚悅的目光從他的臉上下移,瞥見白布未完全遮住的脖子,被箭穿透的洞雖然也清洗過,但是依然觸目驚心,夏楚悅的臉色瞬間慘白。
鳳斐察覺到她的異樣,瞬間明白她的心情,幾步上前,將她的頭壓入自己的胸膛,不叫她看到那傷心的位置,這個時候說什麼都是多餘的,逝者逝,親者痛,心裡長長嘆了口氣:“傷心就大聲哭出來吧。”
有些悲痛埋在心裡,只會更加難過,唯有發泄出來,才能真正釋然。
感覺到自己胸膛被浸溼,鳳斐身體微微一震,隨後將她緊緊摟在懷中,手掌輕輕拍着她的後背。
過了片刻,夏楚悅推開他:“你先回去吧。”
她走到靈案前,拿出三支香,湊到蠟燭上點燃,然後退後數步,跪在地上,祭拜。
拜完後將香插入香爐內,轉身走到西廁,雙跪彎曲,跪在江夏王面前。
鳳斐眼神黯然,叫紫竹去拿個墊子。
墊子拿來後,夏楚悅不用,她雙膝跪地,腰桿挺得筆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夏王。
看着她如此,鳳斐幽幽嘆息一聲,揮退紫竹,掀起袍角,砰的一聲跪在夏楚悅旁邊。
夏楚悅動了動眼皮,“你不該在這裡。”
“何爲該何爲不該?”鳳斐反問,“我只知道這輩子我不會再獨留你一人。”
夏楚悅心微微震動,眨眼便歸爲無波。
此時她被悲傷佔據所有心神,其他的她不想去想。
管家在門口來回徘徊,想進靈堂稟告,但看兩人如雕塑一般跪在那裡,又不敢打攪。
鳳斐看了不爲所動的夏楚悅一眼,扭頭問:“管家有事?”
“皇上派了安公公來,太子、琪王、蕭丞相也陸續來弔唁,是不是請他們進來燒炷香?”
鳳斐回頭看向夏楚悅。
“除了靈堂還有其他祭棚嗎?”夏楚悅平靜地問,聲音沒有一絲起伏。
鳳斐點頭:“有。”
“那就把他們帶到其他祭棚弔唁,別叫他們打擾了爹安息。”
管家忙去放人,那麼多達官貴人堵在門外,別說會惹來多少非議,單是這羣人可都不好惹,大熱天的把人拒之門外,如今府裡又只剩下個郡主,以後指不定會被人欺負。
不一會兒,管家便一臉爲難地回來。
“郡主,安公公、太子、蕭丞相還有宋將軍想要看看江夏王。”
安公公代表的是皇上,其他人也都是一方顯貴,如今的江夏王府,得罪不起。
夏楚悅一直平靜的表情終於有了起伏:“不需要!”
管家被她突如其來的怒氣嚇了一跳。
鳳斐蓋住她的手:“前塵往事,來日再報,這幾天,別讓人鬧靈堂,打擾江夏王歸魂。”
管家不知道夏楚悅爲何生氣,他卻是知道的,安公公代表皇上來看江夏王的遺容,而皇上是間接害死江夏王的罪人,蕭丞相的庶女也參與其中,叫夏楚悅怎能不生氣。
如果不是爲了讓江夏王走得安心平順,夏楚悅早跳起來去找那些個混蛋報仇了。
夏楚悅閉上眼睛深吸口氣,“那就把他們請進來吧。”
管家忙應是,退了出去。
“你走吧,再跪在這裡要驚掉一地眼珠子。”夏楚悅在管家走後對鳳斐說。
之前堂內只有他們兩個,鳳斐跪拜,沒人會說什麼,但若被那羣人看到,必定要引起別人的非議。
鳳斐固執地跪着,淡淡回道:“別人掉眼珠是別人的事,別髒了地便好。”
那些人說是來弔唁,但是誰知道會不會別有用心,他怎能留她一人在這裡應付,眼下她身心俱疲,怕是沒有心思去應付那些人。
那麼,就讓他替她擋掉那些明槍暗箭吧。
先進來的是安公公,安公公代表皇上來,走入大堂,看到跪在地上的鳳斐,明顯愣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只是嘆息一聲,不知是在嘆息江夏王逝世,還是在嘆息其他。
接過下人遞來的香,安公公拜了三拜,看了一眼無聲無息躺在旁邊的江夏王,他上前勸慰道:“望郡主節哀。”
說完後沒得到夏楚悅的迴應,他靜靜退出去。
第二個進來的是太子,太子看到鳳斐與夏楚悅並肩而跪,驚得險些絆到門檻,鬧出洋相。
“風飛,你怎麼跪在這裡?”他怒聲質問,滿目震驚。
“下官敬慕江夏王,跪於此表達對他的仰幕與敬意,太子若是敬佩江夏王,不如和下官一起跪拜罷。”鳳斐淡淡開口,早上笑意晏晏已不翼而飛。
“本宮還有事,你就替本宮多跪會兒吧。”太子怎麼可能去給一個異姓王跪靈,真是笑話。
點了香,拜了拜,看了眼江夏王的遺體,太子匆匆離開,也沒去追究風飛於理不合的舉止了。
第三個進來的是宋將軍,宋將軍同樣對鳳斐在此跪拜表示詫異,不過他並沒有說什麼。祭拜完死者後便離開了。
最後一個進來的是蕭丞相,他身邊跟着蕭芳菲!
夏楚悅實在不想看到姓蕭的,側身背對着他們。
蕭芳菲看到鳳斐跪在她旁邊,驚訝掩嘴:“風國舅怎的在此?”
鳳斐眯眼:“蕭大小姐有何見教?”
“風國舅與江夏王非親非故,既不是他的女婿,也不是他的徒弟,跪在靈堂前,讓人看了恐要誤會風國舅是江夏王的未來女婿呢。”
蕭丞相扯了扯蕭芳菲的袖子,壓低聲音斥道:“別說了。”
蕭芳菲繼續笑:“全京城誰不知道風國舅是永寧公主的未婚夫,下個月就要成爲龍蘭的駙馬爺,要是永寧公主知道您此刻的行爲,會不會氣得騎馬衝撞進來?”
一直皺着眉頭的夏楚悅驀地睜大眼睛,瞪向鳳斐。
未婚夫?駙馬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