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這天晚上, 許碧跟沈雲殊幾乎是一夜沒睡。
興奮的。
不只是沈雲殊,許碧也是到這時候, 才發現自己其實也是很盼望有個孩子的。畢竟即使不考慮這個時代普通生娃的年齡,單從她上一世而論,三十歲,也是生育的大好年紀了。但她談過兩次戀愛都無疾而終——不, 那可能都不能算是戀愛,更應該說是相親——連結婚的想法都沒有, 就更別說生育了。
那會兒, 許碧以爲自己是可以獨身一生的。事實上在她的時代,那也沒什麼難的, 無論是丈夫還是孩子,都不是必需品, 沒有這些,一個女人也可以自己過得很好。
現在, 即使到了這個時空,許碧也仍然堅持自己的觀點, 但很幸運地, 她遇到了一個值得託付的人, 所以, 她想跟他白頭到老, 願意、並且期盼着給他生兒育女,子孫成羣。
“不知道是兒子還是女兒……”沈雲殊的手一直放在許碧小腹上,好像這就能摸到孩子似的, 第十次重複了這個問題。
“都好啊。”許碧也不厭其煩地第十次回答,“兒子當然好,女兒難道就不好了?女兒貼心,若是下頭有了弟弟妹妹,做姐姐的還能幫着照顧呢。若是臭小子,可就指望不上了。”
沈雲殊笑起來:“哪能管咱們兒子叫臭小子。”兒子纔不臭呢,當然,女兒肯定是香香的軟軟的——哎喲,生兒生女都好,只要生下來就行啊!再說,有頭胎就有二胎,可以一直生嘛……
“至少也生他個五男二女!”沈雲殊很是豪氣地放言。
“什麼!”許碧驚了,“你以爲是下小豬崽嗎!”
沈雲殊哈哈大笑,摸着許碧細細的腰:“看起來也沒有這麼瘦的豬啊……”
許碧狠掐了他兩下,掐得自己手疼,翻身向裡:“老實點!睡覺!”
但實際上睡不着。許碧自己這會兒都覺得像喝了杯濃咖啡似的,滿腦子都是興奮勁兒,毫無睡意。不得已,她只好再翻回來跟沈雲殊說話:“那孩子找着了沒?送到衙門去的那兩個是人販子沒錯吧?”
沈雲殊過熱的頭腦到這會兒纔想起來這件事:“哎喲,本來回來就是想跟你說這事的,這次你可立了大功!真是巧極了,那兩個柺子就是拐走吏部侍郎家嫡孫的那夥人!”
這件事的詳情,其實許碧是兩天之後才知道的,因爲衙門裡狠狠審了那夥人販子,才審出一個驚人的內幕來——這些人不是人販子,更不是自己看中了吏部侍郎的嫡孫才下手的,而是侍郎府裡有人找他們來劫人的!
這事兒,是吏部左侍郎方家的一個大丑聞!
方左侍郎的兒子有一妻一妾,妻子是家裡給他定的親事,這妾卻是他舅家表妹,青梅竹馬,自己私下定情的。具體怎麼回事,其實不用打聽也能想明白,無非就是家裡定的親事雖不能無故退去,但最後還是把表妹弄進來做妾了,然後還甚是得寵。
這位方大奶奶命也不大好,進門三年無所出,於是方大郎以此爲由,就讓表妹生了子,而且一生就是三個,而方大奶奶那裡卻還是一無所出。
人的心就是這麼被養大的,更何況那位表妹本來就對自己只能做妾有些不甘心,這會兒更是卯足了勁兒,打算讓自己三個兒子將來就繼承方家家業了。
這主意打了整整十年,誰知道方大奶奶突然間福星照命,她有孕了,還順利生下一個男孩兒!
別看年紀小,這可是嫡長子,正經的繼承人!前頭表妹生的仨兒子,頓時都要靠邊站了。就算方左侍郎家裡不是勳貴,沒什麼爵位可繼承,按如今的規矩,嫡子也能繼承八成產業,那三個庶子只能分兩成了。
如此大的落差,表妹如同從天上掉到地下,如何甘心?於是,就對這嫡子下了黑手。
京城裡的人販子是不敢動左侍郎這樣的大人家的子弟的,於是這表妹就託自己孃家哥哥,從西北那邊找了一羣馬匪來劫人。
馬匪不是人販子,更不在京城這裡討生活,當然什麼人都敢劫,只要給錢就行了。到時候他們拿了錢,把人帶着往西北一跑,誰能找得着?至於那個孩子,半路上隨便殺了往哪裡一扔喂狼就行了唄。
本來這樁案子,如果就這麼下去,不管是五城兵馬司還是順天府衙門,就算京衛都上,也破不了。因爲方家出的是內賊,所謂的被人販子拐了都是瞎扯,就算把整個京城所有的人販子都抓起來,也不可能找到人。
但偏偏的,這幾個馬匪不改盜匪本性,劫了方家的孩子之後,又貪得無厭想順手牽羊一下。反正他們那天統一都穿着青衣號服,都打扮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模樣,有兩個人劫到了方家的小公子,剩下的七八個人還空着手,如何甘心呢?
一隻羊是趕,兩隻羊也是趕,偷一個孩子是偷,偷兩個也是偷,那就偷唄。富貴人家的孩子別的不說,身上戴的好東西是極多的。
許碧碰到的那兩個馬匪,就是這麼忍不住偷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是京城一家大富商之子,出來看個花燈,脖子上戴着鑲美玉的金項圈兒,手腕腳腕上是鑲寶石的金鐲子,帽子上鑲了一串明珠,連小辮兒上都有金銀墜腳,你說這樣出去,不是明擺着招賊惦記麼?結果就真被偷了。
當然,這倆賊一邊往外走,一邊已經把孩子身上值錢的東西都擼下來了,原本想着把孩子隨便往哪個角落裡一扔就行,沒想到還沒來得及扔呢,就撞上了許碧。
這些馬匪哪有個講究衛生的,何況大冬天,本來洗澡也不大方便。這些人從西北過來,也沒打算在京城久留,所以進城之後套上衣裳也就夠了——哦,這衣裳也是方家那位表妹着人提供的。
可是衣裳一套上,裡頭的髒衣是遮住了,身上那股味兒卻沒遮住。
也活該他們倒黴,要是平常,許碧可能還沒那麼好嗅覺,誰知她這一有孕,對馬匪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汗臭、馬味兒和油膩的複雜味道十分敏感,那馬匪纔打她身邊一擠過去,她就吐了。後頭的事,那就不用再說了……
老實說就連許碧自己,都覺得這事兒跟編故事似的。這兩個馬匪落網,那邊還沒來得及出城的同黨也被抓了,不但找回了方侍郎的孫子,還一併又救回了兩個孩子,皆是非富即貴。
那大富商,特地備了厚禮,往沈、梅、許三家來道謝。他家三代單傳,成親六年才得一個寶貝兒子,眼珠子似地養到五歲,若是有個三長兩短,真是哭都沒處哭去。
沈家這樣的門第,一般商人還沒什麼資格登門呢。不過這位富商不大一樣,他有個族兄,如今正做着大理寺少卿,是親自拿了自己的帖子,帶這位族弟登門道謝的。
雖說這事兒是許碧發現了那馬匪的破綻,但她如今要養胎,是不見人的,來道謝的人自是前頭沈雲殊接待,不過備給她的禮卻是一分不少,都送到了後宅來。
商爲四民之末,但若論富,卻絕不遜色。三代單傳的兒子得救,這富商家裡自是感激不盡,哪裡還會吝惜錢財呢?
“這珠子顏色可太稀罕了!”知晴看着匣子裡一十二顆玫瑰色的珍珠,大爲驚訝,“還有這樣顏色的?”
這富商送來整整四匣子珠寶首飾,那紅藍寶石和象牙都還算是常見的,只這般顏色的珍珠着實少見,反正知晴是沒見過的。
“這應該是深海珠。”許碧也覺得稀罕。這十二顆珍珠大小雖然不一,卻都是卵圓或水滴形,尤其顏色基本一致,完全可以鑲成一整套頭面,正適合年輕少婦佩戴。
九煉笑嘻嘻地道:“大奶奶真是見多識廣,這個說是從南洋那邊的一種海螺裡取出來的,據說這種海螺生在深海,極其難得的。這陸商人家裡數代都在那邊做珠寶生意,就這十二顆珠子,也是慢慢攢起來的呢。”
“南洋?”許碧目光一閃,“這麼說,他家裡就是跑海貿的了?”
“是。”九煉壓低聲音,“大爺跟大奶奶又想到一處去了……”
許碧白他一眼:“我怎麼又跟大爺想到一處去了?你倒說說,我想什麼呢?”
九煉嘿嘿一笑:“小的就隨口這麼一說,反正大爺這會兒在前院跟陸商人談海貿的事兒呢。還有陸少卿,都在。”
“那叫廚下準備酒菜,說不定要留他們用飯。”許碧隨口囑咐,又問一句,“這兩家關係不錯啊?”雖說是族人,但一個是四品高官,一個只是商人,陸少卿肯親自陪着族弟登門,委實少見。
九煉忙道:“陸少卿少時父親早逝,家中只有寡母孤兒,親大伯家不但不善待他們,還想着奪他們家裡那五十畝好地。是陸商人的父親拿出錢來,送陸少卿上學讀書,一路考取進士的。後來陸少卿爲官,聽說陸老商人一直也有錢供他,叫他只管當官。人人都說,陸少卿這清官之名,也有他這族叔的功勞呢。至於陸商人,比陸少卿小六七歲,聽說小時候開蒙都是陸少卿教的,說是族兄弟,其實跟親兄弟也差不多了。就是陸商人這個三代單傳的兒子,在陸少卿那裡也極得寵愛的。”
許碧感嘆:“這也是難得的了。”當然,陸老商人定然也是有點投資的意思在內的,如今陸少卿做到如此高官,陸家行商都有了靠山呢。不過即便如此,兩家能處到這樣的親密,也是不容易啦。倒是陸少卿那正經的大伯,這會兒怕不要後悔死了吧?
“可不是。”九煉嘿嘿直笑:“陸少卿中進士那年才二十二,還沒成親,他大伯家知道了這事,硬是跑來要把他大伯孃的一個外甥女嫁給他,還說什麼陸少卿的父親早逝,他這個大伯就可代行父職什麼什麼的,聽說當時還鬧得挺大呢。”
知雨忍不住啐了一口:“不要臉!”
九煉非常同意她的話:“可不就是不要臉麼。不過陸少卿壓根沒答理他。二十二歲的進士,就算本朝不像前朝有榜下捉婿的習俗,也有的是好人家願意嫁女呢。反正後來他大伯家灰溜溜走了,這些年也沒從陸少卿身上沾到什麼好處。”
“可惜陸少卿是管大理寺的……”許碧很是遺憾。大理寺那個部門跟民生經濟不大搭邊,陸少卿是不能直接上奏摺議論建港口啊開海運啊這樣的事的。
九煉不是很明白許碧這句話的意思,不過他還有個消息要跟許碧說:“陸少卿似乎有意把家中幼女許配給許公子。”
“瑾兒?”許瑾到現在纔是個童生,許良圃十年如一日地呆在翰林院沒個升遷,許家現在能拿得出手的無非就是宮裡的許瑤和姻親沈家了。
可因爲宮中袁梅二妃的爭鬥,許瑤這個身份對一些清流而言反而需要避開。而沈家則是武將,跟文官又不怎麼搭邊。尤其是許瑾自己看起來不大像個有前途的,所以雖也有高官顯貴之家有意,卻多是庶女或旁支之女,許夫人都不滿意。
不過陸少卿,這可是正經的在京四品官兒。他今年也才四十來歲,前途正好呢。就是兩個兒子,也是一個舉人一個秀才,據說書都讀得不錯。而且他家中只一妻,這幼女,當然也是嫡出的。這樣的姑娘,有的是人願意娶。
“陸少卿先去過了許家,見過了許公子。他覺得許公子爲人淳厚,品行難得,所以願嫁女。方纔跟大爺透露了一點意思,想是要透過咱家去探探許家的意思呢。”
女家總要矜持些,若主動上門提親就太**份了,就算有意,也會託人向男方私下裡透露一點消息,由男方遣媒登門,這樣纔好。陸少卿把話遞到許家的姻親這裡,顯然真是有意嫁女了。
“要說瑾兒淳厚,這是真的。”許家一家子都是那種德性,許瑾不敢說出淤泥而不染吧,也確實是難得的了。就是學業上不大靈透,好像不大開竅似的,讀書有點讀死了。
“不知道陸家姑娘是個什麼性情……”以陸少卿的官位,估摸着許良圃是非常願意的。別看他是五品陸少卿是四品,好像相差不多,可陸少卿有前途,人人都看好他將來必定能接任大理寺卿,畢竟現在的大理寺卿年紀已經不小,恐怕過不了幾年就要告老了。而許良圃——恐怕他這輩子也就是在那個從五品上呆着,難以再進一步了。
九煉想了想:“陸少卿的長女早已出嫁,如今隨夫在雲南某縣令任上。”
雲南那地方百夷混雜,其局勢也不比西北強多少,那種地方的縣令可不是什麼好差事。陸家長女肯隨夫上任,至少是個能共患難的。有女如此,陸家的家教應該不壞,那陸姑娘按理說也應該差不多的。
“既然陸家有意,明天就派人回去送個口信。”若救人能救出一段好姻緣來,那也是許瑾的福報。
許瑾的親事主要還是許良圃和許夫人拿主意,許碧管不了,她倒是對那天晚上抓住了人羣中另一名馬匪的人比較感興趣。
“那是監察御史盧節,前盧太子妃的親弟弟。”
當年袁太后爲兒子擇妻,自然是挑好的,雖然不宜選那些手握大權的人家,但盧氏也算望族。盧節本人二十五歲就中了進士,算得上年輕俊彥,只是沒多久太子就中毒身亡,盧家原本是未來皇后之家的,卻一下子失了勢。
盧太子妃之父母大概是受打擊太重了,相繼而亡,盧節這一守孝就守了好幾年,直到今上登基之後才孝滿起復,在都察院做了監察御史,前兩年都在川陝那塊兒巡視呢。
雖然盧家這承恩侯沒做成,但畢竟還有個外甥敬郡王,因此盧節做御史也挺敢幹的,官聲亦是不錯。如今敬郡王升爲親王,還要出宮開府,袁太后總怕沒人照顧,皇帝便將盧節調回京城,升他爲都察院經歷。
“盧太子妃的親弟弟啊……”盧家這些年看着不如袁家煊赫,主要是沒有出一個袁翦那樣有大名的人物,但族中爲官者並不少。眼下敬親王要開府,盧節回京,是不是盧家又要起來了呢?
其實覺得許瑾好的,並不只是陸少卿。梅若明就在父母面前誇讚了一下許瑾,而且,不只是爲許瑾那天晚上的英勇一撲。
“許公子性情淳厚寬和,讀書亦十分刻苦,學問頗爲紮實,只是尚未開那一絲靈竅。”在指導別人讀書上,梅若明可是個中好手,更何況那天晚上許瑾向他和梅若辰請教了不少問題,他也看出了許瑾的問題之所在,“他所就讀的書塾,先生教導得略刻板了些。”有些相關的知識,因與應試無關的,先生都不講。可是在梅若明看來,知道這些知識,卻可以觸類旁通,開闊思路。許瑾缺的,就是這個。
“如今有些書塾,確實太過功利。”梅大儒也點頭。他來京城半年,京城內外的大小書院走了個差不多,確實現在很多書院就盯着應試,總以本書院教導出多少多少秀才、多少多少舉人、多少多少進士爲榮,但在梅大儒看來,所謂教書育人,絕不僅止於此。
梅太太卻沒被什麼書塾轉移注意力,在這方面,女人從來都是敏感些的:“明兒,你的意思是——”
梅若明也從教書育人上拉回了注意力:“我只是覺得,許公子可爲良配。”
“可許家有女在宮中……”梅太太知道許良圃不過是個沒前途的翰林,這許公子說得再好,十六七了還只是個童生,比起她的幾個兒子來簡直天差地別,如何能把女兒嫁給他?不過這話當然不好直說,她便提起了許瑤,“老爺不是說,咱們家不能跟那樣的人家結親?”
梅大儒沉吟道:“許家女倒不足爲慮,只是許翰林此人德行……”別看許家女生了皇長子,這根本算不得什麼,若是許氏老老實實的,將來皇長子一個親王總是跑不了的,許家也能跟着沾光。不過許良圃這人德性可不怎麼樣,梅汝清有些看不上。
梅若明撓了撓頭,他倒忘記了許瑾還有這麼個不怎麼高尚的爹了:“兒子只是覺得許公子爲人不錯。且瞧着妹妹素日與許家也有來往……”而且許瑾是肯沉下心去讀書的,如果開竅的話,在梅若明看來,考功名中進士並不算太難。
而且許家還有沈家這個姻親呢,就算兩家關係不是太好,也是姻親。而且看許瑾與沈少夫人的關係似乎還不錯,這對許瑾將來的前程也是有好處的。
梅太太看丈夫竟然好像真的在思考長子這番話,不由得有些急了:“既然許翰林不好,那可不行。再說,皇長子現在還養在袁昭儀宮裡呢!若是咱們家跟許家做親,別讓娘娘誤會纔好。”
梅若明也只是這麼一說。小妹年紀也不小了,他看見一個不錯的年輕人,當然就會向父母順口提一提。不過被母親這麼一說,好像確實不大合適,畢竟他們姓梅呢,當然是支持皇后的。
梅大儒倒是道:“皇后睿智,不會在意。”不過他也只是這麼一說。聽兒子這麼一說,許瑾倒也的確是個不錯的孩子,但也沒有好到就讓他立刻嫁女的程度,“罷了,也不急於一時,看看再說罷。”
梅太太這才鬆了口氣。她還是熟悉丈夫的脾氣的,這般說,就是暫時將此事放下,並沒有多少要與許家聯姻之意了。
不過,女兒的年紀確實是不小了,哪怕上頭還有三個哥哥,女兒家的花信耽擱不起,她也得想法子,快些給女兒定一門親事了。
“老爺,若是請皇后娘娘給嫿兒擇一門親事可好?”能被皇后挑中的人,出身必是好的。
梅大儒微微皺眉:“這等事,還是不要麻煩娘娘的好。”
梅太太咬咬嘴脣,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