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我不

屋子裡有一陣彷彿空氣凝滯般的寂靜。

沈夫人微笑地看着許碧, 滿懷惡意的痛快:“大郎媳婦?”

許碧料到她會提這個,卻沒想到她會提出連玉翹來:“夫人是說表妹?”

“對啊。”沈夫人仔細打量許碧, 想從她臉上找出驚慌或害怕或傷心之類的神色來,但偏偏沒有,於是她不死心地又加了一句,“可是你覺得玉翹不好?我看你們那般親近, 還以爲你很是喜歡她呢。”

許碧心情很複雜,但並不是因爲沈夫人。事實上有紫電青霜擺在那裡, 沈夫人會提出這種事簡直就是遲早的。她把那點複雜的念頭先按了下去, 鎮定地回覆沈夫人:“可表妹就是因不肯做妾纔來投奔咱們家的,難道咱們是要逼着她做不情願做的事麼?”

“那如何會一樣。”沈夫人笑了起來, 許氏這個藉口真真好笑,“她哥哥給她尋的是什麼人家?咱們大郎又是什麼樣的人?人又年輕, 又有前程,且她又跟你處得好, 這如何比得?”

她眼珠子一轉,又補了一句:“再說她是大郎的表妹, 咱們家也不能讓她就做個一般的姨娘, 不如就聘了她做二房, 你看怎麼樣?”

二房雖然也是妾, 但按如今的習俗, 有正經的聘書,進門還要擺幾桌酒,在家中也算得是個正經主子, 比之隨便買進門的或是就從奴婢中提起來的那種卻不可同日而語。

許碧靜靜聽完,笑了一下:“所以夫人的意思是說,表妹並不是不願給人做妾,只是不願給年紀大又無前程的人做妾?若是這人年輕有爲,表妹就情願爲妾?”她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不知道這話,夫人有沒有跟父親說過?”

沈夫人噎住了。

她當然就是這麼想的,但卻不能說出來。不管怎樣,送女爲妾總歸不是件很有臉面的事兒。同樣的,女孩兒自甘爲妾,對父母家族來說也沒什麼臉面。

連玉翹就是不肯做妾才從西北逃過來,如今她若說連玉翹只是看不上那家又老又沒前程,若是遇到了年輕富貴的,就情願做妾,那簡直就是在打連家的臉,在明晃晃地說他們家假做清高,實則貪慕富貴。

連家可是連氏夫人的孃家,沈雲殊的外家,打連家的耳光,就等於在打沈雲殊的臉,甚至等於在打沈大將軍的臉——瞧瞧,你就娶了這麼一家人家的女兒!一家子都是假清高,那連氏夫人又會好到哪兒去呢?

沈夫人當然不敢這麼說。不要說連玉翹還沒說想做沈雲殊的妾室,就算她說了,沈夫人也不敢就這麼明晃晃地把話說出來。

她就知道許氏心眼兒多,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那麼怯懦無害!沈夫人心裡罵着,臉上卻硬擠出了個笑容:“自然是要先跟你商議,畢竟老爺在外頭忙着大事,這些後宅裡頭的事兒,咱們就該都料理周到,哪能讓他們男人家一邊忙着外頭的事,一邊還要操心家裡的事呢?”

她迅速又端起了後宅主母的架式:“這子嗣是一等一的大事,你既嫁了大郎,就該上心。這不孝有三,無後爲大,馬虎不得。你回去想想,我說的究竟對不對。”這事兒她已經寫信給沈大將軍了,她就不信,別的事打動不了沈大將軍,他心愛長子的香火之事,也不能打動他?

許碧也不想再跟沈夫人糾纏下去,聞言行了一禮,掉頭就走了出去。

知雨剛纔在門邊站着,也聽見了沈夫人的話,出了正院就忍不住了:“夫人這是做什麼!少奶奶還沒圓房呢就說子嗣,誰家有這樣的規矩!”

許碧沒作聲。以她目前的情況,就算圓房也不可能生育,沈夫人拿子嗣說事雖然顯得很不厚道,卻是真正抓住了她的軟肋。尤其現在沈袁兩家鬥得厲害,沈雲殊確實也時刻都可能身處危險之中。沈夫人這個理由,就連沈大將軍也很可能同意的。

知雨自然也知道這個道理,憋着一肚子的火氣,咬牙切齒地道:“若真擔心大少爺的子嗣,怎不早說。早請了郎中來開藥調養,說不定現在少奶奶都——偏到了這時候來說這話,分明就是有心給少奶奶添堵!”

她說着,又想到了連玉翹:“還有表姑娘!枉費少奶奶一心替她打算,她卻——”已經準備在背後撬少奶奶的牆角了呢。

許碧終於擡了擡眼睛:“表姑娘答應這事了?”

知雨一怔:“夫人既然這麼說……”那連玉翹應該是答應了吧?再說,連玉翹現在這樣子,難道會不答應?正如沈夫人所說,沈雲殊沒一處不好,又是聘做二房,誰不樂得順水推舟就答應了?

“不,不一定……”許碧低聲說。她覺得連玉翹不該是個愛慕富貴的人,如果她真會答應,也不應該是因爲這個原因。

“因爲什麼還不都一樣!”知雨憤憤地剛說了一句,就見香姨娘在路邊上等着,只得把後頭的話嚥了下去。

香姨娘瞧着很是憂心的模樣,看見許碧就連忙迎了上來,仔細打量她的臉色:“方纔,夫人可是跟少奶奶說了什麼?是不是——要往大少爺房裡塞人?”

知雨脫口而出:“姨娘怎麼知道的?”

這無疑就是承認了。香姨娘便長嘆了口氣,一邊扶着許碧往院子裡走,一邊小聲道:“前幾日我聽說夫人在打聽少奶奶換洗的事兒,就琢磨她大約是要說這個話了。”她深蹙眉頭看着許碧,“少奶奶還是請個郎中來瞧瞧,仔細調養調養吧。我識得這邊一個不錯的郎中,家裡世代專治婦人病的,不如叫了來?”

又自責道:“也是我糊塗,竟沒想到這個……”

知雨不由得就紅了眼圈道:“這會兒請了郎中來也晚了,夫人的意思,這就想聘表姑娘做二房呢,哪裡還容得少奶奶慢慢調養……”

香姨娘便默然了片刻,才低聲道:“我說句逾矩的話,其實表姑娘——比別人強些。”

她似乎有些忐忑地看了看許碧,才低聲續道:“表姑娘娘家是那樣,沒人撐腰,性子又軟,不會生事。再者,她跟少奶奶又好……”

許碧看了她片刻,笑了笑:“只不知道表妹是不是答應。”當利益衝突的時候,誰跟誰也好不起來了。

香姨娘便道:“表姑娘哪有不答應的理兒呢?畢竟咱們府上——這還能挑出什麼不好來?”

許碧略一沉吟:“我去問問表妹的意思。”

“哎——”香姨娘連忙拉住她,“這種事,哪有少奶奶自己去問的?”

“爲什麼不能問?”許碧反問她,“既然是要給我們院子裡添人,將來又跟我‘姐妹相稱’,我自然要問清楚了纔好,若是表妹不願意,豈不成了強逼?”

“少奶奶去問,表姑娘怎麼好意思說……”香姨娘一陣頭疼,萬沒料到許碧居然就這麼大喇喇地要問到連玉翹臉上去,只得道,“若不然,我去探探表姑孃的口風?”

許碧又看了她一眼,才笑了笑:“好。”

誰知許碧纔回自己院子,就看見連玉翹已經在廊下等着了,正拿着自己用的弓在認真開弓。

連玉翹原是跟許碧用同一張弓,後來許碧叫九煉又給她單弄了一張,也是六等弓,弦子軟得沒幾斤力氣,做工倒是挺精細的。連玉翹得了之後,跟寶貝似的,從九煉處學了怎麼保養,一絲不苟地照做,好似打算用個天長地久似的。

見許碧回來,連玉翹立刻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表嫂回來了,今日好像晚了些?”

連玉翹因身上揹着個剋夫的名頭,平日裡極少往別的院子去。沈夫人樂得如此,索性說她是客,不必請什麼安,故而連玉翹也只是隔十日八日的去沈夫人處問一聲好也就罷了。

知雨因聽了沈夫人的話,對連玉翹便有些介懷,喉嚨裡輕輕地哼了一聲,不似往常一般親熱問安,轉頭去給許碧準備衣裳了。

連玉翹覺察了知雨的異樣,再看許碧臉上也沒有什麼笑模樣,不由得問道:“表嫂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許碧笑了笑,隨手也拿了自己的弓,“就是剛纔在夫人處聽了件事,說某家聘了個二房,還是親戚,不由得替她擔憂不平罷了。”

連玉翹聽了這話,卻不由得聯想到自身,有些心虛起來,小聲道:“表嫂是——覺得納妾不好?”

許碧淡淡地道:“好不好的是各家的事,但沒人會喜歡夫君納妾的。若不然,當初表妹又何必往江浙來呢。”

連玉翹咬了嘴脣,小聲道:“但,但也有些,有些是沒了法子,只得與人爲妾……”

“實在沒法子,當然也是情有可原。”許碧把弓拉開,搭箭上弦,“譬如像表妹那般,被家中逼迫。但即使那般,表妹也逃出來了,可見大多時候,都是天無絕人之路。許多人口中說是沒了法子,其實不過是覺得自己另走一條路太辛苦,貪戀做妾的榮華享受罷了。不然,只見着情願往富家裡爲妾的,卻沒見哭着喊着去給乞丐做妾的。”

連玉翹臉上有如火燒,只覺得自己當時那一點兒動搖都被挖了出來,明明白白地擺在陽光下頭叫人看。頭都擡不起來,聲如蚊蚋地道:“有些……便是想逃,逃出來了,日子也難過……”

許碧手一鬆,箭射出去,正中靶心:“表妹這話說得不假,過日子的確不易,人都是趨利避害,想過好日子,不願吃苦,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既選了這條道,就別怪做妾之後不自在,別怪上頭大婦不寬厚,也別想着生養的兒女能跟自己親近。這世上沒有白吃的飯,更沒有別人種樹,你只管摘桃子的好事兒。”

連玉翹嘴脣咬得緊緊的,半晌喃喃道:“表嫂,你說,你說那人若是不做妾,嫁到外頭去,能,能過得好麼?若是,若是跟我一樣,名聲不好……”

“我不知道。”許碧擡手指了指前頭,“表妹看看,前些日子我也想不到,今兒就能射中靶心了呢。表妹從前,也沒想過自己能只帶一個丫鬟,從西北走到九江吧?”

連玉翹似有所悟,喃喃地道:“可,可我命不好……”

“命都是別人說的。表妹若真信了自己命不好,那就誰也救不得了。”許碧又從箭壺裡拔出一支箭,搭在弦上,“人必自助而後人助之,而後天助之。這話是《周易》裡寫的。都說文王作《周易》,能卜萬事,可就是這本卜算的書裡卻說‘人必自助’,可見命沒有個定數,你怎麼做,它就會是怎麼個樣子,便是命由天定,還有個‘人定勝天’呢。”

“人定勝天……”連玉翹眼睛亮了亮,卻又有一絲畏怯,“真,真的能麼?”

“表妹若是不逃出西北,現在會是什麼樣子?”許碧反問,“那是不是表妹的命?”

連玉翹低下了頭:“那時候,都是青螺拉着我,若不然……”她自己是沒有勇氣的。

“青螺再拉,也要表妹自己肯走,若不然,難道青螺能扛了表妹走不成?”許碧點點她手裡的弓,“表妹開始還說自己定然學不會呢,現在不也能射中靶子了麼?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端看肯不肯邁步罷了。”

“那——”連玉翹緊張地捏着手裡的弓,“表嫂覺得,我,我能行麼?”

許碧笑了笑:“說實在的,表妹能從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經是許多女子做不到的了。”她不能左右連玉翹的想法,但至少可以把想說的話和該說的話都說了,讓她自己去做選擇。

香姨娘在客院裡等了好久,才見連玉翹心事重重地回來,連忙拉了她手道:“又去射箭了?如今天氣涼了,仔細吹風,病一場不得了。”

連玉翹最近這些日子自覺身子輕健不少,更沒有什麼頭疼腦熱的,便笑了一笑道:“姨娘放心,我這些日子好得很,並不覺得冷。”

香姨娘便噓寒問暖了一番,才緩緩地道:“這些日子,夫人倒是透了一點意思出來——大少奶奶身子不大好,想着留你在家裡,也替她分分憂……”

連玉翹臉色就有些變,香姨娘連忙道:“你是大少爺的表妹,夫人說了,要正經聘你做二房。咱們家的情形你也知道的,雖不是正房,可比外頭有些人家的正房還要強得多……”

她看連玉翹的臉色更白,緊抿着嘴脣不吭聲,便更放軟了聲音道:“你不曉得,大少奶奶自小身子弱,怕於子嗣上有妨礙,你若是留下,你們兩個處得好,不比外頭擡進來一個淘氣的強?”

這幾天她自覺也抓住連玉翹的心思了。榮華富貴什麼的,連玉翹雖說應該也是喜歡的,但這丫頭心裡總惦記着是給沈家添了麻煩,又總惦記着許氏對她好,與其像沈夫人那般只會說什麼二房,倒不如從許氏這裡下刀呢。

果然連玉翹目光閃動,欲言又止。香姨娘心中滿意,拍了拍她的手道:“這事兒,你也想想,想來過幾日夫人也會問你的意思。我說句逾越的話,少奶奶是個好相處的,日後你們也是姐妹相稱,豈不比到外頭去的強——”

“我不——”香姨娘還沒說完,連玉翹就突然迸出了兩個字。

“什麼?”香姨娘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不想做二房。”連玉翹臉都漲紅了,好容易才把這句話擠出來。

香姨娘一時竟未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問了一句:“爲什麼?”

連玉翹的嘴卻又緊閉上了,跟個蚌殼似的。香姨娘看得頭疼,耐着性子柔聲道:“是怕大少奶奶不好相處?可這些日子姑娘也該看出來了……”

連玉翹聽着她說,心裡卻想起許碧說的摘桃子的話。雖然表嫂沒有明說,可她覺得,表嫂是不喜歡她給表哥做妾的,而且,表嫂看不起那些自甘爲妾的,對她好,也許正因爲她是不肯做妾而逃出來的,表嫂覺得她這樣做是對的!

香姨娘看連玉翹不言不動,也摸不準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只得祭出殺招:“倒不是我想勸着姑娘給人做妾,實在是姑娘若嫁到外頭去,將來一旦有個什麼事,恐怕又有人會說姑娘‘剋夫’……”

這兩個字兒原在連玉翹這裡是禁忌,香姨娘也是從不明說的,此刻一說出來,連玉翹就忍不住心裡緊了一下,臉色又發白了。

香姨娘心裡一喜,便不再多說,只看着連玉翹。誰知連玉翹臉色白了一陣兒,擠出來的話卻是:“我不怕。”

表嫂說了,命都是別人說的,路卻是自己走的。表嫂說,她敢不聽兄長的話逃出來,能從西北走到九江,就已經是很多女子都做不到的了。表嫂誇過她的針線好,還說她寫的字也越來越好了,她並不是一無所長的。

連玉翹緊緊地捏着雙手,感覺自己拇指指節上已經生了一層很薄的繭子,那是拉弓的時候扳指磨出來的。記得最開始的時候,聽說表嫂要學射箭,她多驚訝啊。可是現在,她也能把箭射到靶子上了。表嫂還說要帶她一起學騎馬,說不定她也能學會呢。

“姑娘——”香姨娘吃驚得簡直要說不出話來了,“姑娘說什麼呢?難道真不怕……”

連玉翹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若是,若是我真的剋夫,那我就不能,不能留下,不然豈不是要克了表哥嗎?”

“那都是外頭人的閒話。”香姨娘也急得有點要出汗了,“姑娘來了這些日子,大少爺不但沒事還立了功,可見那都是假的。”

“若是假的,那我還怕別人說什麼?”連玉翹聲音也大了一點兒。沒錯的,姨娘和哥哥也說她剋夫,可還是要把她給別人做妾,那要納她做妾的人怎麼就不怕被克了?可見這都是假的,都是他們想叫她乖乖聽話,才編出來的瞎話!

香姨娘怔在那裡,無言以對,半晌才道:“說是這麼說,就怕萬一將來出個什麼事,那家人不講道理,認定了姑娘剋夫,不要姑娘了怎麼辦?”

連玉翹不禁瑟縮了一下,但隨即道:“那,那我就回來,姑夫和表哥不會不管我的。”西北也是有寡婦的,有些會回孃家跟着兄嫂住,也沒見人家就去死了。

“可姑娘也不能一輩子指望着老爺……”香姨娘無力地道,她實在是不知該說什麼好了。原以爲已經拿捏住了連玉翹的軟肋,可怎麼到頭來什麼事情都不大對了呢?她也不能說沈大將軍和沈雲殊日後就不會再管連玉翹,於是真的辭窮了。

連玉翹看着香姨娘離開,纔有些惴惴地看向青螺:“青螺,我,我這樣……”究竟對不對呢?

青螺一直跟在她身邊,自然是把許碧的話都聽在耳朵裡的。她比連玉翹還世故些,當然不會相信許碧所謂的“某家聘了個二房”的說法,那分明說的就是連玉翹呢,也只有自家姑娘聽不出來,還當成了真的。

所以,她對許碧的態度當然也看得更清楚——這位大少奶奶分明是不肯讓表少爺納妾,連玉翹若只是表妹,她自然會對錶妹好,可若成了“妹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青螺心中也極是矛盾。原先她也覺得留在府裡是最好的,姑娘這一輩子也就不必再吃苦了。可如今——大少奶奶顯然不容人,可姑娘跟着她這些日子,看得出來她又實實在在是爲了姑娘好。

看着連玉翹紅潤了許多的臉頰,青螺是半句埋怨的話也說不出來,最終也只是說了一句:“不管姑娘去哪兒,奴婢總跟着,是好是歹,奴婢都陪着姑娘便是。”橫豎她是姑娘的人,姑娘如今要自己拿主意了,那不管最後怎樣,她總跟着姑娘,一輩子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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