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年前, 也是在這樣寒冷的冬夜,皇帝心愛的妃子順利誕下一名男嬰。這本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可皇妃不久就又痛苦地呻(和諧)吟起來, 產婆彎下腰往那處仔細一看, 才發現她肚子裡竟還揣着一個。
這一下, 產房裡頓時亂作一團。要知道, 雙生在這個國家歷來被視爲不祥——尤其是在天家, 更是被視作災禍的象徵。
產婆不敢擅自做主,幫着皇妃產下第二個孩子後,便讓人去將等在屋外的皇帝請了進來。
已有預感的皇帝一進屋就沉着臉, 他二話不說,直接喚來了一個親信, 命來人去將第二個出生的孩子神不知鬼不覺地處死。
皇帝認爲, 只有這樣才能保住第一個兒子和他的妃子, 更何況,他決不能讓天下人獲悉皇室出現雙生的秘辛——他纔剛登基不滿三年, 這一變故,極有可能威脅到他的皇位。
奈何他那產後虛弱卻仍保有意識的妃子聽見了他和侍衛的對話,她慌慌張張地從牀上跌了下來,不顧自個兒渾身虛軟,跪在他跟前苦苦地哀求, 希望他能放過他們的骨肉。皇帝當然不肯答應, 妃子見他心意已決, 情急之下只得改換策略, 求他看在他們母子骨肉相連的份上, 允她同這可憐的孩子再單獨處一個時辰。
皇帝架不住愛妾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思忖着反正也是深更半夜, 沒人會留意她到底生了幾個孩子,便皺着眉頭答應了。
豈料心中煩悶的他前腳剛走,有所圖謀的女子後腳就擦乾眼淚,命自己的心腹宮女前去太醫院偷偷找來了一位名爲“陳默”的太醫。這位陳太醫自幼與她相識,爲了她甚至不惜放棄自由,留在深宮裡當一個沒多大前途的小太醫。是以,皇帝的妃子臨危託孤,懇求陳太醫帶着小兒子遠走天涯,而她,會負責僞造出孩子已死和他突然暴斃的證據。
陳太醫禁不住心愛之人的乞求,猶豫再三後,終是咬着牙同意了。
那一夜,皇帝最寵愛的妃子強撐着疲軟無力的身子,親自導演了一齣戲。她抱着自己的“孩子”,披頭散髮地跑去太醫院——小兒子剛出生不久就變得氣息微弱,她要救他,所以不顧宮人們的勸阻,發了瘋地奔向太醫院。可惜,孩子在半路上就斷了氣,等送到太醫院時,當值的陳太醫根本就無力迴天。剛爲人母的女子不願接受這殘酷的現實,兩人推搡、拉扯之下,竟是帶倒了屋內的燭臺。於是,一場橫禍從天而降,雖然皇妃最終被人救了出來,但那無辜的太醫和那已故的皇子卻被永遠地留在了火海之中。
然唯有包括皇妃在內的極少數人知道,在那熊熊烈火之下,壓根就沒有皇子與陳太醫的屍首,他們已經在她緊急卻周密的安排下,逃出生天了。
不過,也正是自那一日起,皇妃就不能不隔三差五地裝瘋賣傻,好似自己只是一個沒了孩子而受了刺激的母親。見她如此,本就心存芥蒂的皇帝自然是對她愈發疏遠,連帶着看兒子的眼神也變得晦暗不明。
日復一日的,曾幾何時還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皇妃被皇帝漸漸淡忘。她只能以那個再也無法相見的孩子爲支撐,告訴自己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然而,失了皇帝的恩寵,又因生產當夜的那一場變故而落下病根,她的身心狀況皆是每況愈下。和被留下的大兒子相依爲命了八年,她便溘然長逝了。
諷刺的是,那個險些被親生父親殺死的小兒子在宮外活得健健康康,反倒是從頭到尾都沒有性命之憂的長子生來體弱,自打呱呱墜地後,便是藥石不斷。
以上種種,除卻親眼所見、親身經歷,其餘的,二皇子並不知情,他只知道,他的弟弟還活着,此時此刻,弟弟正和他並肩而戰,一起向他們那狠心的父親討回公道。
“父皇知道嗎?母妃在世的最後兩年裡,整個人已經神志不清,可是,她每天晚上都會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說我的命是拿弟弟的命換來的,要我一定好好活着,告慰弟弟的在天之靈。”二皇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倉皇又憤怒的父親,不緊不慢地從輪椅上站了起來,與失而復得的兄弟肩並肩站在了一起,“幸而蒼天有眼,弟弟大難不死,而今,他又回到了我的身邊,回到了父皇的身前。父皇,您有什麼話要對兒子們說的嗎?”
雙目圓睜的男人業已震驚得無法言語,不過,他到底是在龍椅上穩坐了二十幾年的帝王,沒一會兒,就沉下臉來,慍怒道:“孽子……一胎雙生本就是不祥之兆,朕哪裡做錯了?!你……朕給你……給你一個機會,你現在,就替你母妃……糾正她犯下的罪過,殺……殺了這個禍星!”
話音未落,男人已然卯足了力氣,擡手指了指緘默不語的沈復。等到他那條胳膊不由自主地跌回到牀上之際,二皇子眼中複雜的情緒業已轉瞬而逝。
這個自私自利的父親,果然是無可救藥。
目不轉睛地凝視着皇帝寫滿憤怒的眉眼,他低聲卻堅定道:“沈復從來不是什麼禍星,整整二十三年過去了,父皇莫非還不明白嗎?”
如果說弟弟是災星,那與他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自己又算什麼?爲什麼自己可以好好地活在宮中,而弟弟就非死不可?
“你!你這孽子!你敢違抗朕的命令!?”
話音落下,二皇子動了動脣角,像是在笑。
“過了今夜,父皇就不再是皇上了。”
皇帝臉色大變。
“兒子會好好地陪着父皇……走這最後一段路。”
昏迷前還待自己恭敬有加的兒子,忽然搖身一變說出了這般意味深長之言,而自個兒的身子又變得異常糟糕,此情此景下,縱使皇帝再如何頭腦不清,也該頓悟是怎麼回事了。
“你……你們!你們竟敢……竟敢弒君篡位!?”
面對一國之君怒不可遏的一聲質問,二皇子無動於衷,沈復也是面不改色。
“朕是你的父皇!!!”
沈復突然很想笑,直到一旁的兄長沉聲出說了他想說的話。
“虎毒不食子,當年父皇下令處死弟弟的時候,可曾想過他是你的親生兒子?”
皇帝瞪視着面無表情的兒子,齜目欲裂,甚是嚇人。
“所以父皇,兒子無法斷言你是不是個好皇帝,卻可以肯定,你不配爲人父。”
皇帝難以置信地聽着,只覺一股子腥味直衝咽喉。
“不過父皇大可以放心,兒子們不會和你一樣。”
是了,他要登上那至高之位;他要昭告天下,孿生絕非不祥之兆,從今往後,意外生得雙胞胎的父母再也不用忍痛割棄自己的骨肉;他要讓所有的雙生子都無憂無慮地承歡於父母膝下,再不必承受骨肉分離、陰陽兩隔的悲苦。
而他那血脈相連的弟弟,一定會是個愛子如命的好父親。
等到他的侄兒們長大了,他便將他的皇位傳給他們中的一個,然後,他就可以含笑去見九泉之下的母親了。
設想着那彷彿也不是太遠的未來,二皇子幾乎都要覺得渾身一輕。可是,躺在牀上的皇帝並不清楚他的這番心思,只曉得自己絕對不能把命交代在這裡!
他沒工夫再去多費脣舌,斥責正在謀反的兩個兒子,當機立斷就扯開嗓門,欲喚得宮廷侍衛前來救駕。
可惜,想也知道,他那深藏不露的兒子都能走到今日這一步了,又怎麼可能會留下能救他於水火之中的人力?
更令人膽戰心驚的是,二皇子只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嘶聲呼救,卻始終未有開口阻攔半句。他在等,等到自己喊得沒力氣了,發現即便如此也不會有人來救的這一刻。
皇帝徹頭徹尾地慌了。
他本以爲自個兒能在龍椅上再安安穩穩地坐上二十年,哪裡想得到竟然會有今天?!而這個害他至此的兒子,居然會是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的冷血之人!
太可怕……太可怕!
皇帝覺得,他已經不認得眼前這個居高臨下的次子了!
當然,他也不可能意識到,如果沒有他當年冷酷無情的那道殺令,又如何會造就今日這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兒子?
然無論如何,他都不想死。
慌不擇路之下,皇帝驚魂未定地看向不置一詞的沈復,雙目圓睜道:“沈復!沈復!朕知道,是朕當初拋棄了你……可是沈復!朕也是沒有辦法啊!歷朝歷代的規矩擺在那裡,朕……朕若是不顧一切留着你,如何保住你的母妃和你的哥哥?又如何面對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他言辭懇切,好像此刻的他,只是一個悔不當初又無可奈何的父親。然而,再動聽的語言也掩飾不住他迫切求生的眼神。沈復注視着他迸出精光的眸子,心中似有塵埃落定。
“皇上,臣對你並沒有恨,也沒有情。如今,是二殿下要爲他早逝的弟弟爭得一片淨土,而臣,不過是感同身受……聽命行事罷了。”
皇帝微張着嘴,聽着他如清泉般舒緩的嗓音,看他的目光裡已然佈滿了震驚與倉皇。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皇上,您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臣沈復……恭請皇上讓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