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靈將自己帶來的一套筆墨紙硯擺在桌上,然後她身邊的女使就開始端着水滴硯墨,等到她下筆之後,安木看到那一行行娟秀的飛白不由得差紅了臉。
時下宋人喜歡顏真卿,不論是從皇帝到士人都愛這個字體,顏真卿的飛白體酣暢純厚,豐潤飽滿,似流星劃過蒼穹,又如快艇急馳水面,或若女子秀髮隨風飄動……
隨着謝靈筆下的字越寫越多,氣勢也慢慢的顯露出來。恰如山澗一泓清泉,氣韻優良,清麗秀逸,媚然多姿。
安木只顧得看她寫字,看到妙極之處竟是忘了背書,便用手指順着謝靈的筆劃一字一劃的學習起來。謝靈扭頭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輕輕說道:“飛白者,後漢左中郎將蔡邕所作。一般可用於豎、提、橫畫中,忌首字使用,否則,便立意銳減,更不能造勢……我七歲時隨着小姑娘習字,臨的便是她的字,十歲時又開始臨顏體。先帝最愛飛白體,萬機之暇,學書至於夜分。自古飛白罕有傳者,惟先帝(指宋太宗)臻入神境地。”幾句話,將這寫字的技巧娓娓道來,安木聽得如醉如癡,手下不停的跟着臨摹。
謝靈見到安木虛心好學,卻因家中沒有長輩教習以至字體如此粗鄙,心中無限唏噓,便將自己所知盡數的講了出來。安木如同得了一個良師益友,發瘋似的在吸收着寫字的知識。
倆人一個不厭其煩地講,一個屏心靜心地學,到了正午聲律啓蒙才只抄了一段。直到呂氏過來請了她們三次,纔想起吃午食。
謝家乃千年名門,賢才衆多,冠蓋簪纓,爲六朝巨室。至唐時,則皆衰落不知其處!詩人劉禹錫去尋訪華宅高第的烏衣巷,見往日繁華無處探尋,深感世事滄桑,遂寫下“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千古名篇。
後世戲曲作家田漢在《關漢卿》第三場中曾言道,“晚生是白璧黃金都不羨,只要謝家堂上燕。”
家族雖然衰敗了,然而在太康剩下的族人卻堅信只要謝氏的姓氏還在,那麼名望便在。他們修繕祖墳,祭祀祖先,四處尋找失散在戰火中的書籍和子弟。實在找不到便自己背誦,一字一句的刻在竹簡中。幾十年的背誦和抄寫,太康謝家的在宋初又慢慢的興旺起來。
直到金兵入中原,國破家亡之時!謝家的族長爲避免書籍落入韃子手中,一把大火將自家的點燃,吟詩一首後縱身跳入,他身後的子侄號哭悲慟,踏着族長的腳印衝進了火海之中……
太康縣誌中連族長的名字都看不到了,僅只留下一句,“……金兵破城,謝口舉族而抗,敗,不願降,遂焚,長歌而入,子侄叩首,併命而終……”
謝先的這一支由族長安排隨着皇室渡江,幾百年後出了一名赫赫有名的大臣,乃是明嘉靖朝‘餘姚三閣老’中的謝遷。
這幾日,每到進食之時,呂氏總是會來請好幾次,可是書房裡不是熱火朝天的討論,便是在靜靜的寫字。呂氏數次到了書房門口又退了回去,默默的將飯菜再熱一次,直到書房裡的幾人餓得受不住時,纔會將冒着熱氣的飯菜端上來。
可是,學習的時間是非常短暫的,哪怕謝靈和安木再不捨,五天後,聲律啓蒙還是抄寫完了。因爲謝靈的抄寫速度非常緩慢,家裡來人催了好幾次。謝靈總是東推西擋,找盡了藉口。最後只能是抄寫了一段後就派人快馬送回家,免得家裡父兄來催。
這五日,謝靈和安木白日一同在書房裡讀書寫字,夜晚抵足而眠,形影不離,倒象是親生的姊妹一般。安木有一座巨大的圖書館,古籍基本上後世有的,都可以在上面找到。謝靈心思靈透,悟性超羣,和安木日夜講經解義,竟是不捨得離去。
依依不捨地送走了謝靈,安木便認真的思考。這個世界在這幾日,向她開啓了一扇多姿多彩的窗戶,令她目不暇接,浮想連翩。
宋朝是一個異常開放的朝代,這裡不僅有偉大的蘇軾,還有李清照、朱淑真、吳淑姬、張玉娘這樣的女詞人。自己爲什麼不能象她們一樣,象謝道轀一樣,成爲歷史中一抹絢麗的光芒呢?
難道就一輩子生活在這個小村莊裡,將來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男人?爲他生兒育女和等到年老色衰後和那些美貌的妾室爭寵嗎?
憑什麼女人不可以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憑什麼男人可以建功立業,女人卻要躲在家繡花生子?爲什麼不趁着這個好時代做出一番功績來?
嘆了口氣,擡頭看了一眼懸浮在空中的電腦,上面顯示着顏真卿的字體。怔怔的看了許久,腦海中卻浮現出謝靈的音容笑貌。
她言道,謝家的小姑子個個都是才學兼備之人,隨便哪一個拉出來也比在外面做官的父兄強,卻只能呆在家中任自己的才學被淹沒在深宅大院。如果朝廷允許女子做官,謝家怕不得出幾個驚才絕豔的女相公。
說到了自己的親姑娘,二十三歲依舊不肯嫁人,只因她尋不到才學可以匹配自己的郎君。
不!我不想要這樣的生活!安木在心中低低的吶喊。我爲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世人面前?我爲什麼非要依附在別人的身上,爲什麼非把所有的希望放在大郎身上?
想到這裡,便走到書房中,將清水倒在竹雕梅花筆洗中。在手腕下墊了竹夫人,執着一枝毛筆,沾了竹雕梅花筆洗中的清水,擺了一個要寫字的姿勢。
我不要做後宅的女人……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我要讓天下爲我喝彩,爲女子喝彩……腦子裡有個聲音在不停的吶喊着!一股濁氣積淤於胸口,刺激着雙耳嗡嗡做響,翻江倒海如同爆炸了一般。
手指攫緊了羊毫,渾身顫抖,筆下的水跡也隨着她的顫抖不停地變幻形狀。眼看着筆鋒上的清水,一滴一滴的落在書案上,匯聚成了一個小小的汪洋。
她重重的喘了一口粗氣,將筆鋒在水跡上沾了一下,快速的書寫。
“秋居穎水淵,柿葉醉空舷。何處風光好,此夕月最涼。飄忽山枕客,興寄酒中仙。千古一輪月,照伊雙鬃間。”
寫完之後,長吐一口氣,字雖寫得不好,但現在還小,以後勤奮一點,慢慢練習就是。眼前的電腦中有着大量的知識,各種歷史書籍,各種資料可以隨時打開觀看。擁有了這麼多別人所沒有的東西,只要肯靜下心來學習,還怕學不到嗎?自己擁有的是別人所無法擁有的東西,爲什麼要侷限在一個小小的村落之中呢?爲什麼要侷限在自己的性別之上呢?
然後,她認認真真的在紙上抄寫了一遍,最後寫了詩名《秋月,贈謝家姊姊》。
謝靈,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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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文中安木所寫的詩詞,均爲我本人創作。有些以‘寒煙翠’的筆名發佈在紅袖,有些是現作的。由於安木現在還是孩子,自認爲我寫的詩詞還可以勝任。
好吧,大家噴我吧……我就是古代六歲孩子的水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