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夷簡懶洋洋的問道:“大哥尋我?”他身上微帶酒氣,絳色袍衫的襟前與下襬上還可以看到幾點不起眼的酒漬,擡手端茶時露出指間韘環,烏黑的長髮以一根貓睛赤金簪挽在頭頂,雖然在原上馳騁多日,面色卻不見黝黑,此刻興致不是太高的靠在榻上,語氣裡有分明的心不在焉。
夏侯浮白一身玄衣,揹負長劍,不動如山,侍立在他身後,面無表情。
“六郎今日去了哪裡?”賀懷年知道這個弟弟自從在道旁對那位傳說中國色天香的元秀公主一見鍾情起,原本到長安來的打算統統不作數,一心只惦記着如何尚主,此刻看他這般模樣,估計又在那位心腸堅硬如鐵的貴主手裡吃了虧,他心下暗暗搖頭,面上卻神色不動,接過碧翹呈上的茶水吹了吹,笑着問道。
賀夷簡微微一哂:“不過是在坊間隨便轉了轉,在西市那邊喝了場酒。”他說得看似隨意,但語氣之中略帶慍色,似乎此行並不順暢。
“哦?六郎可是結識了什麼人?”賀懷年自然聽得出來,笑着試探。
“不速之人,不提也罷。”賀夷簡顯然不想多提今日的經過,他雖然叫賀懷年大哥,但實際上賀懷年對這個所謂的幼弟卻一向避讓幾分,因此此刻說話也是直截了當,“大哥若沒有別的事,我便先回自己院子裡去?”
賀懷年擺了擺手:“你且別急,某正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見賀夷簡眉宇間閃過一絲不耐,賀懷年眸色暗了暗,複道:“下個月,正逢淄青節度使楚殷興五十大壽,大人因事無法親往祝賀,因此來信要你與某代爲同去。”
“大哥是長子,此事有大哥去便可,我還有事,還是暫留長安吧。”賀夷簡聽了,不假思索道。
賀懷年早就知道他沒這麼好說服,不過儘早讓賀夷簡離開長安,斷絕他尚主的念頭是除了賀夷簡本人外河北所有人的想法,他也已經與夏侯浮白暗中說好,因此微笑道:“六郎這回可躲不了懶,楚殷興這次大壽,楚公也將從嶺南折返爲其賀,豈有師父親至卻弟子不到之理?大人再三叮囑,要六郎無論如何都要前去!”
聽到楚公,賀夷簡不由一窒,賀懷年說的楚公是尊稱,其人是楚殷興的同族堂弟,名叫楚殷武,人如其名,自幼愛武,擅長劍技,在北方武林之中頗有名氣,連夏侯浮白年輕時候都受過他的指點,對其尊敬有加。
賀夷簡四五歲時,楚殷興因事派楚殷武前往魏州拜會賀之方,兩邊相談甚歡,賀之方便喚出獨生愛子出來見客,一來二去的,楚殷武便收下他爲徒,因賀之方怎麼也不放心讓獨子離開身邊,爲此魏州與淄青之間通了不知道多少書信,打了無數筆墨官司,最後賀之方攔着不放行,楚殷興見狀只得同意叫楚殷武留在魏州教導賀夷簡。
一直到了兩年前,賀夷簡武藝有小成,加上楚殷興催促得急,楚殷武才告辭而去,他回到淄青不久,就被楚殷興派到了嶺南,兩年未歸,今年逢着楚殷興整壽,卻是也要趕回來了。
賀夷簡雖然掛念着元秀,但對這個師父還是很尊敬的,此刻被賀懷年擡出楚殷武,猶豫片刻,到底不太情願的點了點頭,賀懷年剛剛鬆了口氣,冷不丁聽賀夷簡道:“大哥這幾日傷勢如何?不知道此去淄青旅途可能成行?”
“傷勢還未痊癒,行動不便。不過此行必不可少,所以需要六郎先行在前,某乘車在後。”賀懷年話音剛落,旁邊碧翹就端上了一碗顏色墨黑味道苦澀的藥汁,生怕賀夷簡不信,掐斷了後者想在去淄青前讓自己上殿爲其請求賜婚的指望,賀懷年不動聲色的道,“六郎,楚殷興壽辰就在六月下旬,禮物某倒是準備好了,但此去淄青路途並不算近,六郎還是要趕早上路纔是——若在長安有什麼親眷,恐怕要速速道別一聲,否則,誤了日期可就不好了!”
賀夷簡聞言臉色立刻陰鬱下來,想了一想,方道:“好。”
他離了賀懷年養病的院子,走到一處四面無人的迴廊上,忽然站住了腳步,問身後的夏侯浮白:“是大人的意思?”
他問的沒頭沒腦,但夏侯浮白卻知道話中之意,平靜道:“長安風雨將至,郎君本就不該在此刻多加停留,如今趁着淄青節帥壽辰趁機避開,方是上策。郎君是節帥愛子,難道還信不過節帥?”
“這麼說李十七娘說她近日就要離開長安也是爲了此事?”賀夷簡面色陰沉,他雙手負在身後,背對着夏侯浮白,後者也能夠感覺到他話中的怒意,“那爲何今日我與她商談條件時你不提醒我?害我平白被她宰了一筆?”
夏侯浮白頓了一頓,才道:“李十七娘不過一介女郎,郎君偶然讓她一讓也是無妨。”
賀夷簡冷笑數聲,也不與他爭辯,只問:“這幾日原上都不曾見到阿煌,是爲了什麼緣故?”
見夏侯浮白沉吟,賀夷簡乾脆道:“若不與她道別,我絕不離開長安!”
“……聽說貴主如今也不在長安。”夏侯浮白心念轉了轉,想起那日樂遊原上元秀鐵石般的心腸,覺得讓賀夷簡去道個別,說不定有助於他死心,因此從容道,“昌陽公主下降後次日,貴主彷彿就攜人去了終南山中一處別院避暑。”
賀夷簡略作思索,便吩咐:“那麼明日就去一次終南山。”
“郎君,按照貴主所在別院距長安路途,恐怕當日難以往返。”夏侯浮白提醒道,但聽了他這句話,賀夷簡若有所思後,反而得意的笑了笑,明白他意思的夏侯暗暗皺起眉……
兩個時辰後,金城坊中,李十七娘正對着樓外雨打荷葉發呆,伊絲曼帶着一陣香風跨了進來,口角含笑的呈上了一封信箋:“娘子請看,這是修政坊那邊剛剛送過來的,說要娘子親手拆看。”
李十七娘咦了一聲,她的貼身使女線娘在旁笑着道:“莫不是那賀六後悔了?”
“他啊回到修政坊估計就後悔了,夏侯串通了賀懷年硬將這個消息瞞後這幾天,可不就是爲了讓我坑他這一把?”李十七娘興致盎然的一邊拆信一邊道,“除了他自己,誰都不想他尚主,還能堅持到這會,我倒真想見一見那位貴主,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美人,竟叫他這樣神魂顛倒?”
線娘不以爲然道:“再美難道能美過玄宗皇帝時的貴妃嗎?就是太真妃子,還不是含恨死在了六軍之前?賀六分明就是傻了……”
卻見李十七娘看着信,古怪的一笑,合起信箋來思索了片刻,吩咐道:“準備一下,明日出城去。”
“去做什麼?”線娘一怔。
李十七娘眼波流轉,託着下頷笑吟吟的道:“上天念我好奇之心一片,臨了離開長安前成全我——去終南山裡看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