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娘醒來並求見時,元秀已經用過了寺中送來的素齋,正捧着一盞摻了碎冰的酪飲慢條斯理的啜飲着,見她進來,淡淡掃來一眼,元秀身份尊貴,自幼頤指氣使,養就了居上位者慣有的氣度,饒是李十娘大族出身,也被她瞧得心下微寒。
“貴主……”李十娘訥訥的喚道,她在太乙池邊才醒的時候因在采綠之前想到了替元秀名譽考慮,當時心下還自以爲得意,卻不想轉頭被采綠疑心上了,這才醒悟過來,正如采綠所言,從紫閣峰一路到翠華山,全是她在裡面攛掇的,也不怪那幾個與李家交好的禁軍也不敢多嘴——長生子出現的時間地點都太過巧合了!
李十娘方纔醒轉時聽說元秀召見,到底暗鬆了口氣——她知道元秀一定沒吃什麼大虧,若不然她怎麼可能還有醒來的機會?夢唐風氣再開放,堂堂公主受辱,如今豐淳在位,別說她一個世家女子,就是雲州公主也擔不起這個罪名!
她知道現在最重要的就是洗清自己的嫌疑,因此也不敢只行常禮,跪了下去分辯道:“貴主對臣女有救命之恩,臣女有什麼理由要害貴主?”
元秀默默看着她,並不接話,李十娘心下無奈,只得繼續道:“再說臣女乃是趙郡李氏中人,謀害貴主這是何等大罪,難道不怕連累族人嗎?更何況,今日之事如此明顯,任誰都會懷疑是臣女所爲,臣女雖然不聰明,可也不至於明擺着將自己曝露出來!而且今日那妖道,臣女可指天發誓,連見也未見過,又遑論是與他勾結?”
“你說的這些倒也有理,不過你且告訴本宮若不是你的話,又是何人呢?”元秀盯着手裡的團扇淡淡的道,她手裡拿着一柄湖青色底六角宮扇,湖青色紗雙面繃緊了扇面,上繡着三四隻彩蝶,一枝粉桃自下方妖嬈探出,蝶似棲非棲,扇柄也用了應景的桃木,只上了一層清漆,色澤微緋,下面穿了一個如意結,墜着杏色流蘇,元秀的目光卻正是落在了流蘇上,李十娘隨之看了一眼,她雖然不是多麼心思靈巧之人,但究竟望族裡長大的,見元秀神色異樣,心下微驚,飛快的思索了一下,方搖了搖頭道:“臣女不知,但臣女確實不曾出賣過貴主!”
元秀淡淡的笑了一笑,忽然問起了毫無關係之事:“本宮聽說你的兄長李覆在長安少年裡面很有些聲名,長夜寂寥,不如你說來與本宮聽上一聽?”
“臣女的兄長不過是早年貪頑放縱了些,所謂聲名都是些荒謬之行,哪裡敢污了貴主的耳?”李十娘原本見她看那杏黃色的流蘇心中就暗暗吃驚了,這會聽元秀提到李復,更是大驚失色,如何敢說。
然而元秀卻偏偏纏住了這個話題,放下團扇,眯眼道:“無妨的,咱們夢唐風氣開放,更何況本宮聽到你兄長的名聲可不壞——寒食時候麟德殿前蹴鞠,似乎連續兩年都是他勝出的吧?說起來李瑰雖然享壽不永,所遺的一對子女倒都是出色的,就是你在長安貴女裡面也是聲名不小,便是本宮的侄女兒昇平縣主比你也是差着些的。”
李瑰便是李復與李十娘之父,此人在懷宗皇帝時聲名極響,幾與杜丹棘齊名,那時候爲太子的憲宗皇帝便對其極爲重視,只可惜此人與杜丹棘一般短壽,去世時方過四旬,留下來一子一女由其兄代爲撫養,李瑰生前所任官職爲國子監祭酒,本朝因承襲前朝科舉取仕之制,兼之前朝覆亡與關隴大族在背後動作不無關係,因此本朝汲取教訓,刻意推行科舉之制,以弱望族影響力,到了玄宗皇帝以後,有才者莫不以出身科舉爲榮,長安各家兒郎只要不是十分不像樣子,總要想着辦法送入國子監中讀書,李覆在長安少年人中交遊廣闊,與此也不無關係。
元秀暗自思忖,這李復倒是個人才,有道是人走茶涼,昔年李瑰還活着時,與杜家五房的長子杜丹棘號稱李杜,雖然不似天寶年間李太白、杜甫那等才名如雷貫耳,卻是長安家喻戶曉的才子,而且此二人對實務亦十分擅長,兩人一般享壽不永,杜丹棘之子杜拂日到如今在長安都聲名不響——杜家五房在杜拂日這一代,還僅有他一名男子,杜青棠膝下只得兩女,且都已遠嫁,對這個侄子自然是格外寵愛與悉心栽培。
然而李瑰之兄卻有衆多子女,對李復與李十娘談不上虧待,但若要說如杜青棠對杜拂日一般卻不太可能了。在這種情況下,李復非但沒有弱了與各家少年的交情,反而延續下來,連帶他的妹妹都備受照拂,可見着實有幾分能力!
“貴主謬讚了,昇平縣主騎術精妙,幾個月前,還從身爲男兒的鄭家郎君手裡贏了一匹大宛良駒,臣女哪兒比得上呢?”李十娘小心翼翼的說道,她雖然不明白元秀的用意,但本能的想把話題從自己兄長身上拉開,可惜元秀卻唔了一聲:“你說過的,你的騎術乃是李復教導,可見你兄長的騎射想來是更好?”
李十娘思索了兩息,才謹慎道:“回貴主,臣女兄長的騎射自是比臣女要好些,但放在長安少年中卻也不算得什麼。”
“他蹴鞠是好的。”元秀懶洋洋的道,“本宮記得那回寒食蹴鞠,崔風物自請上陣,原本從上到下都道他是自矜技藝,皆是興致勃勃,卻不想全場都被李復壓着打,當真是難爲了他那樣還能保持翩翩風儀,事後叫本宮的七姐心疼了好一陣,還把先帝御賜的傷藥都送了過去……”說到這裡,她留意到李十娘眼中閃過一絲複雜,若有所思的點了點腮,柔聲道,“莫非,這就是你要謀害本宮的緣故?”
“什麼?”李十娘一驚!
元秀目不轉睛的看住了她,緩緩道:“本宮……是昌陽公主之妹、與昌陽公主雖然不若東平公主那樣親近,到底是同父異母,更何況,公主們素來都是養在深宮,就算出行也是前呼後擁,哪怕得到信任如今日這樣接近本宮,本宮飲食自有采綠服侍,安危有袁別鶴在旁,李十娘子哪怕到了本宮身邊也尋不到機會,與外人聯手,豈不是很正常的事?”
見李十娘掩住了口,滿眼駭然,元秀嗤笑了一聲,聲音極低,卻透着刻骨的寒意,“更何況本宮被人擄走,雖然未曾受辱,傳出去究竟不好聽,你雖然嫌疑深重,但想着皇家或許爲了本宮的名譽,不能公然拿你怎麼樣,是也不是?”
說着,嘆了一聲,悠悠道:“本宮原本以爲你是個聰明人,或者不像有些人那麼聰明,但至少不會太笨,卻不想你糊塗至此!”
“貴主誤會了!”李十娘低叫一聲,她知道元秀既然把話說了出來,顯然是打算給自己一個辯解的機會的,她若是錯過了這一回,叫元秀認爲這便是事實,那纔是慘了!
不及細想,李十娘飛快的道,“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貴主若要治臣女與兄長之罪,難道還要理由麼?再者,臣女不敢瞞貴主,與崔風物確實自幼一起長大……”她咬了咬牙,復繼續道,“李、崔兩家同屬五姓七望,自來交好,貴主想必也知!臣女少時失怙,雖然有伯父教養,又有嫡兄在上,但到底羨慕尋常人家父母雙全、可以承歡膝下,上回在觀瀾樓上與貴主初見,彼時臣女尚且不知貴主身份,多有冒犯,然也不可能在貴主面前僞裝,貴主也知,臣女與崔風物之妹崔舒窈要好,因窈娘之故,臣女得以時常到崔家拜訪,甚是羨慕崔家滿堂和樂,卻不想,因臣女與崔風物年紀相差不大,漸漸的竟傳出了婚訊,崔家氣度寬宏,對此只是一笑了之,臣女雖是女郎,但自幼跟隨兄長學習騎射,辯白過幾回,也不放在心上,後來,先帝爲昌陽公主擇了崔風物爲婿,臣女還特特送了一份厚禮去慶賀,原本以爲謠言至此可止,不想竟還傳到了貴主耳中,懇請貴主明辨是非——臣女雖然幼年失怙、少年失恃,到底也是五姓七望之女!而且貴主容臣女說一句實話,臣女的脾性並不算很好,若與崔風物有什麼,豈會就此一言不發?”
說到此處,她已經覺得膝蓋跪在了地上微微發疼,卻只能忍着,緩了口氣,才接着說了下去,“臣女與崔風物不過是因李、崔兩家世交的緣故才熟識,又因爲其妹窈娘才比旁人家多走動了些,與崔風物之間清清白白,崔風物乃是臣女知交窈孃親兄,他得尚昌陽公主,先不說這件婚事是先帝所賜,乃是何等榮耀,長安上下誰不知道昌陽公主美豔如花,身份尊貴,又對崔風物一往情深,崔家大郎得妻如此,臣女亦爲之而喜……又怎會因爲昌陽公主怨恨貴主?這真真是無稽之談!”
元秀靜靜聽着,不時露出思索之色,待她說完,方笑了一笑:“你說的倒是有理。”
李十娘心下不敢放鬆,謹慎道:“臣女委實不知道對貴主爲何要有怨懟?貴主對臣女有恩無仇——當初在觀瀾樓上,臣女不知貴主身份,多有冒犯失禮之處,然而貴主寬宏大量,在紫閣峰上撞見了臣女因心疾發作而昏迷,非但不以臣女從前的衝撞得罪爲意,反而使人報與家姐,救下臣女!不敢瞞貴主,上一回家姐命臣女與其往紫閣別院拜謝貴主救命之恩時,臣女還心中忐忑,生怕貴主詢問觀瀾樓之事,卻不想貴主非但提也未提觀瀾樓,卻還幫着臣女說話,讓臣女可以隨意穿自己所喜歡的石榴紅……臣女若還要算計貴主,那當真是連豬狗都不如了!”
她這番話說的擲地有聲,元秀眯着眼,沉思半晌,忽然橫了眼采綠,嗔道:“十娘子進來這一回了,如何連個繡凳都不搬過來?今兒才從山上下來,累是累了點,你可也太懶了!”
原本李十娘進來後,采綠一直垂手侍立在元秀身後,斂眉低目看不出神色,到了此刻才擡起頭來撲哧一笑,道:“十娘子才進來阿家就拉着她打趣,兩個人一句接一句說的投契,奴連奉茶的機會都沒有尋到,更遑論是其他呢?方纔還想着阿家如今喜歡十娘子定然是嫌棄奴愚笨了,因此格外的不敢吭聲怕被阿家趕了出去,卻不想阿家這會子又怪起了奴!”她一面說着一面從屏風後搬了繡凳出來,笑吟吟的放到了李十娘面前,李十娘謝了恩才站起來,她今日陪着元秀從紫閣峰一路飛馳到了翠華山下,又棄馬用步,爬到山上,元秀失蹤後還被采綠命幾個禁軍制住了,拖着在山上尋了半天的人,消耗極大,這會久跪後起身,頓時有些不穩,采綠適時的在旁扶了一把,掩袖笑道:“十娘子,奴卑微之人,沒什麼見識,今兒在山上,對娘子多有得罪,還望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與奴計較呢!”
她這番話說是賠罪,說的卻隨意,只是知道她是元秀近身大宮女,當着元秀的面,李十娘再怎麼不甘也不能不忍了,勉強笑道:“綠娘說笑了,你那麼做也是爲了貴主思慮,我怎會怪你?”
元秀在主位上坐着,對采綠的行徑言辭盡收入眼底,卻只淡笑着一言不發,待李十娘表明了態度,才慢條斯理的問道:“你可用過飯了?”
她不問還好,李十娘這一天除了早上幾乎沒有好好吃過東西,方纔着緊安危也還罷了,如今見元秀終於信了自己的話,頓時覺得飢腸轆轆,連聲音都快虛弱下去了:“多謝貴主見問,臣女尚未用過。”
“你今日才說過是不喜歡素齋的,這寺裡的素齋做得雖然本宮以爲別有風味,怕對你來說到底清淡了些,好在也就吃這麼一回……本宮叫采綠擇了幾道放在冰盆裡,你就在這裡用了,早些安歇吧。”元秀慢悠悠的說道。
李十娘原本以爲危機已經過去,聽她這麼說了,面色頓時一變!
——她忽然想起,自己醒過來後,來傳自己的是禁軍倒也罷了,但自己的使女,從頭到尾都不曾出現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