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子從帳後轉出時,元秀並不意外,只是指了指面前的燕九懷:“探丸郎本以刺殺官吏爲營,這位燕小郎君,更是其中翹楚,卻不知道道長是如何將他這般不知不覺放倒的?”
“這位小郎君原本就居心不良,貧道不過是將計就計而已。”長生子也不隱瞞,輕描淡寫的道,“昨晚他向閣中要了可以使人情.迷.意.亂的助情香,貧道當時恰好在附近,因此搶在他之前,將助情香換作了迷魂香,其實原本這位小郎君倒也不至於如此簡單的被放倒,只不過他如今身上尚且有傷,自然虛弱得多。”
元秀淡然道:“有道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道長的道號,卻是起差了。”
“貴主請佩好身上的香囊,那裡面裝了迷魂香的解藥,若不然,貴主如今也不能跟着貧道離開了。”長生子對她的譏誚渾不在意,只是一甩拂塵,道。
“道長倒是好生有把握,本宮聽道長這麼一說便跟着道長走?”元秀打量着他,淡淡的道,“昨晚宮中之變,想必道長也該知道了,只是即使改天換日,本宮以爲,邱逢祥與杜家還沒那個膽子,直接篡了李室,本宮始終還是金枝玉葉的公主,留在此地,對本宮來說並無危險,跟着道長卻不知道會去什麼地方,又會有什麼下場?”
長生子點了點頭:“貧道原本大可以用迷魂香一道迷暈了貴主,如同上回在翠華山上一般,帶着貴主一走了之,如此貴主就是不想走,也必須走,此刻卻費了一翻手腳,提前將解藥混在了迷神閣爲貴主準備的衣裙裡送進來,自然是有把握說服貴主的。”
說着,他從懷裡取出一物,卻是一根明黃色的腰帶,上繡雙龍搶珠,正中的明珠猶如嬰孩拳頭大小,即使白晝,依舊灼灼發亮!雙龍都以金絲勾勒而出,光華閃爍,栩栩如生,腰帶並非嶄新,但也有七八成新的樣子,顯然是穿過不止一兩次的。元秀見之頓時色變!
這是豐淳的衣帶!
本朝尚黃,明黃色惟獨皇室可用,而此帶上又是雙龍,又是龍珠,如今也只有豐淳可用。並且這一條,還是豐淳一件常服所佩,元秀平時雖然未曾怎麼注意過豐淳的衣着,但看得多了,總也記得些。
“你居然潛入了宮中?昨晚?”元秀用力捏了捏拳,她出身尊貴,對於傳奇中那些高來高去的俠士,雖然佩服,但還遠遠不到嚮往的地步,畢竟身爲公主,身邊大可以招攬那些勤奮苦練多年的高手爲之驅策,可如今她卻是說不出懊惱與沮喪。
假如她有燕九懷、長生子這樣的實力,昨晚宮變,就算她事先被杜拂日以迷香算計了,可此刻是不是還有補救的機會?
長生子淡淡一笑:“東西貴主已經看到了,相信此物不必貧道說明,貴主也該知道是誰的,如今貴主是不是可以跟貧道走了?”
元秀深吸一口氣,將心中激動與惶恐按捺住,搖頭:“本宮的兄長貴爲至尊,這種差不多的腰帶,有的是,何況本宮也不能肯定,昨晚宮變時,他身上穿的正是這一條,倘若你是趁亂混入宮中,從五哥放置衣袍的地方找出來的,卻不知道本宮會被你誆到什麼地方去?”
長生子聽了也不驚訝,只是將腰帶遞到她手裡,慢條斯理道:“豐淳帝的親筆,想來貴主是能夠辨認的?”
元秀一驚,卻發現手中這跟腰帶下沿彷彿有些勾絲,她伸手一撥,原來卻是從側面被拆開了。
翻出腰帶內層,但見其上血跡斑斑,赫然是一封血詔!
看罷,元秀胸口急劇的起伏數次,死死攥住了腰帶,片刻後,她方冷靜下來,下意識的想要將詔書藏起,看了看四周,最終還是揉成一團,塞進了懷裡,對長生子道:“往哪走?”
長生子指了指帳後,含笑道:“這迷神閣的密道,卻也不是隻有他們自己纔會用。”
兩人消失在屋中約一盞茶後,杜拂日急風般捲入!
卻見帳幔低垂,影影幢幢中,似有一人側臥於榻上,而燕九懷卻伏在帳外的桌邊昏昏而睡,他正要鬆了口氣,卻察覺到帳中並無呼吸之聲!
杜拂日目光陡然凌厲如刀!他一個箭步搶到帳前,刷的一把掀起帳子,但見其中果然只有一牀團成人影側臥的被子……
燕九懷被涼茶潑醒後,先下意識的抹了把臉,還沒睜開眼睛,已經聽見杜拂日的問話:“這個香爐是誰拿進來的?”
“香爐?”燕九懷打個激靈,頓時完全清醒了,他忙張開眼睛,卻見杜拂日站在不遠處,指着旁邊一隻樓閣登鶴鎏金爐沉聲問道,雖然神態如常,但語氣之中卻有一絲不難察覺的怒氣,燕九懷下意識的看了下四周:“咦,公主殿下呢?”
“香爐哪來的?”杜拂日反問,“我幾次與元秀公主相見,她身上佩帶的都是宮中方有的瑞麟香,昨日在雅座裡,剛剛進去,她就讓隨行的貼身宮女將雅座裡照常焚的沉水香澆滅,顯然是不喜濃郁旖旎之香,你昨晚在帳中懸掛桂香且不去說,今日爲何還要在這裡添一個香爐?爐中未燒盡的,有沉水香氣息……”
燕九懷皺眉道:“師兄,我可不是你,你喜歡這位美貌的公主,我可不喜歡她,你也知道,我從前就捉弄過她幾次的,她不喜歡沉水香,我偏要拿來放在這裡,這是我住的地方,當然應該我說了算!一個香爐而已,莫非你就要爲了這個拿我怎麼樣不成?”說着他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再說那位公主殿下雖然是嬌生慣養,卻也不是什麼軟骨頭,不喜歡這香,如今也已經滅了,難道連屋子都要換一個?不過這也沒什麼,我讓她住了一晚,連好處也沒要,已經是看着你的面子上了,既然她受不住,你接她回玢國公府也好,送她回大明宮也好,也不干我事。”
杜拂日看着他,半晌才道:“雖然香爐已經滅了些時候,但你難道一點都嗅不出來沉水香掩蓋下的另一種香?”
燕九懷這才愣住,他趕緊仔細辨認了一下,頓時色變:“怎麼可能!”
“我原以爲你雖然受了傷,但究竟久爲探丸之事,總比旁人可靠,卻不想你到底年少。”杜拂日並沒有明着責怪他,而是淡淡的道,“你身子還沒全好,就繼續養着吧,這件事情我自己來查。”
“你是說有人在這香中做了手腳,那位公主殿下……”燕九懷說着,忽然用力一掀面前之桌,頓時桌上瓷具跌了個粉碎!門外立刻傳來人詢問之聲,杜拂日與燕九懷同時命人不許入內,後者冷着一張臉,對杜拂日道:“你先等一等!”
說着,揚聲對外道:“把小云兒給我叫過來!”
小云兒來的很快,她原本就是住在了隔壁,何況昨晚大明宮發生了那麼大的事情,再聯繫着昨晚迷神閣想方設法的留客,是人都能夠猜測到一點,今日一早得到消息後,竟是無一人留下,秋十六娘和雲娘子她們自然是忙着補眠,小云兒昨晚早早睡下,這會便在孟破野身邊伺候着,燕九懷這邊院子裡的人只是走了幾步路,便把她叫了過來。
進門後小云兒先給兩人行了禮,還沒起身,燕九懷已經叫道:“你昨晚給我的香究竟是什麼香?”
小云兒茫然的看了眼他,又看了眼杜拂日,杜拂日立刻皺眉:“你向小云兒要的是什麼?”
“我要了助情香。”燕九懷一臉的惱怒,見杜拂日眸色一沉,立刻道,“你以爲我想做什麼?我不過是見你這般喜歡那位美貌公主,想尋個機會幫你一把而已!”說着又對小云兒張牙舞爪的恐嚇道,“聽說你從前就很仰慕那位公主殿下,還纏着孟小斧將她指與你看——昨天十二郎中了曲名,也是你進了他們雅座傳話的罷?是不是你被她說動,故意將香料換了,好助她逃走?”
小云兒雖然只是雲娘子的養女,然自幼跟着雲娘子在迷神閣裡迎來送往,膽氣卻不遜色,聞言立刻哼了一聲,道:“燕小郎君,昨日我本已入睡,你來拍醒我時,可不是這麼說的!你說杜十二郎對那位公主想入非非,難以自抑……”說到這兒,燕九懷兇狠的神色頓時微微一動,眼角下意識的瞥了眼杜拂日,然而杜拂日卻若無其事的聽着,只是察覺到燕九懷似有阻止小云兒之意,才冷冷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看得燕九懷立刻噤了聲,但聽小云兒帶着惱意繼續道,“因此才託了你出來尋我阿孃要些助情香,且還說阿孃已經同意了,我這纔給了你一小塊,在那之前,我雖然奉命進雅座裡去請了杜家郎君去往王家的雅座裡面,可幾時與公主單獨說過話了?就是公主要離開的時候在迴廊上面,也還有李家郎君在旁呢!燕小郎君昨兒過來尋我要香料時是怎麼說的?如今出了什麼事,我都不知道,好端端的就問起了我的不是來了!你雖然是秋十六孃的養子,我可沒有賣身給迷神閣,是正經的庶民!你若是瞧着我不順眼便直說,我這便去告訴了阿孃,咱們提早走了不惹你眼就是!”
小云兒口齒伶俐,這番又似訴冤又似氣憤的話語說得猶如一把珍珠撒落銀盆,又脆又快,燕九懷幾次想壯着膽子打斷都沒尋到了機會,只得乾脆眼一閉,垂頭喪氣的等着杜拂日翻臉。
然而杜拂日默默聽完小云兒的話,卻平靜的問道:“小云兒,照你這麼說,你當時給他的是助情香?”
因方纔出言質問的是燕九懷,小云兒對杜拂日倒是要客氣一些,認真道:“杜家郎君說的是,我也說一句實話,那位公主殿下貌美如花,就是北里那些特特挑出來的女郎都是比不上的,郎君也不是常來,想着燕小郎君與郎君乃是同門的師兄弟,我這纔信了他,卻不想給郎君惹了麻煩。”這小云兒很是機靈,雖然進得門來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見元秀不在,燕九懷又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顯然這中間出了差錯,香是她親手交給燕九懷的,這個責任自然是脫不了,索性如實說出來。
杜拂日看向了燕九懷,燕九懷差點沒跳了起來:“我是受了傷,又不是死了!再說這天下,除了師父,還有誰能夠靠近我,換走我藏在袖子裡的香料而不被察覺?你真當我死了?!”
“小云兒。”杜拂日沒理會他的叫囂,而是招手叫過了小云兒,和顏悅色道,“雲娘子既然讓你保管閣子裡面用的香,想來你對香料也是有些知道的,卻不知道這會你可還能分出燕郎袖子上面沾染的香氣是什麼香?”
小云兒自信道:“杜家郎君說的一點也沒有錯,阿孃當初將這個差使交給了我,便是看中了我的記性好,助情香的香氣雖然不濃烈,卻勝在了悠長上面,我站在這兒是聞不到,若是近些而燕小郎君又沒換衣物,那定然是能夠聞到的。”
杜拂日點了點頭,看了看燕九懷,燕九懷臉色陰沉,哼了一聲,才帶着悻悻之色脫了外袍,交給了小云兒。
小云兒尋到了袖子的位置,閉上眼,湊近鼻端嗅了嗅,睜眼驚訝道:“這不是助情香!”
“師兄!”燕九懷大大鬆了口氣,他顧不得與小云兒計較,忙不迭的看向了杜拂日。
杜拂日淡然道:“看來,是有人昨晚趁着你還沒找到小云兒時,就已經將香料更換,我想,因小云兒就住在隔壁的院子裡,你爲了不讓我察覺,想必一直謹慎萬分,而小云兒說,她當時已經睡着,想來你是連燈火都沒敢點,在這種情況下,小云兒自然只能藉着廊上的風燈的隱約光亮,憑着記憶取香,這樣便出了差錯,她也沒有發現,而你,對香料之物一無所知,便是這麼上了當,你以爲你是在捉弄元秀公主,卻不知道反而自己着了道!”
燕九懷面色羞慚不已,但他在杜拂日面前一貫不甚服氣,便一挺胸道:“這也沒有什麼!師父早就說過,誰沒有翻船的時候?下一回我便知道注意了,說起來這也是小云兒蠢,連雲娘子叫她保管幾種香料被人換了都不知道!”
小云兒怒視着他,嗔目喝道:“若不是燕小郎君你故意意圖不軌,故意要瞞着杜家郎君,所以未點燈火,火光明亮處,我豈能連助情香與其他香都分辨不出來?!再者,方纔麗娘那邊還使了人來要了一份洗塵香,我開匣子時都不曾發現,足見那動手腳之人手段利落,也不曉得是你在什麼地方惹下了高人,如何也要怪到了我頭上?莫非你在長安坊間的名頭俱是欺負女郎得來的嗎?”
燕九懷還沒來得及回話,杜拂日已經站起了身,森然問道:“洗塵香?那麗孃的院子在什麼地方?速速帶我前去!”
洗塵香雖然有一個香字,確實卻毫無香味,這是因爲夢唐風氣雖然開放,但悍婦卻也不少,夢唐的女郎們沒出閣的時候,就不乏鮮衣怒馬招搖過市之輩,等到嫁了人後,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賢良淑德起來,郎君們想照着成婚之前那樣夜夜笙歌、流連北里,許多人家的主母那是決計不肯同意的。
而夢唐慣用香料薰染,尤其北里這些地方,許多名妓爲了與衆不同,往往不惜重金購入商賈從遙遠異域帶來的異香,或者是更改古方,務必要與衆不同,在這種情況下,到北里一夕歡樂,難免沾染上閣中的香氣,即使更換衣物,也容易爲人察覺,若是家有悍妻,少不得一場後院風波,因此北里的樓閣裡許多都準備了這洗塵香,此香燃後無味,卻能夠中和掉附近之人身上的香氣,在這種情況下,那些不願或者不敢被家中人知曉去處者,便會在離開前要一支洗塵香,將滿身脂粉與異香都中和掉,便可理直氣壯的出門。
問題是——因着昨晚大明宮變,今日坊門纔開,各家的下人與心腹便一起擁到了迷神閣來,知曉消息後,誰還能夠在這裡坐得住?更別說昨兒歇在迷神閣,許多人本就覺得自己睡得格外的沉,這會聽了宮變的消息,哪裡還猜不到緣故!
就是不爲了別的,爲了史家那一支筆——迷神閣雖然因任秋案關了一段時間,但擇日開張哪日都不選,偏偏是昨日,而偏偏昨晚宮變,更偏偏的是,昨晚宿在迷神閣的,着實有幾個頗負名望的臣子……將來太史記錄這次宮變,焉會注意不到此事?到那時候只需要在史冊上面輕描淡寫的記上一筆,說這幾人聯袂在迷神閣中過夜,才導致宮變發生後雖然大明宮中徹夜喊殺無斷,卻只有寥寥數臣到場卻被宮門所阻——若他們都參與了這回宮變倒也罷了,過後總是能夠得到好處的,這會沒有參與卻也有可能青史留下污名,如何受得住?自然強自按捺了對迷神閣的怨恨,卻一個個走得飛快了!
也就是說,早在宮變消息傳到迷神閣時,昨日開張所請之人,除了杜拂日外,便全部走光,何況如麗娘等人,昨晚左右應酬,這會應該早就睡了,麗娘是閣裡的女郎,她好端端的要什麼洗塵香?
杜拂日神色依舊波瀾不驚,然而目中寒意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