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賀宅裡的老僕帶了兩個胡姬進來,伺候着元秀匆匆用過些胡餅,又換了一身胡服,穿過紫竹林,到了宅子另一個角門處,老僕敲了敲門,門外傳來約定好的暗號,他這纔打開了門,請元秀上車。
元秀也不拒絕,在沒和長生子談妥前,她絕對不能落入杜氏或者邱逢祥那邊的手裡。
馬車這回沒走多遠,還是在修政坊內,卻是原本那座宅子隔了幾座的地方,這是一座三進的宅子,像是尋常商賈所居,收拾得很是清爽,看得出來此刻正有人居住,迴廊上不時有服彩的使女託着食盒經過,又是僕人在庭中收拾草木,見到那老僕帶着元秀進來,卻都是視而不見,連眼神都不曾移動一下。
元秀知道這裡定然是河北的又一個據點,雖然如今正打着河北的主意,但看到這一幕仍舊心下一痛。
曾經輝煌燦爛、強大而無畏的帝國,究竟抵不過歲月的滄桑,再高貴的血脈,到了最後終究也會迎來衰亡。衰老的國家,這一座宅子,不過是爬在了帝國上面不懷好意的螻蟻之一罷了,可哪一個強大過的國家,不是這樣被一點點、一點點的蟻食,最後走向滅亡了呢?
老僕請她到了後面一間早就準備好的上房歇息,房中用具一應皆是新的,鎏金狻猊爐中點着一柱安息香,味道純正,顯然他們早知道今晚若無香料助眠,元秀是怎麼都睡不好的。不過元秀卻皺了皺眉——長生子去的也太久了,袁別鶴究竟騙了他一個什麼地方?當初,元秀叮囑他設法將人哄離長安,然後趁機向自己稟告,如今看來這袁別鶴果然遲鈍了些,這是什麼時候,居然還要把人騙出長安,卻反而是耽誤了辰光!
兩名少女進來伺候着元秀更了外袍,又捧了水進來讓她梳洗,元秀注意到,其中一名年紀略小、約十二三歲的女郎不時悄悄從銅鏡裡打量着自己,她留意了一下她們的衣着,發現兩人身上穿的衣裙皆是上好的繚綾所裁,鬢上幾朵珠花也俱是精緻貴重,遠非尋常使女可能有,忽然出聲道:“你們不是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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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長些、與元秀差不多年紀的少女施了一禮,復拿起妝臺上的玉梳,清聲道:“回貴主的話,我等是這間宅子的主人家的三女與四女,奉父命來伺候貴主!”
元秀哦了一聲:“卻不知道你們的父親是誰?”
兩名女郎對望了一眼,依舊是那年長的回答道:“家父名聲微薄,恐怕貴主未曾聽過。”這就是不想說了,元秀才到這裡,也不欲太過張揚,便沉默了下去。
過了片刻,有人敲響了門,輕輕道:“三娘四娘,貴主可梳洗好了?”
那年長些的三娘看向元秀,見她點了點頭,方上前去開了門,卻見外面站了一個華衣婦人,進來後先對元秀行了禮,方自我介紹道:“妾身陳氏,夫家姓焦,這兩個是妾身的三女與四女,卑賤之人無有小字,便按着排行喚一聲三娘、四娘,寒舍簡陋,但勝在了清淨,卻要委屈貴主了。”
她說的清淨,大約是指此地不太容易被人找到,元秀微微頷首,陳氏接着便問她要不要再用些飯食,見元秀允了,忙親自去張羅。
如此食後沐浴更衣,陳氏親自送了一堆新做的錦繡衣裙來,居然件件合身,見元秀神色疑惑,陳氏抿嘴笑了笑,解釋道:“早先六郎在長安時,曾想帶貴主去遠些的地方遊玩,想着貴主的衣物佩飾都是宮制之物,恐怕穿出去了容易被人瞧出,就使人備下了這些。”
“賀家郎君有心了。”元秀不置可否,淡淡的說道。
陳氏聽了,又笑了笑,吩咐焦三娘與焦四娘好生伺候,這才退了下去。
元秀見焦四娘雖然對自己有些好奇,看着年紀也要小些,但那焦三娘對妹妹卻盯得極緊,便吩咐取幾本書來消閒。
焦家看着是商賈,卻也準備了些閒書,元秀拿着一半傳奇心不在焉的看着,到了子時,終於門無聲的被打開,長生子手持拂塵,臉色鐵青的大步走入,對焦家姊妹吩咐:“你們且出去!”
兩人屈了屈膝,乖巧的退出,順便將門帶上,元秀把書隨手一丟,笑了笑:“道長這回跑的可不近?”
“不過是去紫閣別院裡轉了一圈。”長生子冷着臉回道,他的心情顯然極爲糟糕,迥然元秀前幾回見到他時的仙風道骨,眼神凌厲之中略帶煞意,“你說袁別鶴傻,他卻也聰明,知道說旁的地方,當時未必能夠取信於貧道,張口說了個紫閣別院……哼!當初他一個無權無勢、空有幾下拳腳的小兒,被憲宗皇帝選爲東宮之衛,貧道便覺得憲宗皇帝別有用心!紫閣別院又是郭家已故的郎君親自設計……”
說到這裡他雖然住了嘴,但面上餘難難消,不禁狠狠一拍桌子,頓時上好的整塊紫檀木桌面四分五裂!
元秀一個輕巧的閃身,避免了被桌上茶水飛濺,覆在月牙凳上坐下,施施然道:“是麼?如此看來,袁別鶴倒比本宮想的聰明許多。”
“貴主也比貧道想的聰明更多。”長生子臉色難看道,“方纔貧道已經去大明宮中初步看了看,韓王、衛王與魏王如今俱被安置進了蓬萊殿中,與豐淳帝拘在了一處,至於趙芳儀並曹才人,倒是仍舊在各自的殿裡。”
元秀皺起眉,杜青棠與邱逢祥的思慮比她想象裡周密得多,看來他們也考慮到了有忠誠於皇室的心腹會悄悄帶走幼主,以號令諸鎮?韓王三人的年幼,雖然是個弊端,這就是他們無論放在哪裡,如今都是爲人傀儡與招牌,但也是個好處,那就是三王都還年幼,所以即使與豐淳並王子節養在一殿,也無可厚非。
這樣卻是省了分別關押後看守分散的問題。
並且膝下僅有的三子都在身邊,豐淳朝夕可見,也更容易被動搖。
元秀皺起了眉,不愧是老狐狸,果然心思縝密。
長生子見她不語,提醒道:“或者還是貧道帶貴主離開?”
“不行,哪怕是你獨自上路,也不能帶本宮走!”元秀目中露出決然之色,“當初賀家六郎在長安時對本宮的心儀,人盡皆知!本宮一出長安,杜、邱更有理由說本宮僞造詔書!”她到此刻越發對杜青棠歎服——如今想來,當初賀夷簡追求豐淳唯一胞妹之事之所以很快就傳得朝野俱知,沸沸揚揚,這也是杜青棠爲今日做準備吧?
畢竟那時候豐淳並不太信任皇后,何況皇后身爲六宮之主,須在中宮主持,遠不如公主自由,再加上元秀與豐淳出自同母,因此若豐淳陷入危機,很有可能會將翻盤之物交給元秀——而元秀即使未與賀夷簡相識,若要借諸鎮之力,頭一個也會想到河北,一來河北雖然不是距離長安最近之鎮,但也不算太遠;二來河北三鎮同氣連枝,合在一起,連淄青也退讓幾分——而元秀先與魏博節度使之子傳了曖昧之言,若再向河北求助,杜青棠自然可以立刻扣一頂元秀這是心向夫家的帽子!
她想了想,咬牙道:“韓王、衛王、魏王都在蓬萊殿,但還有一人,想必是不在的,恐怕連杜青棠與邱逢祥,事務繁忙之下,都已經忘記了!”
長生子揚眉問:“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