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末的春陽照在太液池上,返明蓬萊殿的廊柱之間,但見水光瀲灩,宛如爲蓬萊殿鍍上一層光暈,說不出的明媚。
宮車轆轤停下,先從上面跳下一個粉衣小使女,復轉身扶下一身聯珠團窠纏枝交領春衫、系鬱金裙的婦人。這婦人挽着拋家髻,鬢插步搖,髻簪宮花,眉心帖着三葉花鈿,耳上碧玉流翠,氣度雍容,儀態不俗。
杏娘早早在殿前等候,笑容滿面迎了上去道:“夫人可算到了,皇后殿下已經唸叨多時!”
“前段時間回了太原,剛剛返回長安,就收到宮中傳召,這便趕着來了,皇后可好?”李氏已經年近五旬,因養尊處優又天生麗質,所以望之仍舊如三十許人,皇后王氏與她長得很是相似,豐腴白膩的肌理被絳紫色上襦襯托得格外嬌媚。
李氏是王展的正妻,出身於趙郡望族李家,她一共有四個子女,王子瑕是唯一的郎君,皇后王子節則是幼女,李氏素有賢名,她的長女次女都嫁給了五姓七望之中的其他兩家,門當戶對,王家女兒素來是名門望族爭相求娶的,婚後過得和樂,兒女繞膝,只是全隨了夫婿赴任,皆不在長安。
如此無嗣的王子節、未娶的王子瑕,自然是李氏最關心的,三月中寒食祭祖,王氏這一年恰好遇見了大祭,各處子孫都要盡力參加,李氏自也與王展一起回了太原祖地,這幾天剛剛回來,箱籠尚未歸位,就得了宮中傳召,李氏立刻放下一切先趕了過來,她本來提着一顆心,待看見蓬萊殿內外整肅一新,杏娘氣色也好,才暗鬆了口氣。
“皇后殿下一切都好,也知道夫人才回長安如今定然是忙的,但櫻桃宴就要開了,夫人也知道,大家登基不久,皇后也是頭一次弄這個,昭賢太后又去了,皇后上面也沒有合適的長輩詢問,因此只好請夫人進宮,幫忙掌一掌眼。”杏娘含笑伸手肅客,李氏卻擺了擺手:“杏娘且慢,我還帶了一個人順便進宮來拜見皇后。”
杏娘一怔,卻見李氏轉身對車內喚了一聲,纔有一個小小女郎揭簾出來,李氏親手扶了她下車,這女郎大約八九歲模樣,生得杏眼桃腮,小小年紀已經顯出風流之態,身上穿着翠綠底繡蝶戀花訶子,繫着杏子黃的褶裙,外面淺碧短襦,臂上挽了彩錦長帔,因年紀小的緣故,頭髮稀疏,挽不起髻,就拿金環束在腦後,鬢邊簪了幾朵杏花,雖然李氏與杏娘說了半晌話才叫她,卻絲毫不露躁色,反而口角含笑的向杏娘望了望,略略欠身,顯得極有氣度。
“這是……?”杏娘打量着對方,微微驚訝的問道。
“這是大郎家的四娘子,小名喚作幼挺,因爲大郎不日也將調入長安,所以我便先把她帶過來了。”李氏微笑着說道。
她說的大郎是指王家子字輩的長男王子含,原本承蔭一直在太原做官,寒食前卻接到詔令要調他到長安述職,王展和李氏恰好回太原祭祖,見到王幼挺可愛,膝下又暫無孫輩,便與王子含說好,先帶王幼挺到長安熟悉下風物,也有藉着帶王幼挺四處走動方便王子含隨後拜會的意思。
杏娘連忙給王幼挺行了個禮:“原來是四娘子!”
“喚她幼娘便是,我們在家中都這麼叫。”李氏笑了笑,這才帶着王幼挺並那粉衣小使女一起隨杏娘拾階而上。
王氏穿着家常七成新的櫻草色對襟寬袖春衫,下系六幅湘水裙,挽着隨雲髻,一支累絲鳳簪插在鬢邊,鳳嘴裡銜着一串珍珠,恰好墜在了眼角的位置,她眉心帖着菱形花鈿,斜靠在窗邊的胡牀上,看到李氏攜王幼挺進來,喜不自勝,忙把手中的書放了下來:“阿孃!”
李氏悄悄瞪了她一眼,帶着王幼挺一起欠下身去行禮。
“快快免了,坐下說話吧!”王氏一皺眉,待李氏按禮謝了恩,在下首坐了,這才輕嗔道,“阿孃何必如此謹慎?私下裡見面不必這麼多禮的。”
“禮不可廢!”李氏斂衣入坐,聞言肅然道,“皇后領六宮之首,爲天下母儀表率,豈能懈怠?”
懈怠二字,當真是說進了王氏心裡去了,她目光一黯,嘆了口氣,才注意到王幼挺:“這是?”
“你出閣那一年大郎添的幼女,名叫幼挺,家裡都喚幼娘。”李氏將經過大概說了一遍,“子瑕至今未娶,我與你們父親膝下也有些空虛,便纏着大郎同意將幼娘先帶回長安,陪我們住段時間,今日恰好也帶她進宮讓你認一認,好歹是姑母,你還是頭一次見她呢?”
王幼挺從前都在太原,王氏自然是沒見過的,這女郎到底是王家女兒,並不怯生,李氏介紹完了,將目光看向她,便見她大大方方的離席走到中間,深施一禮,吐字清晰道:“侄女幼挺,見過姑母!”她剛纔已經隨李氏行過了國禮,這一回卻是家禮,小小年紀,卻頗懂規矩。
王氏打量着她,眉間不期然籠上一層輕愁,她忙掩去,含笑招手道:“過來讓我看看。”
王幼挺便坦然走近,王氏脫了護甲,挽起她手細看了一回,對李氏道:“大嫂好樣貌,幼娘上面幾個阿姊偏偏隨了大郎,雖也清秀,到底比大嫂差了一層,沒想到幼娘卻活脫脫好似大嫂當年。”
“崔家代代出美人,如今長安城裡風頭最盛的郎君固然是崔風物,可崔南薰也不遑多讓啊!”李氏微笑着道。
王幼挺的母親,也就是王子含的妻子,正是博陵崔氏之女,崔南薰的族姑。
王氏打量侄女的時候,王幼挺也在悄眼觀察着自己這個皇后姑母,聞言抿嘴笑道:“阿孃固然美貌,卻怎及姑母之鳳儀天成呢?”
“好孩子,嘴也這麼甜,難怪阿孃這般喜歡你,都恨不得要從大嫂那裡搶了你來。”王氏笑着捏一捏她的臉頰,招手叫過了梅娘,“去將那最好的蠟櫻取一碟,並庖下做幾道點心,取新鮮的桃花飲,帶幼娘去太液池邊玩一會,仔細不要太靠近了水!”
梅娘會意,上前對王幼挺欠了欠身,笑道;“小娘子請隨奴來!”
王幼挺正要答應,李氏卻擔心道:“點心和桃花飲也就罷了,蠟櫻……宮裡不是要開櫻桃宴嗎?如今還未到櫻桃大熟之時,可夠麼?”
“御苑的都送了過來,另外幾處皇莊都有種植,大家也吩咐了人去收集。”王氏笑着示意王幼挺不必擔心,儘管去嘗,等王幼挺離開,這才轉頭對李氏道,“櫻桃不過是個引子,到那天若不夠自有別的瓜果擺上,再說,到時候真正在意這個的能有幾人?”
李氏嘆了口氣:“孝期已過,聖人正當壯年,雖然膝下已經有了三子,後宮只有一後三妃,到底太單薄了點,你既然坐了這鳳位,便是心裡難過也只能主動這麼做了,若不然等到其他人提議時反而就是你的不是了。”
“我知道。”王氏目光淡然。
“但現在就開始是不是急了點?昭賢太后的事……雖然除了服,可是……昭賢太后到底是咱們王家的人,又是長輩,她崩逝還不足一年呢……”李氏究竟心疼女兒,見她如此,忍不住放軟了語氣,想着是不是可以推遲些時候,也許到時候王氏能夠有孕,總會好過些。
王氏苦笑着道:“阿孃以爲我沒想到這一點嗎?可是平津公主都明着提了,我若再不主動些,公主那邊效仿平陽、南宮之流,直接把人送進宮,難道我臉上就好看嗎?”
李氏吃了一驚:“平津公主?她說了什麼?”
“寒食那天登樓時,她趁機走在我身邊,提醒了我幾句……子嗣之事!”王氏現在說起來,心裡還是覺得賭得慌,“趙氏已經有了韓王、魏王,如今肚子裡還懷着一個,而我……”
“這話可真是可笑!”李氏臉色陰沉,冷笑道,“平津公主自己府裡的事情還沒理清楚呢就被迫去封邑躲避風言風語了,居然還有心思管到皇后有無所出上面了?難道她自己就有子嗣嗎?”
“平津公主倒是好意。”王氏嘆了口氣,“她對我說——東宮還是嫡子住的好!”
李氏一震:“她是說……”
“韓王已經啓蒙,有嫡立嫡,無嫡立長,朝臣們差不多就要提起來了……她說的沒錯,這不是我難過或不難過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東宮之位事關重大!”王氏黯然道,“阿孃也知道,趙氏此人出身卑微淺薄,素與我不和,仗着大家寵愛她,從前就沒少給我尋麻煩!若不是因爲她驕橫過度,得罪了元秀公主,讓大家很是冷落了一番,如今又有了身孕還不知道會多麼張狂!曹氏雖然有衛王,可我看着衛王並不算聰慧,而且曹氏那樣子也不大想把衛王交給我,與其這樣坐以待斃,還不如爲大家擇名門淑女入宮!否則高宗時廢后之禍……”
王氏脣邊浮起蒼涼的笑意:“今日請阿孃進宮,正是想問一問,如今長安望族之女,可有出衆又嫺淑合適爲妃的?櫻桃宴上,我也好留意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