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纔於文融說鄭緯在西市毆打一名胡人以至於被路過的國子監司業張明珠彈劾,連帶雲州公主都受了連累時,元秀還沒留意,這會聽他特特提起,纔想到了裡面的關竅,不覺皺起眉:“朝中爭論?那麼坊間呢?”
“坊間倒還未傳開。”於文融道,“只是以盧侍郎爲首的幾位閣老都堅持鄭家郎君打的不過是個胡奴,從前太宗皇帝還在時,這些蠻子尚算乖巧,然從安史之亂後越發的不像話,鄭家郎君乃是我華夏兒郎,何況滎陽鄭氏子弟理當不是不講理的人,再說鄭家郎君當日奉雲州公主出遊,若無緣故豈會無端生事?西市本就胡人衆多,不說路上走着的,就是市中鋪子也多有胡人所設,鄭家郎君沒有爲難旁的人,單單隻打了那胡人,焉知這裡面沒有緣故?張明珠不問青紅皁白,只看着鄭家郎君打人便至大明宮謁聖彈劾,實在是……”他想了一想,道,“盧侍郎的原話是——張明珠究竟年紀大了,竟不知道這些胡奴最是忘恩狡詐,需知道胡奴多半身量較中土人氏高大健壯,鄭家郎君雖然身具武藝,但那胡奴又非老年,豈會毫無還手之力?這分明就是在故意示弱,以取得觀者同情,張明珠身爲國子監司業,又做了韓王殿下的老師,連如此明顯的疑點都看不出來,只憑己心獨斷,就認定了鄭家郎君的不對,爲此還連累堂堂公主受辱——真正是糊塗透頂!”
元秀皺眉道:“那麼張明珠這邊是怎麼說的?”
自秦漢以來,雖然有過五胡亂華、士族東渡等屈辱歷史,但總體上來說,中原始終都是漢人做主的,夢唐一朝因早些年的強盛更是堅定了漢人爲尊的觀念,雖然太宗皇帝曾在諸胡之中得到了天可汗的尊號,並且也表示平等的接納諸胡——李氏皇族祖上本就有胡人血統也是一個緣故,本朝如哥舒翰、阿史那等胡人名將出過好幾位,但如今不比初年時候,自安史之亂後,夢唐國力一落千丈,再也無法維持住昔年萬國來朝的地位,從前武周時候立下的安西都護府迅速淪喪,再也無法使突.厥、回紇等族繼續臣服,原本由長安直穿西域,抵達遠方諸國的商途也因此被阻。
尤其是安史之亂中——安祿山本就是胡人——夢唐爲向回紇借兵復國,許回紇入關中後可以任意擄掠,百年繁華地,一朝如冤獄,關中又多豪門,雖然主支可以跟隨帝駕或者及時遷徙,但留下的人……經此事後,原本經盛世融合的漢胡矛盾就此存了下來。
肅宗皇帝后,再無帝王能夠做到似太宗皇帝那樣,即使憲宗皇帝也不過使政治比之前清明,並震懾藩鎮——對於已經越發強盛、再不復本朝初年時俯伏在高祖、太宗皇帝足前瑟瑟發抖的回紇、突.厥、靺鞨等部,即使憲宗,也感到有心無力。
盧確這樣當朝大罵張明珠,自有其道理。不過張明珠……那可是本朝出了名的難纏之人,他還有個更讓人頭疼的侄婿孟光儀——好在如今孟光儀應該還在養病,若不然,朝會上還不知道會有多熱鬧。
“奴聽說張明珠在朝堂上被盧侍郎罵得臉色赤紅,若不是韋相與裴尚書從中勸和,差點沒和盧侍郎打了起來。”於文融垂手稟告道,“裴尚書卻是支持張明珠的,勸下了張明珠後,自己便上前駁斥盧侍郎——裴尚書以爲,雖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然而自太宗皇帝起,我朝素來廣納四方之士,近折如扶桑、安南、高句麗,遠些如拂林、大食、大秦,所謂‘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又所謂‘崑崙家住海中州,蠻客將來漢地遊’,坊間還有新羅婢、崑崙奴之說,我夢唐泱泱大國,自當有大國氣度,豈可因胡奴卑賤而輕之,以墮我朝聲名?”
裴尚書裴尚德,便是裴家二十四孃的父親,他的堂妹也就是嘉善大長公主的媳婦,而嘉善大長公主的駙馬張壽恰是南陽張氏子弟,裴尚德之侄裴灼與張明珠之子張獻也是自幼交好,裴張兩家這兩代關係都不錯,他站在了張明珠這邊倒也不奇怪。
“盧確該不會沒有旁的話了吧?”元秀問道。
於文融苦笑道:“盧侍郎自然不會就這麼算了,聽紫宸殿的人說,今兒朝上單爲了這件事吵得不可開交,旁的事情都沒有議成!”
“五哥可有說什麼?”元秀皺起眉,鄭緯打的是個胡人——這一點,她聽於文融轉告時並沒有注意到,但豐淳可不一樣,他既然知道了這一點,還順着張明珠的要求斥責了鄭緯父子並雲州公主,這就說明他已經預料到了今日朝中之爭……或者說他根本就是故意挑起這場爭吵,這是爲什麼?
“奴聽紫宸殿的人說盧侍郎與裴尚書吵得越發厲害後大家出聲制止了他們,詢問韋相如何看待此事,但韋相併未明確表態,大家便讓朝臣散朝後各按己見上奏章討論此事。”於文融道。
元秀思索了一番,她因爲如今身在別院,對長安的消息總也知道的不全,一時間也想不到什麼,見於文融神色疲憊,便問:“還有旁的事麼?”
“有倒是有一件。”於文融道,“奴回別院時,在朱雀大道上遇見了昌陽公主的車駕,昌陽公主問了問阿家近況,要阿家若回長安,去一回她的府邸。奴看昌陽公主的樣子,像是對阿家在她下降次日就到別院來有些不喜。”
“我知道了。”元秀點了點頭,“若沒旁的事你且下去休憩吧,看你這樣子今兒也是夠累的了。”
於文融受寵若驚道:“奴是阿家的人,爲阿家辦事便是赴湯蹈火也是應該的,哪裡敢說一個累字呢。”
打發了於文融元秀問採藍:“大娘這會可起來了嗎?”
採藍聞言,看了看角落裡的銅漏,抿嘴笑道:“約是起來了。”
“那樣正好,雲州那邊沐浴想還有些時候,我去看一看大娘。”元秀站起了身吩咐道。
薛氏自上回聽信了馮騰與崔南風散佈的謠言責備過元秀後,被元秀一怒之下趕出了自己附近的幾座小竹樓,但薛氏究竟與她關係非同一般,元秀當時雖然惱怒,也不願委屈了她,撥出了附近一座小樓供她居住,這座小樓外表看起來色澤很是淡雅,近些便可見上面只刷一層清漆,皆是木材原色,顯得很有意韻。元秀對宮中常用的幾種名貴木材都有涉獵,此刻看了幾眼都未認出來,便納悶道:“這座小樓是什麼木材搭的?”
採藍在旁掩嘴笑道:“阿家也被考倒了——也是,咱們宮裡從來沒用過這種木材,這卻是南詔那邊一種叫做紫木的木材。”她見元秀狐疑的看向了自己,忙解釋道,“這些奴等也是不知道,還是聽大娘說了才曉得的。”
“……他倒像是很喜歡南詔?”元秀打量着小樓忍不住低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知道郭桐有多向往南詔,纔將這莊子裡位置最好的兩處地方都建成了與南詔有關。
薛氏不是普通宮女,乃是有品級的尚儀,她這裡自有小宮女伺候着,見到元秀親自過來,連忙有人進去稟告,剩下一人屈膝行了禮,才引元秀進去。
這木樓元秀來的那日並沒有進去看,此刻進來發現裡面很是空闊,沒走幾步,薛氏腳程快,便迎了出來,詫異道:“九娘怎麼過來了?雲州公主呢?”
“我方纔不仔細把一盞凍飲翻在了她身上,這會她正在沐浴更衣,我想着過來看一看大娘。”元秀說着,卻眼尖的看到了薛氏身後跟了兩人,正屈膝行禮,她仔細一看,其中個子矮的那一個,正是被採橙帶了來見過的郭雪,另一個年紀與元秀差不多,容貌遠不及郭雪出色,但眉目間看起來很是幹練能幹的模樣,穿着也是便於行動的短裝,元秀思忖着這應該就是郭旁的長女郭霜。
果然薛氏問過雲州公主後便道:“恰好郭總管的兩個女郎在這兒陪我說話,雪娘你好像見過的,這一個是霜娘。”
“雪娘我是見過。”元秀點了一點頭,郭家姊妹聞言又行了一回禮,元秀道了免字,便被簇擁進去落了座,見郭家姊妹也跟了進來,薛氏也沒有打發她們離開的樣子,不由看了眼她。
薛氏會意,道:“九娘不過來尋我,我也正有事情要去尋九娘,正與她們姊妹有關,這會正是巧,不如一併說了罷。”
“是什麼事?”元秀沉吟着打量着郭霜、郭雪,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