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兒這舟船確實不足以載諸位過湖。”易老丈聽了元秀的疑慮,卻並無爲難之色,而是一指附近那幾條小舟,笑着道,“不過那邊的舟船也還算乾淨,只要要委屈幾位郎君了。”
元秀看了眼李十娘,李十娘會意,拉着她到旁邊道:“貴主且放心,先不說咱們今日到這裡來是一時興起,上幾回,臣女家的護衛也是另租了小船跟在旁邊的,這易老丈世居附近,爲人甚好,臣女的兄長才託了他照拂這舟船,何況翠微寺附近多是密宗信徒,懼怕上蒼報應,不敢說都是整日裡吃齋唸經的修士,品性都還尚可。”
“你既然敢打包票,那便叫袁別鶴他們另外登舟罷。”元秀想了想,道。
袁別鶴卻執意要與元秀在一起,他與禁軍今日都穿了便服,但因他爲統軍使的緣故,年紀略長,氣質也更沉穩些,易老丈見他堅持不肯和元秀分開,卻是想左了,不免好奇的看了幾眼元秀,卻是拿她和袁別鶴當做了一對。
元秀自是不知易老丈的想法,這太乙池本朝才現,卻聲名鼎盛,舟行其上,越發覺得水碧如玉,鏡如鏡,但遠處波光粼粼,恨不能投身其中,時或見游魚穿梭過舟旁,元秀禁不住俯近了船舷去抓,小舟隨之一晃,袁別鶴忙道:“貴……九娘子小心!”
小舟地方不大,他這麼一叫雖然聲音不很大,易老丈卻聽得清楚,爽朗笑道:“那位郎君且放寬了心,這湖上無風無浪的,小娘子們就是活潑些也沒什麼,小老兒早年在河上待過,如今年歲大了比不得當年,操條小舟倒還使得。”
易老丈自信,袁別鶴可不敢全信了他,元秀被他打斷,只得悻悻收回了手,問道:“風洞是哪邊?”
“就是那裡。”李十娘指給她看,卻見遠處綠樹之中露出了兩塊高大的山岩,李十娘所指的方向正是岩石中間。
易老丈見元秀不再對太乙池感興趣,暗自加快了搖櫓的速度,小舟箭也似的劃開湖面,不多時,就到了風洞前,他擇了一處乾燥穩固的池岸,自己先趟着水踩了上去,試了試地面,方重新回到舟上,搭好了跳板,請衆人登岸。
袁別鶴先命兩人的使女上了岸,李十娘問元秀:“九娘子可要我扶你一把?”
元秀朝她擺了擺手,她才踏上跳板時雖然搖了搖,但很快站穩,輕鬆的跳了下去,一行人都上了岸,卻見另外租的兩條小舟還有些距離,元秀見風洞就在眼前,已經可以感到四周明顯比湖上更涼爽,便道:“咱們先進去看看。”
不待袁別鶴阻止,她已經舉步向洞中走了去,李十娘自然也跟上,繞過了外面的幾叢碧樹,但見這風洞恰是夾在了兩座巨巖之間,整個洞穴高約六丈,深處因無燈火,影影幢幢,看不分明,纔到洞口,便覺一陣冷風捲出,一行人都穿了夏衫,此刻身上都是一寒——元秀忍不住道:“果然是個避暑的好地方。”
“站久了其實也冷的。”李十娘愜意的撥了撥鬢髮,笑着道,“幸虧咱們乘舟過來,方纔爬山出的汗都幹了,若不然孔竅未合就過來被這風一吹,身子弱些怕是要就這麼染上風寒的。”
“這風洞已經這樣涼了,也難怪冰洞在這時候還能存住了堅冰。”元秀感慨道,“造化當真奇妙。”她見洞中黑黝黝的,便先不進去,而是站在洞口問,“裡面都有些什麼?”
因易老丈在湖邊看着小舟,這時候衆人便恢復了原本的稱呼,李十娘道:“臣女第一回來時也很好奇,兄長特特讓人下山去尋了一個氣死風燈來照亮周圍,其實就是那麼一個洞穴,裡面什麼也沒有……哦,有時候也會有些附近的山民,拿些容易壞的東西過來暫時放着。”
聽她這麼一說,衆人頓時也沒了進去的興致,采綠探頭看了一看,笑道:“這地方說起來也是常有人來遊玩的,怎也無人做一做好事在裡面點一盞燈?”
“你卻是忘記這洞叫什麼了?”聞言李十娘不禁抿嘴一樂,元秀嗔她道,“就算是氣死風燈,你瞧這裡的風上下左右的吹着,指不定就滅了,而且裡面反正沒什麼景物,附近山民還有借它儲物的打算,難道點着燈叫你看清楚了好順手牽羊麼?這樣子黑黝黝的如咱們這樣在洞口看看就是,反而不會進去動他們的東西了。”
李十娘忍笑道:“貴主說的是。”
采綠被嘲笑了也不當回事,只笑嘻嘻的道:“這洞穴實在古怪,好端端的透出風來也就罷了,竟然還這樣涼,倒彷彿是天生給附近山民所用的一樣。”
“所謂造化鍾神秀,就是如此了。”元秀道。
“阿家封號裡也有一個秀字,可見阿家也是造化之所鍾啊。”采綠眨了眨眼,笑道。
她這麼一說,李十娘也點頭稱是:“貴主封號元秀,元爲嫡爲長爲始,秀爲榮爲盛爲美,足見先帝鍾愛。”
話題忽然轉到了憲宗皇帝身上,元秀不置可否的笑了一笑,道:“咱們去看冰洞。”
冰洞就在風洞之北,四周一般被綠樹環繞着,這時候的日頭最是毒辣,原本從風洞裡出來,衆人身周都帶着一股涼氣,走到冰洞附近時仍未散盡,這時候居然又感到炎熱起來。
“貴主,冰洞寒冷,還是站在外面看一看就是。”雖然如此,袁別鶴打量了眼元秀身上單薄的胡服,還是勸說道。
“這樣有什麼意思?聽說這裡面這會還有堅冰儲存,本宮正要瞧上一瞧。”元秀不以爲然道。
袁別鶴阻攔不住,只得多點了幾人跟上去。
這冰洞與風洞又有不同,風洞是未近身已覺涼意襲來,這冰洞——儼然似有一道看不見的界線,洞口三步之外尚且是炎炎的夏日,一跨入三步之內,元秀頓時一個激靈——一陣寒意捲來,探頭向洞中一看,迥然於風洞的漆黑晦暗,這冰洞內居然甚是明亮!
明亮卻是來自於冰雪。
元秀轉過頭看了看自己身後,但見綠樹鬱郁,烈陽高照,再看身前,卻見冰柱懸棱,猶如一座冰雪之林,景象壯觀,許多冰棱上有斷痕,顯然是附近來了人取冰,即使如此,深處依舊可見足有人粗細的冰柱,只借洞口進入的一點微光,卻將洞中照得輪廓清晰可辨。洞中甚至還有一條用於取冰的小徑,彎彎曲曲的,消失在冰林之間。
李十娘雖然是來過幾回了,此刻依舊看得興致勃勃,采綠忍不住道:“奴這會可覺得尚寢局那邊每逢冬日辛辛苦苦的儲冰是何苦來哉?若是大明宮裡有這麼一個洞穴單是內庫就要省掉多少?”
“你說的倒是容易,這樣的地方乃天地之所鍾,若是到處都有,咱們今日又何必騎馬跑幾個時辰,再辛苦上山渡湖過來看它?”元秀仰望着遠處的冰棱讚歎的道,“瓊玉堆雪,沒想到夏日居然也能看到這一幕!”
李十娘正要接話,忽然前方冰林之中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天地所鍾?冬寒夏暑,乃是人間常在之道,如此逆轉寒暑之處,當爲天地異數,有道是事出反常爲妖,又怎能扯到了鍾愛上面?”
乍聽見冰洞裡還有他人,衆人都吃了一驚,待聽清楚了對方的話,元秀皺起眉,采綠已經叱道:“是什麼人在這裡藏頭露尾?胡亂接話!”
李十娘皺眉:“出來!”
劍拔弩張之中冰林後果然轉出了一人,卻見此人一身麻衣如雪,幾與身後融爲一體,容貌豐潤,眉長入鬢、目若星辰,單看容貌,正當少年,然他滿頭長髮,卻是一片雪色,頭頂蓮花冠,橫插翠綠玉簪,正是元秀在清忘觀中見過一面的長生子!
“你這道士鬼鬼祟祟……”長生子的容貌太過奇異,但凡見過委實難以忘記,采綠原本氣勢洶洶,見到是他不由一呆,李十娘可不認識他,見他一身素白的走了出來,冷笑一聲,才說了半句,卻見元秀擡起手示意她噤聲,警覺的遠着長生子道:“你怎會在這裡?”
“貧道自是在等貴主。”長生子手持拂塵,雖一襲麻衣,卻風姿高遠,站在夏日冰林前,猶如謫仙。
李十娘這時候也察覺到對方身份非凡,單是元秀居然認識對方,可知不是尋常人,她看了看袁別鶴,卻見袁別鶴微微皺眉,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對方,手按在腰間機括上,居然是一派如臨大敵之狀!
李十娘一愣,也有些緊張起來。
元秀皺眉道:“你是修道之人,本宮卻身在紅塵,卻不知道你等本宮做什麼?”
“聽聞貴主幾個月前在尋貧道,只不過彼時未到相見之時,貧道特此避往劍南,如今已到時辰,自當前來相見。”長生子在清忘觀時給元秀留下的印象乃是跋扈驕橫,後來遇見賀夷簡描述之中也是如此,如今忽然高深莫測,元秀心念幾轉,淡淡道:“哦,原本是本宮的六姐有些道家經文有所不解,本宮也是代她尋覓你,後來另有人爲其解答,如今也無需你了。”
她說的輕描淡寫,長生子也不見惱怒,只是道:“貴主今日出行,可是事先約好?”
元秀眯起眼:“不過是巧合。”
“貴主當真只是爲了令姊尋覓貧道?”元秀一句話堵住長生子,後者想了一想,淡淡的問道。
元秀皺了皺眉,卻不是爲他這句話,而是進了冰洞這些時候,有些承受不住寒冷,袁別鶴察覺到了,沉聲道:“貴主只着夏衫,進洞來已有時候,爲貴主鳳體計,請先退出冰洞!”
等元秀與李十娘都離開,袁別鶴方一步一步,警覺的向洞口倒退而出。
洞穴中,明顯比元秀一行人更早進入冰林的長生子,麻衣單薄如紙,卻若無其事,看到袁別鶴如臨大敵的姿勢,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緩步向洞口走去。
洞外,站到了烈陽下,衆人都吐了口冷氣,采綠摸了摸衣角,低叫道:“這麼會兒連衣角都掛上了霜!”
“這冰洞果然奇異!”元秀抿了抿嘴,道。
李十娘悄悄拉了拉她袖子:“貴主,方纔那道士……”
“一個裝神弄鬼的傢伙,不必理他!”元秀哼了一聲,卻聽身後長生子淡然道:“貴主若是不信鬼神,當初又何必去清忘觀請求觀主容你出家?”
與雲州公主鬧翻、一怒之下跑去清忘觀鬧着要出家,這是元秀丟臉的事情之一,從回大明宮起就不喜被人提起,這會被長生子慢條斯理的說來,頓時大怒,頭也不回的冷笑道:“本宮的事,與你何干?!”
她話音剛落,眼前忽然人影一閃!
李十娘與采綠驚呼一聲,卻見長生子不知何時,忽然出現在了她們身前,依舊姿態飄然出塵,儼然得道高人,心平氣和的道:“貴主若是尋貧道無事,貧道卻有些事,想詢問貴主,不知如何?”
“不如何!”元秀也被嚇了一跳,但她究竟見過燕九懷與杜拂日交手,想來這長生子也只是輕功高明罷了,因此不屑道,“本宮何等身份,竟要受你盤詢?!”
聞言,長生子輕輕嘆了口氣,目光之中,滿是悲憫。
元秀忽然覺得有些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