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的次日,坊門纔開,在觀瀾樓中歡慶了一天一夜的杜留不辭勞苦,連這幾個月來愛得如珠如寶的江錯娘也只吩咐了車伕送回別院,惹得江錯娘咬着牙在馬車裡恨恨罵了不知道多少句薄情郎,自己卻欣欣然一路跟着杜拂日到了靖安坊,一進玢國公府,洗硯對門口的男僕吩咐幾句,那人便飛快的跑向內宅。
等兩人到了杜拂日素日所居的鹿劍園,園中兩名使女濯襟、濯袂已經備好了醒酒湯等候,用玉雪團花紋瓷碗裝着,配着銀匙呈上來。望族世家主人們的近身使女,吃穿用度往往連尋常小富之家的女郎都有所不及,這兩名使女姿色平平,然肌膚白皙,姿態柔婉,舉動皆使人賞心悅目。
杜留生性風流,接過時順手就在給自己呈湯的濯襟白生生的皓腕上捏了一把,後者猝不及防,不由低叫了一聲,見杜留含笑望着自己,頓時面上一紅,微怒道:“七郎真是喝多了!”
“我喝的可不如十二郎多。”杜留故意道,“多日不見,濯襟的肌膚越發晶瑩可愛……”
“七郎!”濯襟羞惱交加,放下醒酒湯,連忙退開了足足三尺才垂手站住,另一邊呈湯給杜拂日的濯袂見狀冷哼一聲,狠狠瞪了他一眼,卻是頗有潑辣之像。
杜留正要繼續與濯襟調笑幾句,見杜拂日看了自己一眼,這才若無其事的正襟危坐好,飲罷醒酒湯,方似笑非笑的說道,“所謂三年不鳴,一鳴驚人,十二郎你素來在長安少年之中聲名不顯,卻沒想到卻已簡在帝女之心——還不快快從實招來,究竟是怎麼叫那美貌引得魏博節度使之子都在一見之下,爲之傾倒的元秀公主居然主動找上了你?你可知道此事若是傳了出去,賀夷簡約莫會叫上夏侯浮白,把叔父這玢國公府都要拆去一半!”
杜拂日身上依舊穿着後來換的丁香色衣袍,夤夜應酬,尤其是被人注意到他與清忘觀女冠交談之後,少不得許多人懷着各種心思前來敬酒與試探,此刻雖然飲瞭解酒之物,面色平靜,眼中卻依稀還有醉意,聽了杜留的話,閉上眼清醒了一下,才道:“貴主似乎是以爲叔父也會到場,是衝着叔父去的,另外,貴主對騎射頗感興趣。”
“叔父?”杜留自己風流,遇事也總喜歡以己度人,聞言頓時露出曖昧之色,“莫非……她是替玄鴻元君帶了什麼給叔父?”
“元君與叔父之間乃是知己,並非你想的那樣。”杜拂日瞥了他一眼,“宿夜招待客人,七哥你就不累麼?”
杜留攏着袖子,笑嘻嘻的說道:“這位貴主一直養在深宮,自叔父辭相後,我等也不得機會入宮拜謁,並未見過她的面,當初聽說賀夷簡對她一見鍾情,便揣測其容貌不俗,沒想到昌陽公主這個皇室第一美人的封號才做了沒幾年,又要換人了,十二郎真是好豔福!”
杜拂日微微一哂:“七哥若是不想在此下榻,我使人套車送你回江錯娘那裡去可好?”
“你若對貴主不存打算爲何會同意在她面前展露箭技,又聽裴二十四娘起鬨作詩相贈?”杜留聽了,脣角依舊勾起,眼中卻毫無笑意,淡淡道,“十二郎,你當知道,如今雖然聖人正在爲貴主們擇婿,但我杜氏卻無一人被報上去,元秀公主固然美貌,可這般不切實際之事,還是不要做的好。”
“賀夷簡歆慕元秀公主之事,上下皆知。”杜拂日神色不動,吩咐濯袂濯襟下去取些點心來充飢,轉向杜留平靜道,“前段時間韋相請求聖人如賀氏之願,以貴主離間河北三鎮,結果被金吾衛拖出紫宸殿,事後韋相前來此處,埋怨了一番叔父,七哥可知道這些事?”
杜留一皺眉,便聽杜拂日繼續道:“聖人雖然不喜叔父,卻不代表一定不用叔父。”
“你是說貴主這回到觀瀾樓,並故意與你親近,是奉了聖人之意?”杜留一怔,仔細思索了一番,擊掌怒道,“他這是故意要用你引起賀夷簡的嫉恨之心——逼着叔父雖然在野,也不得不爲了你,與魏州過招!”
“這只是我的猜測。”杜拂日淡淡道,“畢竟貴主拿着清忘觀女冠的身份去觀瀾樓,破綻未免太多了,先不說長安上下皆知玄鴻元君從去清忘觀起素不赴席,此觀因是皇家道觀,又由從前的永壽公主親自主持,雖然近年因元君的靜默時常被人忽略,但一旦提起,卻極引人注意,到時候豈有不曝露真正身份的道理?不過,我倒覺得,這位貴主……”他微微一哂,輕笑道,“確實對騎射頗有興趣,而且對我倒只是存着一份好奇之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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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留沉思良久,忽然道:“你可知道雲州公主昨日爲何要去芙蓉園?”
“七哥難道已經查到了端倪?”這時候濯袂呈進了熱氣騰騰的湯餅並畢羅,杜拂日與杜留各有一份,又溫了一壺蒙頂放下,道:“庖下溫着雞湯,濯襟在那裡看着。”復退至門邊等候吩咐。
杜留喝了一口熱湯,舒服的吐了口氣,笑着道:“濯袂越發賢惠,十二郎身邊的人總有一份特別之處,不如給了我罷!”
杜拂日還沒說話,方纔還一臉賢德的濯袂卻擡起了頭不屑道:“七郎說的笑話!難道七郎此刻回到家中或者別院,使女覷見你臉色疲憊,連些點飢之物都不知道準備麼?奴可不知道杜家還有這樣憊懶的奴婢,若是有,多半也是七郎寵出來的吧?”
“我不過誇你一句,你竟怪起我來了?”杜留有些詫異的道,“莫非要我說你兇悍無禮纔好麼?”說着有點好笑的對杜拂日道,“十二郎,你身邊的人幾時這樣無禮了?”
杜拂日淡然一笑,看向濯袂:“你待客如此,可有什麼緣故?”
“回十二郎,奴這麼做自是有道理的。”濯袂冷笑道:“七郎風流之名遍長安,奴可是想要安安穩穩的伺候十二郎幾年,待到了年紀求十二郎許個舅姑敦厚的人家嫁了的,七郎空口白牙的贊奴一句不打緊,回頭風言風語傳了出去,叫奴以後的婚事怎麼辦?七郎一時興起,壞的可是奴一輩子,奴焉能不怪他?”
“玢國公當初治國如指臂使,何況治家?”杜留究竟是郎君,被一個使女再三搶白,雖然自矜風度,到底聲音冷了下來,淡淡道,“再說此處除了十二郎,便是你我,你自己不說出去,卻又有誰知道?”
濯袂卻道:“奴自幼伺候十二郎,自知郎君是君子,奴自己也不會做自毀名聲之事,可七郎就說不定了,長安誰不知道七郎交遊廣闊,或茶餘飯後,或酒酣耳熱,七郎自以爲多情的提上幾句奴,奴只是杜家使女,可不是女郎,怎禁得起七郎惦記?”
“你這使女卻也好笑,我不過逢場作戲,贊你一句,你這般如臨大敵,倒彷彿我對你真的上了心一樣。”杜留遊戲花叢多年,風流之名滿長安,還從來沒遇見過這樣的冷遇,若這麼說的是個與他身份相若的女郎,或者是倡家之女,他心情好時,或許還不以爲忤,甚至調笑幾句,但濯袂在他眼裡身份不過如此,又還是杜拂日的近侍,加上此刻他着實有點疲憊,卻只覺得掃興,淡淡道,“七郎我與人暢談,要談也是起碼談錯娘那等美人,你生得至多算清秀,還入不得我的眼。”
“若是如此,奴拜謝七郎之恩。”濯袂被他譏誚容貌尋常,並不惱怒,反而露出一絲慶幸,恭敬的行禮拜謝,換了笑眯眯的神色道,“七郎雖然風流,卻是極守信的,答應了的事,自不會反悔,奴卻是放心了。”
杜留見杜拂日好整以暇的在旁看着,面上有些掛不住:“十二郎,你不想與我多言,直說便可,何必教了這伶牙俐齒的使女來掃我顏面?”
“我幾時教她這樣回答你的?”杜拂日瞥了眼濯袂,淡笑着道。
濯袂聞言,脆生生的對杜留道:“這番話可不是十二郎教導奴的,奴打小的夙願,自當盡心竭力,除去一切阻礙!”
“你打小的夙願是什麼?”杜留聽了,忍不住問道,“難道就是嫁個舅姑寬厚的夫婿?”
“自然是的。”濯袂強調道,“而且是聲名清白的嫁出去!所以七郎下回過來,那些飴糖也似的話兒,還是存着說與旁人聽去罷!”
待濯袂去盛雞湯,杜留頗爲無語的望着杜拂日:“我夢唐風氣開放,你自己守身如玉也就罷了,如何連身邊使女都調.教得三貞九烈,如此古板無趣,叫我一見之下,以後都不想來了!”
“濯袂這樣不是我教的。”杜拂日搖頭,輕哂道,“我身邊的使女乃是伺候茶水,灑掃院屋之用,可不是給七哥你閒來無事,過來調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