採藍和采綠被打發出了殿,不多時卻見元秀盛氣而出,兩人不由驚訝的對望了一眼,還道她是在豐淳那裡受了什麼斥責,只是一時間也想不起來豐淳會爲了什麼事叱責她,因元秀臉色難看,也不敢多問,只得小心翼翼服侍着她登上了公主翟車,轆轆駛回了珠鏡殿。
珠鏡殿卻是方纔才接到了先行快馬趕回的侍衛稟告,忙不迭的重新收拾了一番,得到元秀往蓬萊殿去的消息,都聚集在了殿前等待,採紫與霍蔚上前來給元秀行禮,仔細打量道:“阿家瞧着又瘦了。”
元秀在車中這些時候卻已經收拾了下情緒,此刻雖然瞧不出她心情甚好的模樣,但看起來也沒什麼不好,聞言平靜道:“在終南山裡狩獵了幾回,前幾日還去翠華山遊覽過一番,加之又是夏日,瘦些也不奇怪。”
採藍和采綠在她身後給採紫和霍蔚使個眼色,兩人頓時明白元秀這會心緒不佳,並不敢多言,引了她進殿,這會殿上的冰盆已經化了一小部分,但殿中也因此透着陰涼,廚下的小宮女捧着一碗酪飲進來,霍蔚眼疾手快端了過來,殷勤的捧到了元秀面前,元秀不覺哂道:“這端茶倒水的事情自有她們做就成了,霍蔚你可是本宮殿中老人。”
霍蔚笑道:“老奴原本就愚笨,若非當初文華太后不嫌棄老奴,哪裡輪得到老奴來伺候阿家?又蒙阿家不棄,在阿家身邊待了這些年,只是老奴究竟年紀大了,如今能爲阿家做的事越發的少,便是這樣捧一會碗也是心裡舒暢些的。”
元秀拿銀匙攪了攪酪飲,慢條斯理道:“霍蔚你是老人,老人自有老人的用處。”
聽了她這話,霍蔚心裡一動,他方纔去搶這端酪飲的差使,本也有引起元秀注意的目的——如今元秀尚未下降,不似開府後那樣需要自己打理諸多產業,到那時候如今珠鏡殿的人自然各有差使,這會元秀身邊貼身大宮,採字輩的都是精明能幹之人,何況昭賢太后教導下來,貼身之事,元秀向來是不讓內侍沾手的。
珠鏡殿雖然只得兩個能夠在元秀跟前說上話的內侍,霍蔚又是文華太后所遣,比起昭賢太后爲元秀挑的於文融來似乎資歷更老,但昭賢太后待元秀猶如親生,加上於文融年少,也才比元秀長一歲,他又伶俐又勤快,兼之趕得了車跑得了腿,霍蔚究竟年長了一輩,元秀去終南山避暑時說是體恤他年紀大將他留在了珠鏡殿,但就霍蔚來說他卻是情願跟了去——到底,做人奴婢的,不拘是什麼身份,總是離主人近些好。
尤其元秀這樣的金枝玉葉,身邊從來不乏示好之人,更不用說想着奉承的宮人了,元秀帶了於文融在終南山這段時間,於文融打着回宮的旗號幾回折回大明宮來,霍蔚面上客客氣氣,心裡早就酸成了一片,他是宮中老人,如何不知道人走茶涼的道理?
他若再不想辦法引起元秀的重視,就算元秀念着自己生母不會明着叫於文融越過了他去,一個失寵的內侍以後多半也會被架空。內侍因不能有後,對權勢與財物的看重遠較常人更甚,何況是霍蔚這樣跟隨過文華太后之人?
“老奴年紀雖然大了,然而拼了這副殘軀爲討阿家一笑也是心甘情願的。”霍蔚立刻唏噓道。
“本宮離宮這段時間宮裡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先前,弄出個刺客的傳言,嚇得本宮在別院裡差點當場就要回來!”元秀放下了酪飲,問道,“後來才知道,那一個刺客是太極宮的老宮人?他刺傷的是楊太妃?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宮人你可認識?”
霍蔚心頭暗喜,他知道元秀不喜越權,六宮因有皇后王氏掌管,便是他知道什麼,也不敢輕易在元秀跟前主動說起,原本還想着等元秀回來後試探着提一提,哪知道元秀回來頭一件事就是問這個,他心下飛快的盤算了兩回,才鄭重道:“回阿家的話,那刺傷了楊太妃之人,乃是千秋殿中一個灑掃的年老內侍,論着年紀與資歷,當初老奴才進宮時,見着了還得喚其一聲翟公公!”
“千秋殿?”元秀想了一想,“本宮記得,這千秋殿在本朝無人居住,先帝的時候也只有六哥的母妃羅美人住過一陣吧?”
“阿家說的正是,那位翟公公,當初曾是羅美人身邊的近侍。”霍蔚恭敬的回道,“原本瓊王出宮開府時,羅美人有意要叫翟公公跟了去王府幫着瓊王殿下打點上下,只是後來不知道怎麼翟公公還是留在了千秋殿,羅美人病逝後,以翟公公的品級與資歷本是可以調去內侍監的,但翟公公當時卻不慎衝撞了徐王殿下,雖然盛才人賢惠,不曾計較,可事情最後還是被楊太妃身邊的宮女傳了出去,先帝當時正在病中,心情難免差上一些,阿家也知道,徐王殿下乃是先帝最幼子,盛才人又賢淑柔善,先帝召了徐王殿下至御前親手揭開袖子時,見徐王殿下臂上青痕未消,一怒之下便要傳廷杖杖斃了翟公公,結果盛才人替他跪地求情才改爲杖三十,只是翟公公因此瘸了一條腿,調入內侍監的事情也自此作罷,傷好後便被降爲最低一等的灑掃宮人,負責灑掃千秋殿一處的宮室。”
元秀皺眉道:“這麼說在四海池邊與這翟姓內侍爭執的人可是當初害他受杖責的宮女嗎?”
霍蔚卻搖了搖頭:“當初那宮女在先帝去前不久就得了急病死了,楊太妃還賞了她家裡些銀錢。”
“羅美人……”元秀抿了抿嘴,凝眉深思,瓊王李儼的生母羅氏,人如其位,是一個典型的夢唐美人,元秀依稀記得她肌膚皎潔勝雪,體態豐腴,而且能歌擅舞,她是憲宗皇帝登基之後採選進宮的,初封承平郡夫人,因得憲宗喜愛,不久後進位爲才人,後因誕下李儼,再次晉爲美人——說起來,元秀記得,李儼最初的封地並不是遙遠的瓊州,而是……襄王。
封地爲山南道襄州。
山南道是本朝嶄觀初年置,在終南太華之南,因此得名山南——此地東接荊楚,西抵隴蜀,南控大江,北距商華之山——長安在終南之北,而且襄的本義,乃是解衣耕地,中土自古以來,以農事爲重,這是一個,襄字常用之意乃是輔助完成,又有上舉與高之義……豐淳只比瓊王長一歲,那時候尚未得封東宮,憲宗皇帝正雄心勃勃欲掃蕩藩鎮、澄清吏治以復興夢唐,他給予六子的封號,怎不引人猜測?
哪怕是豐淳進入東宮後,李儼的封號依舊未變——這個時候襄王倒也可以理解爲憲宗皇帝希望他協助豐淳,兄弟齊心,只是那時候憲宗皇帝還對他格外疼愛,臣下也好,宮中也罷,包括文華太后與豐淳,心裡豈有不忐忑的道理?
而羅美人的病逝,也與李儼封地更改有關——那時候朝中正在豐淳與李儼之間搖擺不定,忽然一日憲宗下旨,令襄王改爲瓊王,等於是明確了儲君人選,之所以將李儼的封地從近在山之南的襄州改爲瓊州,也是因爲當時豐淳與李儼之間的矛盾已經極爲尖銳,憲宗皇帝此舉無非是安撫豐淳,也等於是保李儼。
那之後不久憲宗皇帝病倒,羅美人深以爲懼,日夜擔憂若憲宗駕崩,豐淳將不會放過李儼,她憂急之下竟先在了憲宗皇帝前病逝——元秀復看向了霍蔚:“羅美人生前與楊太妃關係如何?”
元秀對憲宗皇帝一朝的妃嬪恩怨知道的並不多,一則憲宗皇帝本身極爲精明,二則無論是元秀的生母文華太后還是後來以惠妃之位代爲管理後宮的昭賢太后,都有賢明的名聲,宮中暗地裡再怎麼鬥得死去活來,究竟不會拿到元秀面前來說——就是盧麗妃和楊太妃的恩怨,還是因爲平津公主插手,以她的性.子自是將事情鬧大,元秀才聽到。
好在還有個霍蔚,終究是文華太后身邊出來的,就算不比文華太后在時的方便,他既然能夠被文華太后特特撥給元秀,總也有幾分精明。
果然霍蔚聽了,不假思索道:“楊太妃與羅美人向來不和!”
他說的果斷,元秀不禁問道:“那你可知道她們結怨的緣故?”楊太妃其實沒太多理由要與其他人做對,畢竟她雖然有齊王和昌陽公主,但齊王平庸,上面還有個崔太妃所出的代王,又不居長又不居嫡,還不賢明,連個強勢的外家都沒有,憲宗皇帝膝下有諸子,儲位怎麼看都是輪不到他的。
沒了這個衝突,楊太妃最精明的做法就是各不得罪,可這位太妃倒也有意思,她不但在位份不高時就招惹了范陽盧氏出身的盧麗妃,以至於平津公主少年時候仗着年紀與憲宗皇帝的寵愛,沒少欺負齊王與昌陽公主,在昭賢太后的喪儀中更是不顧儀態體面,與楊太妃公然撕打——這也還罷了,竟連一度被以爲有太后命的羅美人都沒能處好……旁的不說,單是瞧在了楊太妃有一子一女傍身,只要她不是太過分,其他人也未必肯輕易與她爲敵,尤其是在憲宗皇帝還活着的時候爲難她!
她這樣四面樹敵,是爲了什麼?
元秀若有所思。
卻見一直回答迅速的霍蔚面露遲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