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天監爲昌陽公主卜出的吉期是五月廿四,其時關中已經炎熱,夢唐崇尚豐腴之美,昌陽公主美豔之名長安皆知,在臨近婚期的時候,哪怕只穿了薄薄的裡外三件紗衣,兀自覺得難以承受,含冰殿上因此冰盆不斷,四下裡密竹細編的簾子終日低垂,又使了幾個力大的宮女輪流打着扇纔好些。
她的生母楊太妃上了年紀,越發虛胖起來,倒比昌陽還要懼熱些。豐淳對這位庶母一向不冷不熱,她又不像崔太妃那樣有博陵崔氏爲依仗,太極宮中這時候溼熱難捱,遠不及大明宮通透舒服,尚宮局固然不會缺了她的冰盆,可卻照樣悶得慌,因此藉着女兒即將下降,不時往大明宮來指點一二。
這一日她正細細的看着昌陽的陪嫁單子,夢唐的公主們一向備受寵愛,昌陽又是豐淳登基之後頭一個出嫁的,婚事還是憲宗皇帝所定,無論是宮中還是禮部自然都委屈不了她。
楊太妃看得很是滿意,指着單子上面的一對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盃道:“此物當初我曾在先帝的內庫裡面見過一回,那時候紀美人正得先帝寵愛,看中了想要,先帝卻沒有答應,我本以爲如今的大家會把它們留給元秀,沒想到竟給了你。”
自文華太后去後,因憲宗皇帝未再立後,雖然宮務交給了當時的王惠妃處置,然而盧麗妃、崔華妃,都與王惠妃一樣,出身五姓七家,且各有寵愛在身,並且後兩位好歹至少還有個女兒,還是長女,王惠妃卻只是撫養了元秀,所以即使她在宮中朝上都有賢德的名聲,到底難以壓制後宮暗地裡的種種爭寵之風。
楊太妃便是其中翹楚,她得勢時連盧麗妃都不放在眼裡過,更不必說只生了雲州公主的紀美人。當年紀美人向憲宗皇帝討要這對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盃未成,雖然大失顏面,可其他人也沒得到,一直放在了內庫裡面。卻沒想到如今內庫到了豐淳手裡,他居然會拿出來給昌陽添妝,雖然紀美人已經辭世多年,楊太妃還是覺得心頭暢快。
昌陽公主聽了,也來了興趣:“父皇待後宮素來大方,竟會捨不得給正得寵的紀氏?”說着就叫人拿上來看看。
吩咐下去,不多時,修絹手託漆盤,小心的呈了上來。
掀起盤上遮蔽的錦緞,昌陽不由眼睛一亮,卻見眼前一對金盃杯口外侈,器壁內收,弧形鉚釘之下另有金質箔片託護,將之固定於杯身。整個杯身都被仔細的打磨,湊近細看,便可察覺腹身上密佈均勻的細紋。
器腹光滑,四對如意雲頭紋將之一分爲四,中間各有一朵精緻團花,團花由鍛打的金箔所制,巧妙的貼在杯腹上,花蕊各是一顆米粒大小卻豔色奪目的赤色寶石。團花及如意雲頭紋最外緣卻是密密麻麻的小巧金珠。杯下同樣有四個雲頭紋,外側皆附有金珠,內沿嵌着青、赤、黃、黑、白五色寶石。
襯托着刷過一層清漆的烏檀木托盤,當真是燦爛奪目,令人不忍釋手。
“果然是好東西。”昌陽公主看罷,讚歎道,“五哥真好!”
“先帝內庫裡的好東西可不少,連你都得了這對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盃,不知道將來元秀公主下降,大家會給什麼呢。”楊太妃見四周只有修絹一人,有些酸溜溜的說道,“上回你婚期才被提起,她送來賀你的那株‘火樹銀花’珊瑚樹,就是我的私庫裡面,也統共就那麼一株,原本是打算給你做壓箱底的物件的!”
昌陽公主原本心情甚好,聽她這麼一說,不由微微蹙了下眉,隨即輕嗔道:“母妃,元秀是五哥的胞妹,還是嫡出之女,念着文華太后的份上,五哥待她格外好些也是應該的。”
“先帝可也不是不疼你……”楊太妃侍奉憲宗的時候就是個愛拈酸吃醋掐尖要強的,這會做了太妃兀自有些不肯安分,才欣慰昌陽得了好東西,轉念想到了豐淳豈會委屈了元秀,頓時就嫉妒了起來,“當初文華太后去世後,她的陪嫁與歷年所得的賞賜皆封起來交給了大家收着,昭賢太后自己沒有子嗣私下的愛件兒也少不得將來陪給元秀,這兩位孃家皆是名門望族,郭家現在固然不在了,當年可也是郡望一方的門第,單是兩位太后的東西就足夠撐出長公主的排場來了,何況還有大家的私心在裡面,說起來你可還是她姐姐呢,就是平津公主當年下降的時候,先帝……”
昌陽因對崔風物極爲滿意,恨不得早日下降,以求長相廝守,在這些上面就沒太多計較心思了,聽楊太妃越說越不像話,打斷道:“修絹把東西先收下去吧——順便着人去庖下問一聲,昨兒中宮送過來的瓜果可有湃好的?若有切一份上來與母妃消暑。”
修絹答應着託着金筐寶鈿團花紋金盃下去,她剛剛出去,外面修聯卻進來了,屈了屈膝,方道:“阿家,宮門前有人自稱是齊王府長史,欲求見阿家!”
昌陽與楊太妃對望了一眼,都有些驚訝:“他叫什麼名字?”
“來報信的內侍說叫陳秀。”
陳秀確實是齊王在長安的府邸中的長史,爲人精明能幹,跟隨齊王已經多年,齊王去封地前特特把他留在長安,足見信任與倚重,這些年來陳秀雖然不時藉着送些東西進宮的名義與楊太妃母女通着消息,但卻鮮少會親自拜謁宮門求見,可見定是出了事。
昌陽公主當機立斷,吩咐道:“你親自去一趟,把他領過來。”
修聯答應一聲,奉令去了,楊太妃擔心兒子,連修絹呈上的冒着絲絲涼氣的瓜果都沒心情看一眼,擔心的問昌陽:“你在此處消息比我要靈通——這幾日朝中可有什麼事情?”
“端午後天降暴雨,緩了農事……”昌陽迷惑道,“這是好事啊。”
母女兩個猜了半晌也沒猜到究竟,只得壓下狐疑等待陳秀。
好在修聯不久就帶了人來,陳秀年約四旬,容長臉,八字眉,皮膚微黎,體態略顯肥胖,穿着褐底團花圓領紗衣,頭戴軟襆,也不知道是天氣炎熱又從前朝一路走來所致,還是緊張的緣故,圓領下面一圈的衣襟俱被汗水浸溼,呈現出玄色來。
他進了含冰殿,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涼氣,再一看殿上分呈的冰盆,不由舒了口氣,趕緊欠下身,對殿上拱手爲禮:“下官參見太妃、貴主!”
“起來吧,不必多禮。”楊太妃惦記着齊王,不耐煩的揮了揮手,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回太妃、貴主。”陳秀站直了腰,目光微垂,苦笑着道,“郎君在平康坊酒後失手打死了人,長安縣令將事情上報三輔,偏生如今的京兆尹是孟光儀!”
孟光儀此人乃是憲宗年間的進士三甲之一,原本論才學理當佔魁,但因三甲之中另外兩人都是年長他至少十數歲,此人其時年少俊秀,憲宗特特點爲探花,跨馬遊街的時候,被時任御史的張明珍看中,先下手爲強,將自己的侄女張氏許配給了他。
張明珍如今已經告老還鄉,但其弟就是如今的國子監司業、韓王之師張明珠,南陽張氏雖不及五姓七望,但這幾代皆出耿直忠義之士,可謂是一身傲骨,最愛乾的就是犯顏直諫並彈劾貴胄。
孟光儀能夠得張明珍青眼,可想其人性情。此人在長安坊間的官聲極好,民皆呼爲孟郎,以示親近之意。京兆尹位列三輔之一,看似風光,其實最難爲不過,在漢時此位就有輦轂之稱,即天子車輪之下,過近矣。
長安城中望族如林、高官如雨,甲第朱門鱗次而排,尋常一個庶民身後繞上幾圈說不定就與哪個名門相關,加上還有大批宗室貴胄,盤根錯節,人事錯綜複雜,一件最最平凡的盜竊案,查起來都膽戰心驚……本朝有人曾感慨“如何尹京者,遷次不逡巡。請君屈指數,十年十五人”。
因此許多人寧願做着散官,或者降級外放,也不肯幹此職。
而孟光儀自任京兆尹以來,至今已經足足七年有餘,朝中還沒有誰能夠從他面前說到一件事的情份!
也難怪,能夠被齊王委託留在長安主持的陳秀,也會迫不及待的進宮來求助,原本以他的身份,這件事情若是落在了長安縣的手裡,只需拿王府的帖子去說一聲,都未必要他親自出面,自然就會將人放出來,可現在人和案子都移到了孟光儀手裡,就是齊王親自過去都未必能有這個面子!
楊太妃和昌陽公主聽了大吃一驚,前者先顧不得孟光儀,怒不可遏的一拍桌子,叱道:“秋郎怎麼會在平康坊打死了人?他纔多大居然就知道去勾欄之地了?你們究竟是怎麼照拂郎君的?還是誰故意指使,叫你們引誘他小小年紀流連脂粉叢中免得礙了人的眼?”
楊太妃這番話疾言厲色,問得陳秀額上汗如雨下,竭力分辯道:“郎君身邊的人都是大王所遺,皆是老實的,怎會勸說郎君去那些地方?只是郎君獨自在別院難免無趣,又是年少好事的時候,倒是與左近幾家的兒郎時常結伴出遊,或者被他們引誘有可能,下官因重五大王未曾得詔回長安,代爲處置人情往來,着實忙碌了幾天,重五過後又將聖人所賜之物清點之後安排送往封地……有一段時間不得空去探望郎君,哪知今日方打算明日抽空前去,郎君身邊的小廝就叩門求見,下官知道後,趕到長安縣衙,才知道郎君已經被孟光儀帶走,這事——”
“好啦,你先坐下吧。”昌陽公主終於開口圓場,吩咐修聯呈進一隻月牙凳,賜了陳秀坐下,隔着席位輕輕拍了拍楊太妃的手,低聲道,“三嫂自己又不是沒有兒子,母妃和三哥再怎麼疼愛秋郎,難不成還會奪了釗郎的世子之位給他?三嫂雖然不喜歡秋郎,但她如今帶着釗郎跟着三哥在封地,秋郎又從來不到她面前去礙眼,何況三嫂出身望族長孫氏,如今長孫家雖然不及本朝初年時,到底是文德皇后的母族!事情沒弄清楚前,母妃何必先把話說出來,傳了出去,說母妃你爲了一個私生之子罔顧一府正妃,反而是給秋郎招三嫂怨恨!”
楊太妃還想說什麼,但被昌陽公主這番話卻堵的住了口,她們說的秋郎,自是齊王李付的私生子,因是在李付娶妃前就生下的,生母出身卑微,所以不被承認,加上齊王妃長孫氏進門後不到一年就有了身孕,接着誕下了齊王的嫡子李釗,這秋郎便連李姓也冠不得,隨了其母姓任。
齊王妃長孫氏對丈夫的這個私生子自然是極爲厭惡,然而對於楊太妃與昌陽公主來說,任秋出身再不光彩,也是齊王的骨血,所以平素裡多有看拂,也讓長孫氏除了不許他進王府外,其他地方也不敢動什麼手腳,這才平平安安的活到了現在,連帶王府的長史陳秀也不能不把他的安危放在心上,一知其落難,立刻進宮來求助——這樣最後就算救不回來,那在齊王面前也好交代了。
夢唐李室自稱老子後裔,崇尚道家,道家養生,講究先天元精,出自華池,即兩腎之間,有道是精爲形之基,生兒育女,強身健體,莫不以此爲重。任秋年方十四歲,與雲州公主同歲,按着道家的說法男子二八一十六歲纔算元精穩固,他這個年紀就流連青樓,身體心智都不齊全,勾欄之地的那些兒手段隨便使幾樣出來,說不得就要一頭栽進去,何況是長安最負盛名的平康坊?在那裡一年半載的出來連個命都沒有了,也難怪楊太妃聽見任秋去了平康坊便登時大怒,立刻疑心到了齊王妃身上。
昌陽勸住了楊太妃,復看向了陳秀,問道:“你說你趕到長安縣衙時秋郎已經被孟光儀帶走,可打聽到他究竟是偶然撞見了孟光儀,還是長安縣令去稟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