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紫電掠過天幕,原本的深靛轉爲墨黑,雨聲漸漸大起來,鐵馬的錚錚聲悠長入殿。
元秀吩咐采綠:“去把冰盆撤了。”
她從主位上站起了身,看向了尚未來得及關閉的殿門外,遠處的宮燈在雨幕裡只剩了熒火般的光點,但鐵與血的氣息仍舊在整個大明宮裡瀰漫着。
這一場雨浩浩蕩蕩,倒彷彿是爲了邱逢祥而下的一樣,將宮變的血腥與痕跡洗了個乾淨。
“此殿氣悶,十二郎若不介意,不如與本宮登高閣一晤。”元秀舒展廣袖,看着雨幕良久,忽然道。
杜拂日衣袂翩然,拱手爲禮:“敢不從命?”
從高處俯瞰下去遠處的燈火彷彿格外遙遠,這驟雨的夏夜裡,珠鏡殿儼然是海面孤獨的小舟,不知道方向也不知道景遇,閣中還殘留着白日的炎熱,打開窗後,急卷而入的攜着潮溼水氣的風卻將那點炎熱趕了個乾淨。
“那回在觀瀾樓得十二郎贈詩,妙筆生花,本宮當場不能回覆,結果翌日還得宮來,也是這樣一場大雨,便在這閣裡寫了還詩。”元秀仰了仰面龐,閣子的四角俱放了宮燈,燭火外面是藕絲紗罩,那火光裡便帶進了一點淺紫的顏色,照在她臉上儼然冰冷又儼然沉鬱,但閣外的急風一陣又一陣的吹進來,幾縷挽得不牢的鬢髮散在肩頭,卻又顯出少女的嬌俏來,元秀隨手將這幾縷鬢髮掠至耳後,慢條斯理道,“那時候本宮是怎麼也想不到,因着那場驟雨,黃河沿岸就會生出決口的謠言來,就算想到,也斷然料不到這謠言會引出換田之事,最後又害了本宮的五哥。”
她悠悠的道,“那一回在觀瀾樓看到本宮,不知道十二郎心裡是怎麼想的呢?是驚訝抑制或是早有預料?只是本宮卻想不明白,那回你們做什麼一定要本宮過去?”
杜拂日站在窗前靜靜的聽着,一直到元秀住了聲,他纔開口:“玄鴻元君讓貴主去觀瀾樓,確實有讓貴主與我結識的意思,不過昨晚之事,元君並不知曉,實際上,若非太上皇一意要將換田之事壓下,邱監的理由也難成立。”
“昭賢太后去歲甍逝,本宮爲此很是難過了一段時間,後來因着五哥哀毀不深,還爲此與五哥爭吵過。”元秀慢慢的道,“隔了段時間方從三姑那裡聽說了早年後宮裡面的一些事情,方知道五哥素來是疑心着昭賢太后謀害過母后的,但本宮卻相信先帝的英明,既然將當時才三歲的本宮交給了她撫養,必然是因爲昭賢太后未行此事。不過不管怎麼說,昭賢太后已經去了,她的性情寧靜,所以在世之時,本宮也多是被她養在了宮中,鮮少出門,她去後,本宮身邊最信任的人,非大娘莫屬,大娘的性情,長安各家年長些的人個個皆知,再加上了每年秋冬都有皇家狩獵,本宮又正是年少好事的時候,自然會在秋狩前抓着時間練習。”
“大部分人乍學一件事情的時候,對擅此道者總是極有好感的,何況十二郎不僅箭技出色,而且才貌俱全。”元秀目光淡淡掠過那個背影,“在今日之前,本宮從來沒有想過,杜青棠的手段,連個一向養在深宮的公主,也不放過,也真難爲了他,這般年紀,卻還要揣測本宮這樣少年女郎的心思。”
杜拂日淡然一笑:“貴主身份尊貴,又生長宮闈,賀家六郎雖然愛貴主極深,但他性情同樣跋扈飛揚,固然在貴主面前竭力收斂,但傲性難掩,若如今長安振奮,倒也罷了,只是長安疲憊,諸鎮心思難言,尤其河北三鎮,先前德宗皇帝都被他們折辱得顏面掃地,貴主身爲金枝玉葉,自然對賀六的傲性極爲敏感。”
“而十二郎性情溫文大度,風儀上佳,並且還是先帝最爲信任重用過的賢相之侄。”元秀盯着他,冷笑,“若不是因了本宮母后的緣故,恐怕就是五哥爲本宮挑選駙馬,頭一個定然也是點十二郎的。”
“不然。”杜拂日轉過頭來,微笑着道,“貴主難道當真以爲,太上皇打壓杜氏全是爲了文華太后之事?”
“那是爲了什麼?”
“懷宗皇帝的嫡母郭太皇太后,亦是文華太后的姑祖,想必貴主是有所耳聞的。”杜拂日伸手將窗半掩,遮住了些許風雨聲,走到元秀對面的席上跪坐下來,輕描淡寫的說道,“時人都說王太清亂政,又說懷宗皇帝沉迷丹術,因此才縱容王太清如此,卻不知道懷宗皇帝沉迷丹術的緣故——懷宗皇帝與憲宗皇帝不同,懷宗皇帝登基時尚且稚齡,大權皆在太皇太后手中,因不是太皇太后的親生子,且其生母出身卑微,沒有得力的外家,所以在太皇太后面前甚是惶恐,而王太清本是侍奉太皇太后之人,後來被太皇太后派到懷宗皇帝身邊,懷宗皇帝以爲他是太皇太后所遣監督自己之人,對他極爲客氣,甚至是忍讓,王太清察覺這一點,便引誘懷宗皇帝追求道家長生之術,太皇太后去後,更是一手遮天!”
元秀臉色沉了下來:“郭家已亡,你便是說王太清亂政始於太皇太后,如今杜氏將興,本宮也沒什麼可說的!”
“太皇太后在時,郭氏興盛達到顛峰,當時便是宗室也不敢與郭家輕易爭鋒。”杜拂日搖了搖頭,“貴主請繼續聽下去——太皇太后去後,王太清主政,懷宗皇帝沉迷丹術,但懷宗皇帝長子英王賢能有才,諸臣所望,結果卻因此爲王太清所忌,暗中下毒將其毒殺,後面幾王也是如此,以至於懷宗皇帝的後宮妃嬪雖然一共爲懷宗皇帝誕下近十子,但活到了懷宗皇帝駕崩的,卻只有憲宗皇帝並如今的魯王,憲宗皇帝的英明朝野皆知,就是在做太子時,在臣子裡面的口碑,也是不差的,所以貴主難道不想知道,憲宗皇帝當時一個勁的往國子監中跑,又與先父、叔父交好,王太清固然狠毒,究竟主政多年,焉能未覺?”
元秀心念一轉,張口驚道:“難道是因爲母后的緣故?”
“王太清本是郭太皇太后近身之人,奉了太皇太后之命去侍奉懷宗皇帝,這才掌了大權的。”杜拂日淡淡的道,“太皇太后甍時王太清在朝野已經頗有根基,雖然在太皇太后面前依舊恭敬,但以太皇太后之能,如何看不出來他的野心?因此後來憲宗皇帝到了大婚之齡,便聽從先父勸說,主動向郭家求娶嫡長女爲正妃,這就是文華太后。”
元秀皺眉深思,杜拂日繼續說道,“文華太后與憲宗皇帝是少年夫妻,雖然憲宗皇帝當初求娶文華太后確實有借郭家之勢自保之意,但文華太后美貌剛烈,且聰慧有能,與憲宗皇帝也算是兩情相悅,因此先父死前,才未覺太過愧疚,畢竟當時憲宗皇帝雖然假借蹴鞠爲戲,時常與先父約見,共議剷除王太清之事,但次數多了,先父又是杜氏五房嫡長之子,在宗族內也素有才名,王太清自然也生疑慮。而先父爲了讓憲宗皇帝免遭王太清毒手,建議他求娶文華太后,本就有利用文華太后,並她身後的郭氏之意,至於文華太后是否能與憲宗皇帝琴瑟和諧,先父當時卻是未曾考慮的。”
“十二郎這話說的,本宮都快相信已故的杜丹棘,乃是一個心慈手軟儼然花甲婦人的郎君了。”元秀淡淡的說道。
“貴主在原上射獵也有段時間,不知可見過母獸與幼獸一起被發現之時的情景麼?”杜拂日聽她譏誚自己的父親,並不動怒,只是淡淡的道,“在這個時候母獸總是擋在幼獸之前,然它若發現獵人並無放過幼獸之意,而自己又不可能阻攔得了獵人的話,那麼它會選擇帶着幼獸逃走,這種事情,它會選擇最強壯的幼獸,那剩下的幼獸它難道不憐惜麼?不過是因爲難以兩全罷了。”
說到此處,他平靜的看向元秀:“自古便有一句話叫做忠孝難以兩全,這世上其他的事情也不外如是,爲政之人謀算天下時,黎庶猶如草芥,萬物皆爲棋子,若不然,以有情之心,何以起手佈局?但若撇開局外,究竟還是常人罷了,先父親手布此局,雖然布時毫無猶豫,佈下也未後悔,即使文華太后與憲宗皇帝相看兩厭,因此潦倒一生,先父早知結局,也會如此而行,但私下裡捫心之時,終究還是希望文華太后能夠與憲宗皇帝琴瑟和諧的。”
“這就好像……”元秀忽然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重五那一日,十二郎得了本宮三姑的消息,特特等在了觀瀾樓中,等着本宮自動送上門去時,雖然無論本宮是醜如無鹽還是驕悍如太平、安樂,終究是要敷衍好本宮的,但心中是否也希望本宮最好貌美如花又蠢得三言兩語便能騙個暈頭轉向?”
“貴主那一日去其實我等先前並不知情。”杜拂日見元秀笑意變得不屑,微微一哂,“玄鴻元君勸說貴主那一日到觀瀾樓,確實有知曉貴主正在練習騎射,而我箭技不錯,有引貴主與我相識之意,但更多的意思卻是希望貴主能夠因此對杜氏有所好感,從而勸說太上皇停手,貴主那一日不是還曾勸說我去報考武舉麼?”
元秀淡笑道:“如此說來三姑卻是裡外不是人了,從本宮及宗室這邊來看,她出賣了自己的侄兒侄女,可你們那邊也不覺得她立下來大功。”
杜拂日未在意她的譏諷,只是淡淡的道:“當初憲宗皇帝在時對叔父信任無比,而太上皇與瓊王一度有奪儲之仇,正是因爲憲宗皇帝爲瓊王所娶正妃乃是我的表妹之一,結果最後憲宗皇帝究竟未曾改立儲君,依舊以太上皇爲儲,甚至爲了避免兄弟相殘,還將瓊王與齊王皆遠遠的打發出了長安,以憲宗皇帝的英明,如何會不知道太上皇既然對我叔父記恨已久,一旦登基,自然會對杜氏不遺餘力的打壓,如此長安不攻自亂,正給諸鎮大好時機,貴主以爲,憲宗皇帝豈會爲皇室,爲夢唐,留下如此敗筆?”
元秀皺起眉,實際上,這也是她所想不明白的地方。
無論憲宗皇帝與文華太后的感情有多深刻——如今更是知道了憲宗當年娶文華太后的緣故,最初不過是爲了保命,但即使如此,憲宗皇帝也未必會感激文華太后,畢竟那一個讓懷宗皇帝諸子暴斃的暴斃、戰戰兢兢的戰戰兢兢的王太清,還是郭家的女兒身邊出來的。
即使憲宗與文華當真是琴瑟和諧,但憲宗這樣的英主——英主也意味着,必要時,他的選擇,將一切以帝國爲重,或者說,以李室爲重!
豐淳與杜青棠的仇怨因文華太后之死而結下,那時候豐淳不過十二歲,他心中的仇恨與怨懟在憲宗皇帝面前絕對無法掩蓋,憲宗費盡心機從王太清手下逃出生天、又誅殺曲平之,征伐諸鎮,中興夢唐——這樣一位英主,他如何甘心爲了與文華太后的那點情誼,讓自己的心血在自己死後被子孫敗壞殆盡?更別說他還曾爲了信王李佳之死,冷落文華太后並豐淳近十年!
若是豐淳英明果斷之處更勝憲宗,足以對付杜青棠並振奮李室,也許憲宗皇帝這麼做是爲了自己不沾染一個鳥盡弓藏的名聲,將重臣留給新君收拾,也能讓新君儘快的立威。
畢竟憲宗再是英主,他首先姓李,若讓他選擇,杜青棠與李室,無論前者爲他立下多少功勞,他終究會選擇李室。
但豐淳才智尚且不及憲宗,即使有着正統的優勢,他也不會是杜青棠的對手,這一點,元秀當初看差了,可信用杜青棠一朝的憲宗,卻絕對不會看錯!
杜拂日淡淡的笑了:“這是因爲,憲宗皇帝駕崩前,其實已經爲這樣的局勢留下和解之法,只可惜太上皇,親手毀了!”
一道雷霆轟然劈過,閣外的雨聲更密,一陣比一陣急的風雨捲入,讓元秀生生的哆嗦了一下,杜拂日屈指一彈,支在窗上的木棒骨碌着滾到了外面的屋檐上,窗吧嗒一聲合上,風雨之聲頓時小了許多。
“憲宗皇帝曾給昭賢太后留下密詔,貴主十五及笄後,下降於我,這是因爲太上皇自幼重視文華太后,文華太后臨終前叮囑太上皇無論如何要照應好貴主,太上皇算不上英明,但也算不上太過昏庸,因此若是太上皇一直重視文華太后,因此對杜氏怨懟難去,那麼因着貴主的緣故,加上杜氏到底還是比較有用的,必然會緩和對杜氏的態度,如此,叔父依舊致仕,由我以駙馬身份參政,背後有叔父指點,到底也不至於君臣反目;若是太上皇年歲漸長,爲社稷故,不再計較郭家之事,那麼貴主下降杜氏,也能使太上皇倚重起來更放心些。”杜拂日低笑着道,“貴主也不必責怪憲宗皇帝早早算計了貴主……須知道我這些年在長安聲名不著,本就是憲宗皇帝之意,在貴主還年幼時,憲宗皇帝不時便會秘召我入覲,親自考覈,總也不肯委屈了貴主的——昌陽公主的駙馬崔風物,因在長安少年中最爲著名,從而在昌陽公主選駙馬時,奉召入宮,他與李家十娘之事,雖然知曉之人少,但又怎瞞得過憲宗皇帝,兼之這道旨意,憲宗皇帝不欲先發,這才令我蹈光養晦,莫學崔風物一般招搖過市,免得將來貴主嗔怒……”
“憲宗皇帝這麼做,也是因爲昌陽公主下面,還有一位東平公主,若是我時常出入坊間,恐爲東平公主看中,引起姊妹不和,這也是憲宗皇帝欲化解太上皇與杜氏之仇,故意將這道旨意留給昭賢太后,讓太上皇親自下達,文華太后與郭家之事過去不過十幾年,如今朝野尚未完全忘記,如此也可爲太上皇博一個大度的名聲!又恐太上皇不允,因此此詔特特給了昭賢太后,若太上皇在貴主及笄後,依舊不肯允婚,或者有爲貴主另擇駙馬之舉,昭賢太后可以此詔明示天下,如此太上皇也只能親自下詔讓你下降杜氏……所以,你及笄前,昭賢太后溺斃於龍池。”
“你若想問叔父與我是幾時設此局的,那是因爲昭賢太后手中那道旨意,憲宗皇帝生前便已告訴了叔父,甚至曾言,若是太上皇有意阻攔,叔父可設計促成此事……當昭賢太后忽然溺斃後,我們便知道了太上皇的選擇。”
杜拂日靜靜凝視着元秀:“所以阿煌,你本該就是我的妻子!否則昨晚,我爲何用上了迷魂香,也要將你留在宮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