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王子節年方及笄便由憲宗皇帝賜婚,嫁給了時爲東宮的豐淳爲太子妃,那時候文華太后甍逝已經四年,憲宗皇帝沒有另立新後,而是將後宮交給了撫養元秀公主的王惠妃——正是王子節的族姑。
可想而知,王子節這個太子妃原本做的理當不難,只可惜實際上卻不是如此——翌年,憲宗皇帝爲其第六子聘杜青棠之甥女陶氏景年爲媳,那時候杜青棠如日中天,但有所諫,憲宗無不從之,原本東宮選妃之時,許多人都以爲憲宗會爲豐淳聘杜青棠膝下與豐淳年紀彷彿的次女爲媳,結果最後卻擇了太原王家的女兒,其時前朝許多人以爲憲宗此舉是受了王惠妃的影響以及不欲讓杜氏勢力過盛。
因此原本就備受憲宗皇帝寵愛的李儼將娶陶景年爲正妃的旨意正式下達後,宮中朝上,莫不是暗流洶涌,皆揣測憲宗皇帝這麼做是不是有意廢棄豐淳、改立李儼。
王子節身爲太子妃,與豐淳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面,太原王家女兒的名聲向來就賢惠有德,她也不例外,儘管新婚時候豐淳待她就淡淡的,可王子節卻依舊錶現出了令王氏聲名更爲佳美的德行,她謙遜低調又不失雍容氣度,侍奉憲宗及王惠妃盡心仔細,對憲宗皇帝的幾位寵妃固然恭敬有禮,對那些不常能夠見到憲宗的妃嬪們也並不表現出驕傲與藐視,至於憲宗皇帝的兄弟姊妹們更是對她一致讚譽有加——平輩之中,王子節在代王妃與齊王妃面前雖然無失太子妃應有的尊嚴,但卻給她們留下了謙和賢德的印象,對於諸公主更是體貼關心,細緻入微。
當時便是最最支持李儼的人,對這樣一位太子妃也說不出一句詆譭之語,王子節的八面玲瓏可想而知!
昌陽公主比元秀長了三歲,王子節做太子妃時她已經可以清楚的記事了,而且當初豐淳與李儼的較勁,齊王因平庸未曾牽涉到其中,但楊太妃受了轄制卻不得不與羅美人爭鋒……在這種情況下,昌陽對王子節與陶景年之間的手段以及交手自然多有注意,包括了憲宗皇帝在高樓上看到兩個兒媳時的反應——王子節如今也才廿三歲,正當茂盛之時,離老糊塗還差得遠,元秀與她無冤無仇,相反一直以來都頗爲支持她,從哪方面想,王子節都沒必要得罪了元秀,她如今仗着豐淳寵愛這到底是打得什麼主意?
“你先別生氣,我總覺得皇后這麼做與她往日裡的精明不大像。”昌陽公主定了定神,拿團扇親自替元秀撲着風,輕聲慢語的哄道,“若是我,她得罪了也就得罪了,從前我與她也不是很和睦,上回大姐和我母妃在立政殿上大鬧,雖然是大姐出手摔了皇后的東西,但母妃在場,皇后要因母及女也是情理中的事情。”她先不動聲色的爲王氏記上了一筆,復繼續道,“可五哥從小就分外疼着你的,昭賢太后固然去了,可你究竟是她養大的,雖然太后是五哥封的,昭賢太后算不得咱們嫡母,到底也是皇后的族姑,照理說,就算你不是和五哥同母所出,念着昭賢太后的份上,皇后怎麼也該待你不一樣些……”
元秀任她幫自己撲着風,冷笑着道:“她是母儀天下的人,咱們雖然金枝玉葉,到底也越不過蓬萊殿去!從前因與五哥不親近,想來做事還有幾分顧忌,這會子得償所願了,當然什麼都不怕了!”
“你是真的生氣起來了,說的全是氣話,我卻是與你說正經的——”昌陽公主吩咐修儀出去端櫻桃羹來,道,“新鮮的櫻桃,你在宮裡也未必有吧?你這個小沒良心的,虧我還這樣的惦記着你,難得得了那麼一小籃子,連大郎也才嚐了一小碗,自己都不捨得吃,知道你喜歡,特特留到了現在!”
元秀素喜櫻桃,櫻桃號稱百果第一枝,言其結果早,到了五月末的時候果期就算過了,如今已經是六月中旬,便是皇家公主也享受不到新鮮的,聞言元秀驚喜道:“這會哪來的新鮮櫻桃?”
“你先吃着。”昌陽待要說,卻見修儀已經回來,雙手捧了一隻烏漆描金繪喜鵲登梅枝的漆盤,盤上放了一隻秘色纏枝蓮紋蓋碗,那秘色色澤清翠欲滴,猶如春雨新洗後的空山之色,櫻桃羹裡想是摻了冰,外壁上一層細密的冰珠,昌陽親自替她揭開了蓋子,但見碗中八分滿的羹湯裡沉沉浮浮着鮮豔赤紅的櫻桃塊,散發出甘美的氣息,漆盤上另放了一隻銀匙,元秀一望大喜道:“果然是新鮮的櫻桃,不是做成了幹又泡回來的,也不是凍在了冰室裡的,倒像是才摘下來……七姐,這到底是哪來的?”
“先吃完了散一散心火,我再告訴你。”昌陽見她轉嗔爲喜,抿嘴笑了一笑,旁邊修絹也替她斟上了一盞梅子茶,姊妹兩個慢條斯理的用過了湯水,叫人撤了下去,究竟年紀小,元秀因着一碗櫻桃羹的緣故心情好了許多,再開口時也不再是氣沖沖的了,仍舊惦記着櫻桃問道:“七姐這會可以告訴我那櫻桃……”
昌陽公主拿團扇輕撲了她一下,嗔道:“方纔是誰在這兒氣得把我東西都砸壞了的?這會子就不氣了,只會惦記着我的櫻桃?合着你是怕我問罪故意裝得怒氣衝衝來佔便宜了?”
“七姐說的!”元秀用意被她看破,心下一陣心虛,面上卻絲毫不漏,抓住了她扇頂道,“方纔七姐還記得我愛吃櫻桃——再說,皇后殿下的事情,我不是都與七姐說了麼?”
“那櫻桃也沒什麼特別的,你可記得本朝白樂天那一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之句?這櫻桃卻是有人在北邙山高處發現了一株樹,上面大半果實都已經熟透,只收攏了一小籃子到長安來售賣,那人也知道這會櫻桃絕跡,所以出價極高,恰好被我府上的人遇見,便都買了下來,統共就那麼一點兒,我分了一小半給大郎嚐了嚐,其他全部省了下來,就等你來——”昌陽公主想拿扇子撲元秀,卻被她抓着扇頂,哼了一聲,索性放手一點她額角,咬牙切齒道,“你這個沒良心的!”
元秀眼珠轉了一轉,伸手摸着被她點的地方,嘟囔道:“原來是偶然得了這麼一點兒,我還道七姐這裡有辦法,到現在都能吃上櫻桃呢!”這麼說着,她卻想到了那枝被自己丟下睡蓮池的桃花,不由微微出神。
昌陽卻誤以爲她是在暢想叫櫻桃長久結果,搖頭笑道:“你別惦記着那些了,咱們說正經的——我雖然不喜歡皇后,但看了她當初與咱們那位六嫂對比,手段處事比陶景年當真是高明瞭不止一籌,就是上一回六嫂爲了六姐的緣故,隨六哥回長安來,至蓬萊殿上覲見皇后殿下,皇后也是和藹可親,半點沒有端架子的意思,再者不要說她了,就是咱們這樣的人,與六宮爭寵並不相關的,遇見了比咱們頭銜低一些的,譬如郡主、縣主一類,若沒有與咱們衝突,又不曾得罪過咱們,或者從前還幫着說過話的,好端端的咱們可會這樣去算計旁人?”
她輕哂,“皇后也是如此,她這回這樣公然的算計你,必然事出有因!”
元秀心裡正惱着王氏,見昌陽公主聽了之後非但沒有跟着幫她聲討王氏,這會竟還提出了疑問,似有爲王氏辯解之意,才緩和的臉色不覺又沉了些,不滿道:“七姐才說了疼我這會又要和我過不去了,從前在宮裡的時候我每回站在了皇后那邊,你都是不喜歡她,如今我在她手裡受了委屈你可又來幫她說話,當真是叫我傷心!”
“你又說傻話了。”昌陽公主見她嘟起了嘴,伸手在她臉上掐了一把,嗔道,“咱們都是宮裡長大的,還不清楚嗎?在宮裡,哪怕是帝女這樣的尊貴,偶然吃上一兩回虧不要緊,最緊要的是被算計了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纔要擔心!如今可不是心疼你,才幫你想着皇后這究竟在打什麼算盤,免得她還有旁的計劃,把你給害了?”
元秀沉着臉道:“她還能有什麼計劃?無非是如今得了五哥的寵愛,又怕如趙氏、裴氏一般,轉頭就被五哥丟到了一邊,想着王子瑕若能夠尚我,到那時候爲着我的緣故五哥也委屈不了他們王家,而她也可得以善始善終——這樣將來若她能夠誕下嫡子,那東宮之位等於是穩固了……”
說到這裡她又忍耐不住怒火,切齒道,“本宮金枝玉葉、何等尊貴?那王子瑕對本宮無戀慕之意,倒也罷了,卻還要湊上前來獻殷勤——莫非王子節並王子瑕這對姐弟以爲本宮除了賀夷簡外無人可下降了麼?便是下降到河北去,也好過下降與這對眼裡只有榮華富貴的齷齪小人!”
昌陽公主眼疾手快一把搶過了她手邊新呈上來的凍玉纏枝牡丹碗:“你若不痛快好歹去砸蓬萊殿吧,這玉碗可是八妹上回送來的賀禮之一,叫你砸了我回頭怎麼和她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