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獻帶路,重新折到了後面,歷代京兆尹都居於京兆府後宅,如此延續下來,雖然遠不及宮中富貴,卻也收拾得雅俗共賞,但見處處碧樹芳草,盛夏裡面望上去也覺得精神一振。
一進後宅,張獻便叫過不遠處遊廊上垂手侍立的男僕問:“蘅廳這會可有人在?”
“五娘子方纔從那裡離開,這會想是空着的。”那男僕待他態度雖然親近,卻並不太恭敬,顯然張獻與孟家關係不錯,平素極爲熟絡的,張獻聽罷便回頭問道:“就在蘅廳如何?”
元秀左右是沒有到過京兆府後宅,何況她也不在意這些,便淡笑着道:“張郎做主就是。”
杜拂日自然更無意見,如此到了蘅廳前,卻是一間敞亮的花廳,半開的窗下還栽了一排的修竹,在這夏日越發顯得清涼,廳中自有孟家的下僕,看到張獻帶了人來,也不驚訝,只是笑着問用什麼茶,這回元秀不等張獻詢問便道:“我並無所好,隨意便可。”
使女便呈了一盞神泉小團上來,張獻接了,噫道:“怎麼每回都是這個?”
那使女不知元秀身份,想是張獻與杜拂日都是謙和之人,因此說話也並不拘束,笑着道:“這位娘子與張郎一樣沒有特別所好的茶水,只有十二郎是喜飲神泉小團的,奴自然就偷懶了。”
張獻嗯了一聲,吩咐道:“我們有些事情要說,你且下去。”
聽他這麼說了,那使女立刻斂了談笑之色,一言不發的退了下去,卻顯得十分乖巧。
元秀等她走了出去,才淡然笑道:“方纔還道孟尹將京畿治理得井井有條,原來在府裡卻是十分寬柔的,卻原來寬柔歸寬柔,倒也是自有規矩。”
張獻卻道:“不敢瞞貴主,姑丈平日處理京兆府中事已經十分繁忙,這後宅卻是學生姑母管着的,姑母爲人寬仁,然教導僕下也須知道進退。”
“南陽張氏的家聲,素來如此。”元秀微微頷首,隨即把話切入了正題,“本宮方纔聽任秋嘗言,那日迷神閣鶯娘院內,他曾見有另一男子在那鶯娘房中出入,但記得朝議此案時卻不曾提及此事,這是爲了什麼緣故?莫非孟尹查出了那男子身份,卻將其包庇麼?”
她問的犀利,張獻皺了下眉才道:“此事還需從頭說起。”
元秀復看了一眼杜拂日,見他神色平靜的淺酌茶水,雙眉一揚,似笑非笑的道:“素聞十二郎淡於接物,張郎居然能夠請得他時常前來此處,想來十二郎是極精明能幹的?”
“回貴主的話,學生確實如此認爲。”張獻聽她提到杜拂日,雖然吃不準元秀之意,但卻坦然承認,杜拂日放下茶碗,淡然一笑,拱手道:“莊予兄謬讚了!”
“既然如此,何不讓十二郎來爲本宮解惑?”元秀揚了揚下頷,饒有興趣的說道。
“這……”張獻可不知道元秀的心思,他倒不是怕在元秀面前表現的機會被杜拂日搶走,而是擔心元秀存心挑剔,杜拂日卻知道元秀這是不放心,故意試探,他笑了一笑:“任秋一案我雖不敢說了如指掌,卻也知曉一二,貴主既然有興趣,敢不從命?”
張獻給他使了個眼色,在旁預先留話道:“貴主,十二郎與此事毫無關係,全因學生相請而來,若有說錯之處,還請貴主莫要計較。”
“無妨。”元秀看了他一眼,杜拂日一向深居簡出,在長安聲名不著,不過看張獻的樣子對他倒是極爲重視的,張獻此人,元秀雖然不熟,但從其父張明珠可知,若想得到這等人的認可與維護,沒有真材實學,那是不可能的事。
何況杜拂日還有兩位早年名動長安至今的長輩——杜丹棘、杜青棠!前者固然早逝,後者卻至今對長安局勢有着至關重要的影響。
這麼想着,元秀倒是好奇杜拂日會如何來說任秋之案了。
“此案經過,想必貴主已經清楚,我也不再贅言。”杜拂日淡笑着道,“至於貴主方纔所言,孟尹奏章與朝議之中都刻意隱去之人,孟尹確實已經查出此人來歷,之所以沒有公佈,不是孟尹存心爲此人隱瞞,卻是因爲今上下旨爲之!”
元秀一皺眉:“是誰?”
宗室裡的近支男子在元秀心裡轉了一遍,見杜拂日閉口不語,她不由微怒道:“十二郎既然要爲本宮解說此事,卻爲何還要這般藏着掖着?”
“聽說貴主在終南山中避暑時曾去翠華山一遊。”杜拂日似想了一想,才提醒道。
翠華山?
元秀幾近本能的一驚,但隨即眼中流露出一絲驚愕:“……司徒?”
長生子之事,過於重大,且也與元秀名聲有礙,就算杜青棠知道了,以杜拂日的性情,也斷然不會當着其他人、即使是朋友之面說出來,那麼他所指的,應該就是借宿翠微寺的事了。
那晚在翠微寺裡,元秀遇見了鄧國夫人李氏,李氏的理由是王展病倒,她特特上翠微寺爲夫祈禱,還帶了王家的侄孫女兒王幼挺給元秀見禮,當時元秀聽到王展病倒,還略微有些意外,這是因爲王展還未過花甲之年,素來身體安康,又是一直養尊處優的,只是李氏說他是放多了冰盆受了涼,並非什麼大病,元秀便也相信了。
這會看來,王展病倒恐怕是另有玄機,而李氏也未必全是爲了替他祈福,恐怕負氣的緣故更大一些——這麼說的話,那天王子瑕過去,怕也有藉機勸說李氏回家的意思。
杜拂日見她已經猜到,便不再多言,雖然本朝並不禁官吏與娼家往來,並且本朝宴飲無論大小,都會尋樂工舞姬之流陪伴助興,士族相聚更是多半直接設到了平康坊裡,王展宿於迷神閣本不是什麼大事,但他與任秋案有關,此事卻複雜了。
雖然整個皇室對於任秋的性命其實並不很看重,就是齊王,雖然是他親子,可一來有李釗在,二來齊王妃剽悍,當真要叫他爲這個兒子做出種種犧牲,他卻也不願意的。
只是看重是一回事,一旦鬧開來,又是一回事。
王展乃是皇后之父,他身居三公之位,手無實權,但太原王氏,底蘊豐厚,王家子弟不敢說遍佈朝野上下,也是勢頭強勁,否則當初憲宗皇帝也不會聘王子節爲太子妃。
齊王這邊,連他在內真正爲任秋擔心的,便是楊太妃與昌陽公主,其中昌陽公主的駙馬崔風物,出身清河崔,與王家同爲五姓七家之一。
於公,王、崔兩支,如今都是豐淳要爭取的,杜青棠未除,他自然不希望兩家因任秋一事生出罅隙,於私,齊王一向平庸,但辦事也算中規中矩,又未曾與豐淳爭過位,代王高高掛起、諸事不問,瓊王與豐淳有舊怨,這唯一的成年兄長,豐淳總是希望親近些的——何況,算一算時候,任秋案判下來時,正是皇后王子節與豐淳忽然和好之時!
這裡面,莫不是有什麼緣故?
元秀沉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