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 潑酒

元秀久等不見雲州回來,心頭微微詫異,低聲對身後的守真道:“你下去看看,雲州公主可在?若她不在,找一找於文融,問他可尋到綿兒了。”

守真應了一聲,繞過附近几席奔下樓去,半晌,卻帶了於文融上來回話,垂手輕聲道:“阿家,奴方纔就尋到綿兒了。”

“那十妹呢?”元秀奇怪的問。

“綿兒將雲州公主的一支鳳頭簪子落在了芙蓉園裡,雲州公主帶着她去找了。”於文融恭敬的回道。

元秀道:“你爲何未幫着去找?”

“奴也向雲州公主主動請纓,但公主說奴未見過那鳳頭簪,幫不上忙,而且奴是阿家的人,理當跟住阿家是正經。”

元秀眯起眼:“鳳頭簪還有什麼見過不見過的?難不成今日芙蓉園的女郎人人都掉了一支才難以分辨?而且方纔見她頭上釵環未少,怎麼出來遊園還要帶一支叫綿兒拿着?重五之日,遊人如織,別說掉了鳳頭簪,就是掉了銅簪怕也被人拾走了,還去找了做什麼?”

“雲州公主說那支簪子是宮中御製,想必就算有人拾到了也不敢私拿。”於文融低聲道,“奴看着雲州公主離開的方向,阿家可要奴把公主追回來?”

元秀食指點了點腮邊,想了片刻,道:“你悄悄跟上去看看,阿炎她到底在搞什麼鬼!”

於文融含笑應了,悄然離開。

這時候眼睛一直盯着金腰娘子的裴二十四娘才轉過頭,關切道:“貴主可有什麼需要的?”

“哦,雲州掉了東西,我叫於文融跟着去幫找一找。”元秀若無其事道,“不是什麼大事,只不過她可能會晚點過來。”

“替她一直留着席也沒什麼。”聽元秀這麼說,裴二十四娘立刻道,“只是金腰娘子今日只舞這一曲,卻是可惜了。”

哥舒夭娘是教坊中人,元秀還真沒覺得什麼可惜不可惜的,無所謂的道:“她若是喜歡,過後召此人入宮去看也是一樣。”

正說着,卻見斜對坐着的崔風物眉頭一皺,剛剛遞到脣邊的酒樽明顯的頓了一下,點滴未沾,就放了下來。

元秀心中奇怪,崔風物可不是容易動聲色之人,她立刻扭頭順着他的視線看去——

角落裡,裴灼與另一人約是覺得位置不便欣賞綠腰,已經換到了別處,杜拂日對面卻多出了一人,輕袍緩帶,元秀認出那背影是柳折別,手持金卮,不知道是喝多了,還是卮中盛滿酒液沉重了些,他似乎站得不太穩。

她一留意,裴二十四娘也上了心,輕咦了一聲道:“柳家郎君彷彿喝醉了?” ωwш✿ttκá n✿C〇

“是嗎?看來柳折別酒量倒也尋常。”元秀隨口道,正要收回視線,卻見柳折別踉蹌了一下,金卮中的酒液似乎傾出少許,舉到了杜拂日跟前,她不覺笑道,“柳折別當真是喝過了,居然繞過了這許多人去尋杜十二敬酒——他等下差不多就該躺到雅間裡去了……”

她話還沒說完,便見杜拂日微微搖頭,似有拒絕之意,柳折別卻執意將酒遞上前,片刻後,見杜拂日仍舊沒有接卮就飲之意,柳折別手一揚——一卮酒液盡數潑到了杜拂日身上!

他潑得極爲乾脆,杜拂日原本就跪坐席上,由面及衣,連元秀這個距離都能夠看清楚,微褐的酒液順着杜拂日的面頰流至下頷,滴落到他衣袍的前襟上面,一卮酒足有四升,雖然不至於將杜拂日澆得衣裳盡溼,但也足夠狼狽,如此變故,即使杜拂日坐得偏僻,也不禁引起附近之人的震驚!

臺下,小廝面色詫異之中略帶怒氣,低頭在杜七、杜三耳畔說了幾句什麼,兩人滿臉訝色的轉過頭,崔風物放下酒樽,刷的站起了身,向柳折別走去。

“這柳家郎君的酒品,可不怎麼樣!”裴二十四娘與柳折別並不熟悉,她與其姊卻是常與杜七郎一起出遊的,今日又是赴着杜家宴席,自是站在了杜拂日這邊,見狀頓時撇嘴。

元秀卻皺起了眉:“柳折別方纔走過去時你我都沒注意。”

裴二十四娘不解其意,正要詢問,便聽元秀淡淡說道:“他若是當真醉了怎麼還能悄悄走到杜拂日那裡?這中間可是隔着好幾席的,而且我瞧杜拂日與他也不是很熟悉,否則你六哥方纔都坐到了杜拂日身旁,他與崔風物坐得離那邊也太遠了些!”

裴二十四娘被她提醒,仔細想了想,奇道:“聽說這柳家郎君因爲去年才隨父前來長安,所以其表兄崔大才處處帶上他以便多結識友人,杜十二一向淡然,似乎今日才與柳郎見面,杜三和杜七都是八面玲瓏之人,與崔大素來私交都不錯,柳郎爲何要這麼做?”

“我也不知道。”元秀一頭霧水,這時候杜三、杜七並崔風物、裴灼等親近之人都已經走到了杜拂日與柳折別的附近,哥舒夭孃的舞技雖然高明,此刻衆人卻全被這場意外驚動,許多人甚至從席上站了起來,待聽杜拂日附近的人說了大致情況,皆是神色愕然,臺上哥舒夭娘見無人再看自己,她大概自成名以來還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神色不由一窘,動作就此止住,見狀,樂工也不禁停了絃聲,觀瀾樓中一時間嘈切之聲不絕。

衆人正自留意着此事會如何發展,卻見下頷、前襟兀自滴着酒液的杜拂日淡然一笑,起身對四周一拱手,從容道:“柳家郎君喝多了,容在下去換件衣裳,各位還請自便。”說着,喚過洗硯,就要去雅間更衣,杜七雙眉一揚,似乎想叫住他卻又忍住了,狠狠瞪了眼柳折別。

後者此刻卻彷彿真有些醉了,捏着金卮,半醒不醒的伏在杜拂日方纔的案上嘟囔着什麼,崔風物甚是尷尬,對杜家兄弟拱手致歉,很是慚愧:“舍弟量淺,酒後無行,還請賢昆仲饒恕則個!”他說量淺是一語雙關,杜三與杜七自然聽得出來,杜七斜睨着柳折別,冷笑了一聲,眼神閃爍,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量淺無事,不過擾了佳節歡娛,不可不罰吧?”杜三不動聲色的接過了話,他是今日主人之中年最長者,客人裡面大半是他知交,見狀便稀稀落落的附和着,但氣氛到底尷尬,崔風物無奈,復賠禮道:“還請三郎出題,舍弟已醉,我代他受罰可好?”

杜三與杜七微露嘲色,他們與崔風物關係不錯,也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全怪崔大,所埋怨的不過是柳折別罷了,正要拒絕,卻聽席中一個清脆的聲音道:“三郎、七郎,表哥貪杯,冒犯十二郎,自當受罰,但他如今人事不省,也難處置,莫如我兄妹代其受罰,以償今日敗諸君興致之罪吧!”

聽到崔舒窈出言,杜三嘴角露出一絲玩味,杜七卻是悠悠一笑,他們都是長安子弟,同輩之中有些什麼人物自然清楚,崔風物出來替柳折別收拾殘局是意料中的事情,畢竟柳折別從到長安起,崔風物出入基本都會帶上這個表弟,然而崔舒窈這番話卻有些機巧了,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杜十二又是今日邀客主人的族弟,杜三和杜七就算心裡不痛快,也不可能當着滿樓客人的面將柳折別趕打出去,崔舒窈明知如此,卻還要站出來強調代柳折別受罰,分明就是想擠兌着杜家就此息事寧人。

杜三和杜七本也不是斤斤計較的人,但被崔舒窈這麼一算計,到底不甚痛快。兩人對望了一眼,杜三正要說話,卻見雅間的門打開,換了一身丁香色交領儒衫系玄色金勾帶的杜拂日飄然而出,元秀本以爲他要離開,然而杜拂日卻走回自己席上,見衆人望着自己,也不多言,只是看了眼臺邊樂工。

教坊中人都是慣於察言觀色,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絲絃一動,臺上被冷落至今的哥舒夭娘忙一個旋身,隨拍而舞,見狀,衆人都知道此事就這麼過了,杜家請客,有資格接帖的都不是尋常人,遂不再多看,紛紛轉過身去,重新欣賞起一曲值萬金的綠腰來。

崔風物暗鬆了口氣,對杜拂日感激的拱了拱手:“多謝十二郎!”

他和杜三、杜七交好,對杜家十二郎的性情也是有些瞭解的,杜拂日本就淡於接物,若不是杜三外放多年回長安頭一次請客,這種熱鬧的場合杜拂日是從不出現的,更不必說長留了。方纔柳折別潑了他一頭一臉的酒水,就算礙着顏面不計較,杜拂日因此不出雅間,或拂袖離去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他如今留下來,無非是怕自己此刻離開,今日這場聚宴就此敗興,將不歡而散罷了。

“無妨,柳郎想是喝多了,不如扶他去雅間小睡片刻。”杜拂日只是淡淡一笑,似根本未將方纔受到的羞辱放在心上,崔風物如何還肯繼續留下去?忙藉機道:“他確實喝過了頭,恐怕今日之宴只能參加到這裡了。”

杜七眯起眼,假惺惺的笑道:“雅間備有臥榻,澄美兄,何必非要走呢?不如留下來盡興如何?”

“多謝止白兄盛情,但……”崔風物尷尬的推辭,卻覺一陣香風撲面,崔舒窈並李十娘皆攜着手走了過來,前者看了眼杜拂日,屈膝行了個禮,復抿嘴笑道:“十二郎,我表哥醉後無狀,還請你莫要放在心上!”

杜拂日起身還禮,淡然道:“崔娘多心了。”

李十娘卻皺着眉打量着伏案昏然的柳折別,面上有不讚之色。

這邊餘波將平,裴二十四娘對元秀咬着耳朵:“杜家因杜青棠不得聖人歡心,如今行事越發的謹慎起來,不過是河東柳氏,那杜十二竟也不敢多言。”

“我瞧他倒不像是不敢,是當真沒放在心上。”元秀眉心微蹙,看着遠處之人,若有所思,以袖掩嘴,輕輕道,“此人器量甚佳呢……而且善顧大局,若能通過武舉之試,來日未必不能成一將才。”

裴二十四娘瞪大了眼睛:“將才?貴主說杜十二?”

“怎麼?”

“……他是杜家五房這一代唯一的郎君,我若未記錯,其父杜丹棘與其叔父杜青棠,皆是進士出身,這杜十二雖然聲名不顯,想來也是從小讀聖賢書長大的,雖然箭技嫺熟,但要參加科考,到底還是該參加文舉吧?”裴二十四娘一臉古怪,文舉始於前朝,武舉出自本朝,看似出現的時間差距不算太大,但文舉出身無論地位還是難度素來都是在武舉之上,有道是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可見文舉中者之艱難,與取士珍稀相對應的,便是進士前程的遠大。

尤其本朝延續到現在,世家大族的影響力日漸稀薄,舉薦制已經徹底被科考壓制,無論爲官爲將,總是兩榜出身,方能夠挺直腰桿。

杜家五房有先人示範在前,身爲五房唯一嗣子的杜拂日又豈會輕易棄文從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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