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德坊穆望子所居的宅子裡來應門的青衣小童記性甚好,雖然於文融不在,還是認出了才見過一兩回的那名侍衛,殷勤的把衆人都迎了進去,採藍采綠知道元秀安置穆望子事出有因,但見這邊登門居然只有一個僕從出來迎接,未免太過怠慢了些,在去正堂的路上採藍便問那小童:“你家阿郎成日裡都不出房門一步麼?”
“回娘子的話,這兩日天氣炎熱,阿郎有些兒病了。”那小童乖巧的施了一禮,代穆望子解釋道。
“倒是個金貴的身子!”元秀淡淡的道,“他可能起身?”
那小童正待回答,卻聽元秀道:“若是不能起身,去兩個人把他架到正堂裡來回話便是。”
——上一回,因爲長安傳出元秀私藏穆望子的傳言,引得賀夷簡帶夏侯浮白前來窺探,若不是賀夷簡對元秀沒有殺心,當時就險些着了他的道兒,穆望子後來自己斷去一指,元秀念着他還有用處,亦是被賀夷簡所迫,沒有再行懲罰,而反令於文融爲他診治。
只是這回卻是不能再相信他了。
那小童到嘴邊的話立刻變成了:“僕這就去請阿郎出來!”
“採藍你與他一起去。”元秀對心思縝密的採藍點了一點頭,帶着采綠向正堂走去,走了兩步纔想起來,吩咐身後一名侍衛道,“去把馬車上的冰盆搬下來。”
那穆望子可不肯輕易吐露口風的人,元秀也是因豐淳忽然叫她接手鄭美人並趙芳儀小產之事時被珠鏡殿上下恭喜即將晉封纔想了起來前事,趁着這會心裡有個隱約的想法故此過來尋他盤問,想到穆望子當初自斷一指時的氣定神閒,元秀微微蹙了下眉,這孌童看着比許多女郎還要嬌弱,性情卻是極倔強的,否則當初豐淳也不會將他交給皇后關在掖庭多日卻一時間沒有辦法了。
於文融安排在這兒服侍穆望子的使女送上來茶水,元秀象徵性的碰了碰,未曾沾脣就放了下來,沒過多久,便見正堂處出現了一個人影,穆望子青衣翩然,舉步進來,拱手笑道:“我還當阿家貴人多忘事,這麼些日子沒來是早就把我給忘記了。”
他出身教坊,隸屬於樂籍,比平民還要卑賤,說這樣輕佻的話,跟着進來的採藍與侍奉在元秀身後的采綠都皺了眉,元秀打量着他明顯蒼白的臉色,哼了一聲道:“你怎麼病了?”
“是熱疾。”穆望子到了離元秀最遠的一席坐下,淡淡的道,“聽說前段時間阿家都出宮去山上避暑去了,宮裡還是少不了阿家的份冰的,我這裡卻只能捱着,早先在教坊時習舞傷過身,雖然是個卑賤的身份,偏生受不得苦,倒叫阿家見笑了。”
熱疾可是會傳染的!
采綠和採藍都警惕起來:“阿家,咱們先走罷?或者叫人來給穆郎君看好了再問話不遲!”
元秀搖了搖頭,她自恃身子康健,而且熱疾也不是什麼大病,回去尋耿靜齋開個方子喝兩回湯藥也未必會染上,穆望子聽了她們的話微微一哂:“阿家不知道又有什麼話來問我?可上回阿家送我出宮時我也說過了,那是我能夠從今上手裡保命的底子,如今還沒有活夠怎麼能說出來?”
“你們兩個先到外面去。”元秀抿了抿嘴吩咐堂上諸人,採藍和采綠見她面色平淡,立刻不敢多說了,帶頭退了出去,正堂的門被關上,室中頓時暗了下來,穆望子不由輕笑道:“阿家這樣做事未免太過鹵莽了些,上一回被賀家郎君算計了,這一回——就不怕長安再傳咱們的謠言麼?”
元秀淡淡看了他一眼:“本宮倒不知道你才與賀夷簡見了那麼一回,說話倒是與他有幾分相似了?”
“還是有不同的,雖然一般都是有恃無恐,賀家郎君卻比我強得多。”穆望子懶洋洋的笑道,“我究竟只敢試探那麼幾句,當真惹惱了阿家我也是不敢的。”
“本宮昨兒接了今上一道聖旨,忽然想到了從前問你的事情,因此今兒纔過來的。”元秀開門見山道。
穆望子咦了一聲:“阿家接了什麼旨?”
“宮裡鄭美人小產了,緣故與當初趙芳儀小產一個樣子。”元秀淡淡的道,“趙芳儀不肯相信皇后殿下,就向今上請了旨着本宮來追查此事,本宮昨兒個先把望仙殿上伺候的人拘了過去問了問,就忽然想到了你!”
穆望子奇道:“阿家難道以爲我被軟禁在此莫非還能把手伸到宮裡去謀害妃嬪不成?再說這位鄭美人乃是今年才進的新人,與我是連照面也沒打過的,無怨無仇我又做什麼要害她?”
“本宮不是說你害了她,而是鄭美人小產時在旁的才人裴氏身邊的貼身宮女讓本宮想到了一些事。”元秀看着手中淺緋繃紗腰圓團扇上繡的一隻五彩鸚鵡,慢條斯理的問,“不知你與長生子有多熟悉?”
“……”穆望子立刻變了臉色!
元秀微微一笑:“果然!”
“阿家是在詐我?”穆望子臉色數變,最後冷哼了一聲,露出一絲慍色,元秀淡淡道:“你有什麼資格慍怒?莫要忘記你如今生死皆在本宮一念之間!”
穆望子譏誚道:“就算如此,阿家欲殺我,當初在宮裡連面也不必見就可——實際上阿家以爲將我從掖庭宮裡弄到這居德坊的小宅子來就可以叫我感激你麼?一般是爲囚的日子,好歹掖庭宮裡不定還能供上盆冰,總比被阿家丟在這裡自生自滅的好!”
“本宮不需要你的感激,本宮只需要你回答本宮的問題就行。”元秀眯起眼,“你姓穆不姓郭,當初,本宮的母家族沒,在長安的一支除了本宮那年紀最小、其時才十七歲的小舅舅外男丁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想來,你背後的主人,應是本宮那歸還太原郭家本家去的小舅舅?說起來,他當初已經過了二八之年,能夠逃出生機,全虧了本宮母后,怎麼你們居然會與今上及本宮彼此算計起來了?”
穆望子聞言面沉似水,冷笑道:“阿家說的當真是輕鬆啊,郭家好歹是你的外祖,當初汾陽郡公嫡親一脈只剩了年未弱冠的郭十五郎,孤零零帶了一個年老僕人單身隻影簡裝被趕回太原去!阿家可知道十五郎乃是你外祖父的老來子,深受寵愛,在郭家出事前,他這個幺子又是皇后之弟,過得可不比諸王差的!整日裡走馬鬥犬,什麼時候有事情要他操過心?乍然間失了父母兄長姊姊們的庇護,偌大家族只剩了自己一人被趕回故里……太原郭氏那邊原先因着汾陽郡公這一脈待他倒是客氣,可那時候……那等日子阿家身爲帝女,在深宮裡享盡了榮華富貴時可能夠明白?縱然如此,十五郎才積攢了些底子,便想方設法的與今上聯絡上了,不顧一切的支持着今上繼位,否則阿家以爲,當初憲宗皇帝那般擡舉如今的瓊王,憑着前朝杜青棠在朝中威望,再加上羅家縱然比不得真正的豪門望族,好歹也是本朝大族,若是沒有十五郎的幫忙,那時候的今上纔多大?說句實話,他資質比之憲宗皇帝及杜青棠不知道差多少,卻是如何鬥過了深得憲宗皇帝寵愛、其生母羅美人有寵、還有一個極讓憲宗操心的胞妹的李儼?!”
元秀默默聽着,皺起眉:“這麼說當初郭家雖然被族沒,到底還是留了人手和餘脈下來?居然還能夠與東宮聯繫上?那爲何如今今上都繼位三年了,本宮這位十五舅,始終不見露面?”
她不問還好,一問之下穆望子的神情頃刻之間變得很奇異,他臉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原本清秀的面龐差不多要扭曲起來,足足半盞茶工夫,穆望子才緊攥着手按捺住了胸中激盪的情緒,他嘿然笑道:“郭十五舅?憑着十五郎爲你們兄妹做的你喊這麼一聲也是理所當然,只是……若你當真見到了他,卻不知道你還喊不喊得出來?”
元秀淡淡的道:“他是本宮母后之弟,自然是本宮的舅舅!本宮這麼叫是因着母后的緣故,就算他什麼也沒做,本宮爲何喚不出來?”她對郭氏的感情固然複雜,因着憲宗親自下令的緣故,她始終不肯提出爲郭家平反,卻還不至於連認也不認——何況元秀知道豐淳在這件事上自有打算,雖然死者已矣,但那些流放的……如今杜青棠看似下了臺,但朝政仍舊沒有全部歸於豐淳之手,按着慣例,憲宗崩後頭一年當依前朝制度,以示孝道,而誰都知道,憲宗一朝的制度,皆出自杜青棠之手,在這種情況下,豐淳繼位後的頭一年,等於什麼也沒做,從改元起才一點一點試着清洗杜氏一派的官員,如今也才三年不到的光景,當初郭家族沒乃是一件大事,這會豐淳勢力未足,貿然提起此事,反而是將剩下那些郭氏族人拖進風暴之中。
若是完全鞏固了帝位,豐淳又豈能放着外祖家——尤其還是大力協助過自己的外祖家不管?
穆望子也不與她爭辯,只是看着她不住詭異而笑:“阿家最好記得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