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黑漆木牌匾,龍飛鳳舞的鑲金草書。
“九還醉?”
再默唸幾遍這三個字,莫宇細一品味,覺得這酒樓名字朗朗上口卻又雅而不俗,且頗有些浩然狂放之氣,十分對他喜好。
裡面跑堂的看見莫宇進來,本欲迎上前招呼,後見他直奔掌櫃而去,就知曉應不是來吃酒的客人,遂只衝他友好地笑一笑,便又去別桌侍候了。
“掌櫃的可真會做生意!”莫宇長身半倚,叉着腿姿態不羈,一雙眼卻帶着商人獨有的精明四下裡打量,“連小二都這麼機靈,懂得看客人心思,不像別地兒只知道一味推銷,反招人厭惡。”
那掌櫃的四十年紀,一瞧莫宇的樣子,雖則故意表現得散漫,衣着也不招搖,眉宇間的貴氣卻是渾然天成,心下不敢怠慢,拱手道,“不知這位貴客光臨小店,是有何事呢?”
莫宇笑笑,“暫時還算不上貴客,你們門口不是貼着告示說要請賬房先生嗎?我呢,其實就是來應聘的。”
“應聘?”雖則不懂這個詞彙,但掌櫃的還是能明白他的意思,似乎有些不相信,忍不住再上下打量他一番,見莫宇坦坦蕩蕩任他審視,表情也不似開玩笑,方纔點了點頭,“你且等等。”
說罷轉身去到後邊的小間,回來時手裡多了兩樣東西。
莫宇一看,不禁有些好笑。算盤和賬簿,在他印象裡都已經是該進博物館的老古董了。迅速翻了一遍賬簿,莫宇懶洋洋嘆口氣,擡眼見掌櫃的還在找着什麼。
難道是算術打草稿的東西?心裡直搖頭,莫宇道,“您先別忙,我還有個問題想問問。”
掌櫃直起身,果不其然,手裡那一堆不是筆墨紙硯是什麼?
唉,他堂堂經管系的高材生哪裡需要這些……
輕咳一聲,告誡自己不要表現得太過囂張引人耳目,莫宇裝模作樣淡淡道,“請問門口‘九還醉’三個字是出自您的手筆嗎?”
掌櫃卻直搖頭,“不是不是。”
出乎意料又好像意料之中,莫宇眼神發亮,“那是誰取的?”
“是我們酒樓的大老闆。”
“咦?”莫宇納悶,“你不就是老闆嗎?”
“公子有所不知,”掌櫃的解釋,“大老闆雖然開了這間酒樓,卻並沒有太多時間打理,所以我也是受僱於他。”
“那他現在何處?”莫宇感興趣地繼續追問,見掌櫃的似乎有些遲疑,又補充道,“實在是那‘九還醉’三個字深得我心,想我平生最喜結交如此豪放灑脫之人,現下豈有不問的道理!”
掌櫃聞言,這才瞭然點頭,“雖然我也只見過大老闆一回,不過他確如公子所想,只是……大老闆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裡了,公子要想結識他,恐怕得另謀他徑。”
眉頭一皺,莫宇顯然有些失望,但還是道,“那也沒關係,我主要仍是想當這個賬房先生的,至於能不能見到你家老闆,倒也沒太大要緊。”
“好的,那公子……”掌櫃正想着要稍做講解,卻見莫宇刷刷刷再翻一遍賬簿,然後抄起一頁空白紙,就甩筆揮毫洋洋灑灑寫下一行字。
掌櫃垂眼一看,頓時瞠目結舌,不可置信呆立原地。
“是不是這個數?”
莫宇志得意滿,大喇喇轉着手中毛筆,明晃晃的笑容半點也不謙虛。
“這……”
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手掌相擊的洪亮聲響。
原本還略顯嘈雜的大廳頓時安靜下來,針落可聞。
莫宇回頭一看,只見高高的門口逆光站着一個人,就算僅僅靠目測,用這個時代的話形容那也絕對是身長八尺有餘。
而隨着那人邊鼓掌邊走近,隨着莫宇擡頭擡得越來越辛苦,兩人之間的差距也愈見突出和顯著。
“這這這……這簡直是非人類!怎麼可能有人比大爺我還高?這樣月月更加不會承認我是‘第一高人’了……而且……沒事長那麼大塊頭……真讓人氣憤……”
不甘心自己千辛萬苦雕琢出來的希臘神像般迷人的身材被比下去,莫宇低頭,在心裡腹誹,誰想一不留神居然說漏了嘴。
只聽那人朗聲一笑,“小兄弟!你已經很高很壯,足夠俘獲女人芳心了!”
莫宇滿臉黑線,心道這傢伙還真是老實,被攻擊了也不知道,反還安慰他,不過話說回來,他纔不要什麼女人芳心,只要月下一顆心就夠了。
那是不是還得再高再壯一點?
莫宇嘀咕,“算了,月月已經比我瘦比我矮了,要是我再大隻一些,他會吃不消的。”
對,要做個體貼的好老公!
莫宇暗暗點頭,渾沒意識到自己不知不覺又向人彙報了隱私。
“咳咳……”只聽那渾厚的嗓音再一次傳來,這回略微顯得侷促,“姑娘家不比咱們,小兄弟你……你也要注意憐、憐香惜玉啊!”
嗯?
莫宇總算想起來身在何處,擡頭看那被冷落在一邊多時的大塊頭,真是遠瞧尚不覺得,近看才知濃眉虎目挺鼻寬額,竟是如此一張豪氣干雲的俊臉!襯着他那一身深紅間黑武師長袍,還有背後那一柄長長的巨鐮彎刀,說不出的英氣逼人。
只可惜那張臉上神情太過嚴肅,讓他略有些鋒利的臉部線條更顯僵硬,看上去凶神惡煞活似討債的門神。
“這位兄臺,有何貴幹?”
那人不答,仔細審視莫宇,渾身張揚的壓迫力讓四周原就安靜的氣氛更加噤若寒蟬,但莫宇卻跟沒事兒人一般,只在猜測這人剛剛說那兩句話的時候是否也是這種面無表情的樣子,那豈非十分好笑?
等了一會兒,沒聽見他吭聲,莫宇有點不耐煩,想一想,又問,“這位大哥?”還是沒反應,“閣下?”
“就是他了。”
莫宇一愣,卻見那人突然轉向掌櫃的,說出這樣四個字。
“是是,”掌櫃的誠惶誠恐,趕緊翻開酒樓夥計的名譜,剛要下筆又頓住,“請問公子高姓大名?”
“莫宇……”下意識接過掌櫃遞來的紙筆,兩個字頗爲瀟灑地呈現出來。
“好字!”男人讚歎一聲,莫宇耳膜都被震得發麻,不過他總算看清了,這傢伙還是會笑的,就是咧嘴的樣子有點不太像笑,倒像準備吃人。
“……你就是這裡的大老闆?”不用問,肯定是了。
只聽那男人又是數聲大笑,距離他較近的幾桌酒客紛紛捂住耳朵,退避三尺,“對!本神——人就是九還醉的老闆,九曜!”
莫宇皺眉,看這自稱九曜的男人舌頭打結難過的樣子,本神人?還是本聖人?
“幸會幸會!”學着那些江湖行事,莫宇抱了抱拳,“呃……”詞窮,拼命在腦中搜刮,卻是突然轉念一想,九曜看起來比自己還要大大咧咧不拘一格,跟他文縐縐也沒意思,遂乾脆道,“很高興認識你!”
九曜爽朗一笑,果然不介意他直來直去的話,看上去反倒還很高興,似也與莫宇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小兄弟,既然到九還醉來做事,那我這當東家的自然得犒勞一下你。怎樣,去樓上喝一杯?大哥我請客!”
“沒問題!九哥相邀,絕對奉陪!”絲毫不拘束,彷彿多年的好友般,莫宇一掌拍在他肩膀。
九曜一聽也樂得合不攏嘴,“九哥?還從沒有人這麼叫過呢!哈哈,聽起來不錯,這感情好!那我也不客氣,喚你一聲宇弟了!”
兩人就這麼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上了樓,全然不知樓下掌櫃的還有滿桌的客人盡皆目瞪口呆,久久不能回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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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上,酒過三巡,莫宇才發現自己今日真是遇到對手了,“九哥不愧是當世豪傑,酒量果真了得!”
“說什麼當世豪傑,不過是個開酒樓的!”九曜橫身斜倚着桌子,隨意道。
“唉——此言差矣!”莫宇看着他搖頭直笑,這短時間的相處,他已發現九曜真是個很好懂的人,雖然表情少得可憐,僅有的那幾個還驚悚異常,但總算爲人憨厚老實,豪爽直率又頗重義氣。
找大哥就得找這樣的!
莫宇很滿意,又道,“小弟就這麼一眼看去,九哥印堂飽滿、面生紅光、雙目有神、行止當風,小弟可以保證,他日九哥一定飛黃騰達前途不可限量啊!”
“哈哈,那大哥我承你吉言,定要多多努力纔是!不過宇弟你酒量也不淺,到現在還未見有醉意。”
九曜應付着哈哈,心裡其實直打鼓,暗道這小子什麼時候才能喝夠,他肚子已經快撐不下了。
莫宇完全沒發現九曜的苦處,只因他那一句誇獎而略微恍神。
這些年來在商場上打拼,酒局繁多,酒量自然也不能太差。只不過他如此能喝,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月下。
想起那個人,莫宇被酒意暈染的眼愈發光彩明亮,脣角也不覺勾勒出溫柔的笑,“嗯,還行。”
九曜見他如此,趕緊抓住機會偷偷將桌底一隻空罈子用腳勾起來,手中雙影一閃,桌上某隻酒罈已被迅速換了下去。
暗暗舒一口氣,九曜故作鎮定打趣他,“怎麼?這表情,莫非是想到心上人了?”
“嗯,”直言不諱,莫宇點頭,“是。而且……不止是心上的,還是心底裡,從來都只有一個的人。”
沒想到他居然如此坦誠,九曜老臉一紅,尷尬地咳了幾聲,暗道自己果然還是最受不了這些兒女情長的事。
“啊,天色也不早了,”想着想着思念便壓抑不住,莫宇恨不能馬上飛回月下身邊,臉上已經掩飾不住焦急,“九哥,我明天就過來正式開始幹活兒,現在……”
“去吧去吧!”
九曜也正等他這一句話呢,大手一揮,就見莫宇已閃出門外,沒了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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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急?
有些傻眼,不過九曜現在也沒心思管別人了,只見他高大身子一歪,捂住肚皮臉色就開始發青,“百八十年沒喝過了,今天稍稍犯點兒癮,怎麼就退步這麼多,真是造孽……”
手指凌空一劃,牆根處那火翎長鐮周身一閃,逐漸幻出一雙翅膀的輪廓。
“主人,酒是你的弱點,你好像從沒有擅長過。”
“少廢話!趕快就近找個沒人的地方……呃……不行了……”
“主人,我預感你會成爲上仙界第一個因醉酒而死的主神。”
“……我死了你也跑不掉……”
紅光突盛,不過瞬間,一團烈火便消失窗前。
暖陽微微露出殷色的影子,今天的傍晚似乎來得早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