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疏落的小樹林,本以爲頂多只會看見一兩個簡陋村莊,然而莫宇卻驚奇地發現,這丘陵盡頭的空曠盆地裡,居然還隱藏着一座城。
而且,看那城的樣子,他已能十分肯定,自己絕對不是在現代。
“月月……”
“汨丘城可真大,”玄兒趴在月下肩上,悄悄對他耳語,眼光掃過街邊琳琅滿目的小攤販,左顧右盼好像在找東西。
“你怎麼知道這地方叫汨丘的?”莫宇被搶白,有些不快,伸手便揪住玄兒耳朵,軟綿綿的,才半天功夫,他就發現這小東西的耳朵還真不是一般的好摸。
玄兒沒想到自己刻意壓低了聲音莫宇還能聽到,心中罵他小人作風,卻苦於邊上人流穿梭,不能發聲,只得更小音量在月下耳邊竊竊。
不知聽見什麼,月下忍不住輕輕笑起來,瞅一眼莫宇,直搖頭。
被月下那含笑的眼神逗得心癢癢,雖然莫宇明知他是無心,可自己偏偏有意,遂忍不住靠近些,問道,“月月,小臭貓跟你說什麼悄悄話呢?”
月下倒不隱瞞,“不是悄悄話,它讓我轉告你,汨丘這兩個字就寫在剛剛咱們進來的城門上。”
“……”莫宇頓時大窘,狠狠瞪了玄兒一眼,手指也重重捏了下,才放開那隻毛茸茸的小耳朵。
玄兒疼得一聲悽叫,轉臉咬住那隻還未來得及撤走的罪魁禍“手”,月下一看他們又要鬧開,無奈之餘忍不住皺眉,將玄兒抱進懷裡,輕輕拍撫他,對莫宇道,“已經午後了,我們還是趕快找個住的地方吧。”
這下莫宇總算認識到一個很嚴重的現實問題,摸一摸口袋,別說錢包自然是不在,就算在恐怕也用不了。
一夕之間,從萬貫家財的搶手男貶值爲身無分文的窮光蛋。
所以,這到底是什麼蠻荒時代?
正要習慣性抓腦殼兒,手下一掏,卻觸到一個堅硬的物體,摸出來,居然是手機!而且好像還有電。
頓時靈光乍閃喜上眉梢,莫宇趕緊將月下拉到一個角落,左右看沒有人,這才獻寶似的將手機遞到他面前。
“是什麼?”
“你看。”
手機屏幕突然一片敞亮,在月下和玄兒看來,就像變戲法一般。
“咦?主人,這不是你嗎?”
屏幕上,側身半躺的年輕男子似乎正在熟睡,面容恬靜,五官清秀,初看之下並不打眼,細品時方覺有種獨特的魅力,彷彿能在無形中牽引住人的視線,出塵脫俗卻又溫柔可親。
而那一身素白唐裝……
月下低頭,不正是自己身上穿着的這一件?
“月月,不用再懷疑了吧?這就是你。”
莫宇深深看着他,微笑,月下不由一怔,原來他竟知道自己從未真正認可“月下”這個身份?
一隻小爪子趁機伸過去,卻還未碰到,那金屬的方塊就一溜煙沒了影兒,莫宇關閉電源,將手機小心藏進襯衫裡面的口袋,“不能總看,這地方都充不了電,要省着點,不然下次想看的時候就看不到了。”
玄兒不屑地撇撇嘴,“不看就不看!”哧溜鑽進月下懷裡,邊磨蹭邊瞟莫宇,“反正你慾求不滿也只能看假人,我可有真人可以抱抱!嘿嘿!”
一針見血,莫宇又氣又無奈,焦急之下突然一拍腦門,醍醐灌頂般大聲嚷道,“那有什麼關係?你充其量只是一隻臭貓,除了撒嬌什麼也幹不了,大爺我可是智勇兼備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哼,月月!你就在這裡等着!我保證一下午賺夠錢,帶你住酒樓去!”
說着,人已經揮着手跑遠。
“月月,你在這裡休息,別亂跑啊,我很快就回來的!”
“居然敢說我什麼也幹不了!”玄兒氣急敗壞,揮着小爪子就要撲出去,月下抱住他,小心將那一根根炸毛安撫順了。
玄兒金色的大眼睛明亮亮淚汪汪,“主人,你是不是也覺得玄兒除了撒嬌什麼也不能幹?”
“怎麼會……”月下皺眉,一句反駁還沒完,玄兒已經跳下地去,往前跑出幾步,在一個拐角處停住,“那主人,你跟我來!”
“咦?等等!”黑影一閃,已消失在牆邊樹影中,月下略一猶豫,轉頭看了眼剛剛莫宇離開的方向,還是選擇追上玄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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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野一點點開闊,月下發現,他們不知何時已經出了汨丘城。
“就是這裡了。”
玄兒在一大片空地前停住,回頭道,“主人,你先閉上眼睛!”
月下不知道它要幹什麼,卻還是依言閉了眼,片刻之後,只聽耳邊突然風聲大作,樹葉窸窣摩擦,隨即腳下大地猛地一陣顫動,月下心內一驚,下意識就要睜眼,正在此刻,玄兒的聲音再次傳來,“好了,主人,你可以看了!”
雖然從它的話裡,月下已經明顯覺出那幾分掩飾不住的自豪與歡喜,可睜眼的那一剎那,他還是被驚呆了。
原本空曠的草地上,靜靜坐落着一個被紫藤籬笆圍起來的小木屋。
宛如着魔般,控制不住自己的腳步,月下走過去,伸手輕輕一推,籬門開了,牽動紫藤的葉子發出細微幾聲簌簌。
院中,有七彩的蜿蜒小徑,有白石方桌、青石圓凳,還有一株蔥鬱老樹,從最粗的枝椏上垂下一個鞦韆。
清風徐徐,鞦韆悠悠地晃。
眼前突然有些模糊,月下不由自主擡手揉了揉,再看時,鞦韆上那兩個亦真亦幻的影子已經不見。
只有玄兒半蹲在那裡,金色的瞳孔映着日光,烏幽發亮的皮毛刺得月下眼睛有點疼。
心中突然一陣膽怯,月下轉身,不再看那在風中瑟瑟顫抖的樹梢長藤,踏上鵝卵石鋪就的小路。
小路盡頭,門扉緊閉。
吱呀一聲,玄兒已經先一步鑽進去。不知爲何,看着它迅速沒入黑暗的那條尾巴,月下腦中彷彿突然閃過一些畫面,卻只有一瞬間,就跟剛剛的幻影一樣,消失隱沒。
擡步,月下終於不再遲疑,推門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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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當莫宇滿頭大汗跑回來時,月下和玄兒已經在原處等着他了。
“月月!月月!”
遠遠就開始拼命揮動手中那隻小布袋子,發出金屬相撞的清脆聲響,另一手裡還舉着一大包什麼,莫宇滿臉風光得意,還沒說話人已經先湊上去。
“唔唔唔!”玄兒在月下懷裡掩着鼻子,“這麼臭!不許靠近主人!”
莫宇一怔,這才意識到自己剛乾了什麼回來,而且更丟人的是——襯衣還攥在手裡,裸露的上半身肌肉結實,密集汗珠在淺麥色胸膛上劃過,更加平添幾分野性與力量,是絕對讓他倍感驕傲的線條。只可惜莫宇雖然早就希望能向月下展示自己的身材,但現下這情況根本就與他計劃的不一樣啊啊啊啊!
“怎麼受傷了?”
月下倒完全沒往別處想,只是微微皺眉,看他胸前除了那兩個牙洞,還有些大大小小的刮痕,臉上也沒能倖免,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那就是——慘,而絕對不是帥。
莫宇整個人都已經蔫兒了,心想反正形象已經棄他遠去,乾脆就博取一把同情關切,也不算太虧,打定主意,便對月下扁嘴道,“我去幫人搬東西了,就覺得那個來錢比較快,本以爲很簡單的,沒想到第一次幹老是磕磕絆絆,疼……”
抽了抽鼻子,可憐兮兮眨眼睛,莫宇果然看見月下微蹙的眉頭緊緊皺起來,分明是在心疼他,頓覺一陣清風吹過,渾身那個舒爽呀,自不必明言。
“哪有第一次就容易的事,你啊……”搖了搖頭,月下放手讓玄兒跳出懷抱,轉而接過莫宇手中的東西,“回去先洗洗,然後上點藥……玄兒,屋裡有治瘀傷的藥嗎?”
“有。”雖然不甘不願,玄兒還是如實回答,“就在主人你房間的櫃子上。”
“屋裡?”莫宇心中正因月下的關心而歡喜雀躍,現在纔將二人的對話聽進耳朵裡,“你房間?”
“嗯,”月下低頭對玄兒微微一笑,“是玄兒用法術變出來的,你看見就知道了。”
當那間漂亮的小木屋在視線裡一點點清晰起來的時候,莫宇還堅決肯定它是假的是幻覺,但雙手若能真真切切觸上那道籬笆小門……
“還敢不敢說我只會撒嬌了?”玄兒趾高氣揚跑過去,在小屋門口邊搖尾巴邊朝莫宇吐舌頭。
“怎麼可能!”莫宇堅決不承認自己比不上一隻臭貓,雖然現在擺在眼前的現實好像是這樣,“絕對不可能!這裡肯定本來就有一間屋子!絕對是這樣!”
眼巴巴看着月下,想他給自己撐腰,但顯然月下不願爲他背棄真相,只是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無能爲力。
“……反正……反正我纔不信你真能變出這東西來!”莫宇不肯放棄,繼續強詞奪理。
“好啊!”玄兒眼一眯,也懶得辯駁,一轉身,大尾巴悠悠掃過門檻,“反正也沒人強迫你進來,你今晚就在外面過吧!”
說罷轉身進屋,莫宇見月下不幫他,也扭頭賭氣道,“不進去就不進去,大爺我還就喜歡敞天睡覺,多有情調多有意境多有性格!”
等了片刻,無人迴應,莫宇小心翼翼斜眼望去,竟然已經不見月下。
心中立時一陣發堵,莫宇挺直的肩膀終於撐不住垮下來,自嘲般輕嗤一聲,“剛剛那樣堅持是爲了什麼?若攤上別的事,我還懶得爭來爭去沒意思,可就是因爲你……”
“只因爲你,我纔像個傻子一樣,寧願無理取鬧也要贏那一分……”
“你到底知不知道!”
一拳打在紫藤籬笆上,幾片葉落。
零零星星的落寞。
是的,落寞……
而從前,並不是這樣的感覺——
曾經,當小小拳頭砸中那片青翠爬山虎時,他心裡那麼驕傲那麼自豪,“月月!月月!你看,我已經可以把這些葉子都打下來了!”
白衣的小男孩端端正正站在那兒,清澈的眼看他,只是聽着,沉默不言。
可莫宇卻並不覺得失望,反而笑着又道,“按這樣的速度,要不了多久,我就可以打跑全世界所有的壞人、保護月月你了!”
爬山虎綠了滿牆,望上去,一片藍天。
“我長大一定要做對月月最好的人,最好最好的!”
霸道地牽起那隻瘦小的手,完全不顧本人意願,就勾上幺指,搖一搖,孩提時代的約定如此簡單。
……
晚風冰冰涼涼,莫宇頹然坐下來,將頭埋進膝蓋。
“說是約定,你其實一直都沒記得過吧?如今更是……完全地忘了,連我是誰都忘了……月月,你說,我該怎麼辦……”
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莫宇卻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恍若未聞,直到一隻手搭上他肩膀,他才恍惚擡起頭,正撞進一片深邃的溫柔。
“夜深了,會冷,還是進去吧。”
莫宇心尖一顫,在意識回籠之前,已經伸出手臂勾住月下肩膀,一用力,將人帶進自己懷抱。
紫藤在夜風中娓娓吟哦,蟲鳴淺唱,似在附和一首古老的歌謠。
癡癡看着陷在自己懷中的人,莫宇仿入夢境,只覺那雙睜大的、略有些不知所措的眼,就像一片汪洋,淹沒了他,吞噬了他,永無盡頭。
“月月……”
宛如嘆息般,輕輕一喚,莫宇俯下身。
星星在廣袤的天幕中不停眨着眼,月兒被一絲輕雲淡淡掩住,幾許俏皮,幾許羞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