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紗幕，當莫宇推開紫藤小門，就好像掀起了那紗幕最初的一角，走進一個朦朧的橘紅色的夢境。
院中竹榻上，月下斜斜躺着，閉目小憩，玄兒趴在他胸前，長長的尾巴垂下來，無意識輕輕搖晃。晚風低垂，暖光斜照，曳着月下腳邊衣袂悠悠，似白綢在指間流轉成千萬種美妙的形狀。
這一瞬間，莫宇焦慮的心彷彿突然就安靜了。
小心翼翼走過去，蹲下身，用眼光細細描摹月下恬靜的睡顏，一筆一劃，像情人溫柔的手，甜蜜而細緻。哪怕一個再小的弧度，也要勾勒出來，銘記於心。
銘記……
靈光一閃，莫宇突然想到什麼，轉身進屋，再出來時手裡正拿着那隻手機，按下開機鍵，幾秒的等待後，屏幕上便呈現出一副畫面。
與現在這場景何其相似，同樣是他偷偷拍下的。
咔嚓一聲，莫宇微微笑了，看着手機上新添的這張照片，被夕陽鍍上淡金色的、月下的臉龐，乾淨，沒有太堅硬的線條，卻也不顯優柔。初看並不怎麼打眼，但細品時總會不由自主被吸引住，就像蘊了日月光華的美玉，淡淡的，潤澤。
這樣一張臉，屬於他最愛的人。
有些捨不得，但莫宇還是關掉手機。
“月月，你也太沒防備了。”搖了搖頭，莫宇皺眉，眼中含笑，“我都在這裡半天，你還不醒過來，莫非睡美人是在等待他的王子嗎？”
“既然如此……”剛剛還略有些惆悵的表情瞬間一變，莫宇又恢復成那般吊兒郎當不正經的模樣，俯下身湊近月下的臉，輕輕呵氣，“月月，我要吻醒你囉！”
一寸、兩寸……眼看就要完全貼上。
“臭男人！”
眼前一黑，莫宇整個身子失了平衡就朝後跌去，臉上像蓋了一層厚毛巾，原來是玄兒四肢大張巴上了他。
“我就知道不會這麼順利。”莫宇嘆氣。
“我就知道不會這麼安全。”玄兒也嘆。
拎起來，莫宇皺眉，用手指戳它肚皮，“好重！老實招來，你下午偷吃了多少月月做的佳餚？”
“我纔沒有，再說我哪裡需要偷吃，只要說一聲主人就會給我做，咧——”玄兒被他甩來甩去，一隻尾巴卻不放棄反抗，猛拍莫宇手腕。
“還說沒有？”莫宇眯起眼，齜牙一笑，“都不打自招了！哼，你這肥貓，這麼重下次不準在月月胸口睡覺，會壓得他不舒服。”
這倒是事實，玄兒歪了歪腦袋，“可主人沒說……”
“他是爲了遷就你，”莫宇朝竹榻那邊怒了努嘴，“我剛回來的時候，他睡着都皺眉，現在你看看，是不是好多了？而且他下午肯定被你使喚過頭了，這麼大動靜都沒醒。”
“唔……”玄兒自知理虧，扁嘴，金亮亮的眸子有點難過，“我也不是故意的。”
都是因爲太久沒吃過主人做的東西，一時嘴饞忍不住就……
這小傢伙，雖然嘴巴討厭了點，對月月還是好的。莫宇暗暗點頭，也不忍心看他哭喪着臉，想也未想便又道，“下次你可以試試睡月月腿上，頭靠着他肚子，這樣會更舒服，真是又溫暖又有彈性……”
天哪！他這是在說什麼！
莫宇悔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他怎麼可以對情敵傳授這樣的招數，雖說是僞情敵不足掛齒吧，可到底也會跟他搶月月的啊！
果然，玄兒先是覺得他這建議十分在理，旋即立馬發現不對，眯起金眼，銳利的目光射向莫宇，“等等，你怎麼知道那會更舒服，難道……”
而莫宇也總算找回姍姍來遲的覺悟，自己這張嘴今天說話相當不對頭，嗚嗚呀呀堅決不肯再開口。
玄兒掙脫鉗制，繞着莫宇打轉兒，那眼神跟審視犯人沒兩樣，半晌，點着頭得出結論，“哦……我知道了，你以前鐵定常常趁主人睡着時候幹壞事。”
莫宇死死捂着嘴，擡腿要往屋裡走。
“啊！”玄兒卻突然蹦起來，竄過去擋在他前面，“難道、難道……難道主人已經被你、被你、被……”
再也忍不住，莫宇仰面爆出一聲慘叫，“蒼天啊！我的小祖宗，算我怕了你行不行？您老人家這些思想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要是被月月知道我帶壞你，他一定、絕對會十分、非常鄙視我，甚至都再不會理我了！”
“你甭管我怎麼知道的，”玄兒不依不饒，“你只消說，‘是’或‘否’？”
如果你敢答是，本神就算破了不傷凡人的規矩也一定要把你抽皮剝骨送給閻王老頭當貢品！
玄兒在心裡暗道。
莫宇卻渾然不知這看似無害、向來跟自己打成一片的小東西，此刻已經真正動了殺心，但是好在他確實什麼都沒做，或者說，還沒來得及做。
“好吧好吧，我答‘否’。”
莫宇哀嘆一聲，天知道他有多想答“是”。
玄兒仔細審視他表情，仍舊不放心，“你指天發誓。”
莫宇自認倒黴，“好，我發誓。”
“要說……”玄兒想了想，道，“說你跟主人是清白的，而且以後永遠都會保持清白，否則天打雷劈五馬分屍身首異處死無葬身之地……”
“停停停停！暫停！暫停！”莫宇趕緊高呼打住，“我可以保證過去，頂多也還能包括現在，但以後怎麼也算？你這未免也太強人所難了吧？而且後面那串……我是不是跟你上輩子有仇啊你要發這麼毒的誓咒我？”
“你不敢發誓？那你根本就是對主人心存邪念！”
莫宇使勁抓腦殼兒，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小祖宗，你有強烈的願望要保護月月我很高興很感謝，但你似乎搞錯對象了吧？”
“沒搞錯，就是你！”玄兒斬釘截鐵，“整天就想着怎麼偷吃主人豆腐……哼，不防你防誰去！還有，你身上這套衣服，誰準你穿了？明天不許穿這個！”
完全的呆滯，莫宇木訥着問，“請問這衣服又怎麼礙着您老人家了？”
“不準穿就是不準穿！”玄兒狠狠道。這一刻，莫宇不知爲何，竟彷彿在它眼中看到了最初那時候纔出現過的強烈敵意。
“小臭貓，你怎麼了？”不對勁，莫宇有點擔心，蹲下身要摸它，卻被避開了，皺了皺眉，莫宇也有些不耐煩，“這衣服是你自己弄出來的，月月拿給我的，而且，我不穿這個你難道要我光着身子到處跑？”
短暫沉默，再說話時玄兒語氣仍舊不改強硬，“你可以穿你原來的那身，或者再去買一套。”
“拜託……”莫宇撫了撫額，“我不想走在街上被當怪物，你也不想被當成怪物的貓吧？而且那身衣服是月月給買的，在這種蠻荒落後的時代萬一弄髒了弄壞了怎麼辦？再說了，我們現在要節衣縮食勤儉持家開源節流全速奔小康，哪能在這種小事上花費？”
“這不是小事！”玄兒根本不爲所動，“那我再給你變一套，總之，西邊那房間你睡可以，但東西絕對不能動！”
莫宇愕然，半晌無言。心裡既感氣惱又覺有些不是滋味，雖然玄兒與他尚只相處了兩天，彼此之間也總是吵吵鬧鬧鮮有和平，但如今卻爲了這點小事就幾乎跟自己翻臉……
“唉……”搖了搖頭，莫宇看着玄兒小小的身子，那雙睜大的金眼睛含着莫名但絕對不懈的堅定，還是覺得於心不忍，“算了吧，就你現在的狀態，還是別瞎折騰了，萬一又累得一覺睡到大中午，月月還要來怪我……反正我也已經快要有收入了，你就先忍耐個兩天，我賺了銀子馬上就換下來，還給你洗得乾乾淨淨放回原處，這總行了吧？”
說罷轉身要進屋，想了想又走回月下身邊，輕輕將他搖醒。
“月月，快晚上了，別在這裡睡，會着涼的。”
月下睜開朦朧的眼，依稀覺得剛剛好像做了個什麼夢，現在記不起來，頭卻還有點兒暈。莫宇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脊背，“餓了沒？我先去生火。”
玄兒在原處，看莫宇走進廚房，那背影染着些落寞，卻仍舊挺拔。
心裡不知爲何，突地一跳，玄兒轉眼看向月下，他正要站起來。
主人……
迅速跳上他肩膀，玄兒靜靜蜷起身子，一雙金色的眼卻睜大着，專注地看他。半晌，默默閉上。
月下只當這小傢伙是又餓了，伸手摸了摸它。
“別急，很快就能好了。”
晚膳確實很快就端了上來。
但飯桌上的氣氛卻不太對勁，異常安靜。玄兒一聲不吭慢騰騰舔着面前的盤子，莫宇坐它對面，只動半邊桌子的菜，哪怕他其實眼饞嘴饞心也饞。
月下看出來，就幫莫宇夾那另一邊的菜，玄兒只顧着盤子裡的，都不擡頭，自然也得他代勞。
詭異，真詭異。
饒是月下已經回到不通世事的白紙心性，也完全能察覺不對頭。
“你們兩個怎麼了？”
玄兒不答，莫宇乾巴巴道，“吵架了。”
玄兒擡了擡眼，隨即又埋首下去，默默啃它的魚頭。
月下皺眉，好好的爲什麼要吵架？
莫宇知他擔憂，遂哈哈一笑，“沒什麼，不過起了點小爭執，大爺我纔不介意，就是小臭貓彆扭了，相信很快也會好的，是不是啊？”
玄兒不睬他。
莫宇聳了聳肩，卻是突然放下碗筷，張臂抱住月下，歡喜道，“對了我親愛的月月，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哦！你相公我現在能賺錢了，雖然不是很多，但絕對絕對能養活你，而且以後還會賺得更多，所以你就安安心心待在家裡享福吧！”
滿心驕傲，作勢要親上一口。
月下臉一紅，避開他站起來，黑亮的眼中隱隱有怒色，“爲什麼我就得在家？我也是個男人，不需要別人養！”
玄兒這時才總算擡起頭，一本正經道，“主人，我也不贊成你出去。”
“咦？”難得見這倆勢如水火的對頭意見一致，月下頓感納悶。
而莫宇只顧着回味心上人剛纔驚鴻一現的羞澀——哇！難道他可愛的月月終於春心萌動了？
忍不住再撲上去，月下毫無防備，頓時被啃了個正着。
早上是左臉，晚上是右臉。
“你……”
“臭男人！”
明哲保身及時撤離，莫宇一溜煙跑出門，然後一張燦爛至極的笑臉探出來，“娘子，今天我給你燒洗澡水哦！”
“……”
“……”
月下和玄兒同時轉過頭，四目相對，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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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下迷迷糊糊就要睡着，突然覺得胸口有些沉悶，睜開眼，正望進一雙金燦燦的眸子，在暗夜的星芒中幽幽閃爍着光華。
月下突然覺得，這雙眼睛似乎蘊藏着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而現下他只捕捉到了一種——悲傷。
“怎麼了，睡不着嗎？”
玄兒耷拉下腦袋，沒精打采。
月下伸出手，撫一撫它頭頂柔亮的毛，然後小心側過身，讓出一塊溫暖的被窩，玄兒哧溜鑽進去，月下只覺小腹一涼，想是玄兒在用鼻尖蹭他。
輕輕笑了，月下道，“還在生莫宇的氣？”
終於蹭得滿足，玄兒鑽出一隻腦袋，身子滾了一圈兒，靠近月下的臉趴在枕頭邊，“誰跟那討厭鬼生氣！”
心內一陣莞爾，月下只覺它此刻猛皺小鼻子的動作憨態可掬，不由伸出一指輕搔那頸下絨毛，“既然不生氣了，就好好睡吧，不是還說明天一早要陪我去後山抓魚的？”
“唔……”玄兒舒服地眯起眼，十分享受，卻仍不忘告誡月下，“當然，主人你明天不準再一個人出去了，很危險的知不知道？”
危險？
月下一愣，突然想起什麼，手撫上自己頸間，是一根細細紅繩，中央墜着一枚深褐色形狀不規則的石頭，似玉一般光滑瑩潤，卻又不像玉的顏色。
他也是昨夜沐浴的時候才注意到這東西的，不知是否一開始就戴在身上，也許會跟他的過去有關？
“玄……”
剛要開口問問玄兒是否知道些什麼，卻是轉眼一看，小傢伙已經迷迷糊糊半睡半醒。
“主人……”
再靠近些，月下聽見玄兒模模糊糊喚他。
“不可以變心哦……”
不可以……變心？
月下愣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