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玄兒抱到牀上安置好,月下總算長舒了口氣,一轉身,卻看見九曜杵在門口,直愣愣看着他,也不知站了多久。
“九哥,我剛剛給玄兒療傷了,你來看看它情況怎麼樣?”幾乎已經習慣九曜時常的心不在焉,月下雖然覺得納悶,但還是耐心再喚一聲,“九哥?”
“啊!”九曜趕緊回神,忙不迭道,“我剛剛聽見了,你在這方面比我在行,你覺得行那就是行了。”
月下微微一笑,頷首,“我雖覺得玄兒傷好得差不多,但他靈力虧損一直不得復原,九哥是否知道可能的原因?”
九曜聞言,也走過去仔細看了看玄兒,半晌方道,“它似乎是修行方法不當,雖則短期內修爲會大增,但稍有不慎就可能導致反噬,輕則修爲缺損,重則危及元神。”
“這……”月下一聽,眉頭頓時緊緊皺起。
九曜看他滿臉憂色,再一瞧那病怏怏趴在牀上的小東西,心中也覺難受,“其實修行一事還得靠機緣,它如此急於求成想必事出有因,你且好好勸它暫停此法,至於缺損的靈力,如果能找到與之神性匹配的元魄仙草,就可補得回來。”
“元魄仙草?”月下眼神一亮,“九哥可知哪裡有?”
搖了搖頭,九曜道,“元魄仙草隱跡三山海外人間天界,就連我也沒見過幾株,能不能找到適合它的,還真得看運氣了……”
沉吟片刻,月下點頭道,“我知道了,總之先勸玄兒,至於仙草一事,雖則希望渺茫,也必須試上一試。”
輕輕撫了撫玄兒頭頂的軟毛,月下感覺它在睡夢中還下意識動一動腦袋蹭他,心中柔軟,更加堅定了要治好它的決心。
九曜見狀,略一猶豫,還是忍不住試探着問道,“這小神獸是你的嗎?爲什麼你如此上心?”
月下聞言怔了怔,以前他並未想過這個問題,現在細細一琢磨,卻發覺自己也說不出太多原因,便笑道,“不瞞九哥,玄兒與我只是萍水相逢,但它不知何故就認了我做主人,我起先想它無依無靠,我自己也孑然一身,便索性默許了,但是後來……呵!不知怎麼的,就與它越來越投緣,何況這麼一個極富靈性的小東西,任誰都會喜歡的吧。”
跟蠻蠻一樣鬼精鬼精,本神纔不喜歡!
九曜聽着月下最後一句話,忍不住在心裡腹誹,卻忽覺背後長鐮動了動,肩側一陣風過,偏頭一看,竟然被削掉了幾根頭髮!
“你這傢伙!竟敢以下犯上!”
九曜大吼出聲,完全忘了現在這房間,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一個人”在,至少月下是這樣認爲。
“……九哥?”
臉上頓時爆紅,也不知是氣紅的還是羞紅的,九曜趕緊指着自己背後火翎長鐮,“是蠻蠻!我在說蠻蠻呢!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蠻蠻平時在人間就這模樣來着!”
“……”
一片沉默,沒有傻瓜主動跳出來領罪。
九曜又氣又窘,拔出長鐮對着那刀刃吼道,“蠻蠻!給本神滾出來!現在裝啞巴了?快出來給本神認錯!”
一個沒忍住,月下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腦中卻不知怎麼靈光一閃,竟搖頭道,“九哥可以試試威脅它,說將它關起來再煉個七七四十九年……”
話還未說完,連月下自己都愣住了,他怎麼知道這方法可行?
但九曜倒沒細想,起先只覺月下舒懷暢意的笑與平日裡完全不同,就好似晴夜無雲時候,圓月終於綻放飽滿明亮的光芒一樣,燦爛得炫目,也令九曜不由牽動脣角,後來聽見月下那話,正如醍醐灌頂般頓時開了竅,“啊!果然還得用老招!蠻蠻——”
最後那個稱呼刻意拖長,威脅的意味已經不言而喻,火翎長鐮在他手中顫了幾顫,終於發聲,“主人……”
“哼!滾出來,給月下跳一段你們鳳族那什麼祥瑞舞來着,說是可以讓人心情快活鴻運高升的?”九曜難得一回腦筋轉得快,竟能想到借花獻佛討好月下。
“……”蠻蠻顯然十分爲難,“這個,我跳不好。”
“什麼?”眯眼一瞪,手中零星火焰眼看就要擴大成燎原之勢,月下起先就猜那破掉的門八成是九曜所爲,現在一瞧這架勢更加確定,心想可不能連這個房間也被拆了,便及時出言調停,“九哥,沒關係的,我正好還有些事,改天有機會再說吧。”
九曜一聽,想起月下素來容讓他人,爲了顯示自己寬待屬從,也決定不再計較。
可蠻蠻卻不以爲然,暗暗哧鼻,主人,其實還有個原因吧,你不就是怕聖主大人走了,自己呆頭呆腦敵不過巧言善辯的我反失顏面?
九曜根本不知道蠻蠻嘲笑他,望着月下心情大好,“你現在要做什麼?我來幫你!”
蠻蠻終於忍不住,壓低聲音對九曜耳語,“主人,你真不該這麼問,我打賭你這個提法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九曜正要駁回去,卻聽月下又說話了,“謝謝九哥,不過我是有些事想找莫宇,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臉色一垮,九曜腦中立時浮起“君子協定”四個字,便很君子地指了指某個方向,“出門往北走,海邊,我跟他在那兒分開的,至於那傢伙現在逛去哪裡我也不知道了。”
“多謝九哥,那我先過去找他,晚些時候還在客棧見,告辭。”月下拱一拱手,轉身就走。
九曜很是失落,追着月下急匆匆的背影跑出客房外,高聲再問,“我幫你找吧,比較快點?”
月下已經跑到樓梯拐角,聽見聲音回頭對九曜擺了擺手,示意不用,然後白衣一閃,便消失在迴廊盡頭。
“主人,漫漫長路何其修遠,不過蠻蠻站在你這邊!”
九曜一聽頓覺奇也怪哉,“你何時這麼好心?”
蠻蠻聲音是一貫的冷冷酷酷,“因爲你是我的主人,不幫你幫誰?”
“嗯,”九曜喜笑顏開,“不錯不錯!”
可他卻哪知,蠻蠻心裡真正想的是——聖主大人多麼不幸,非得在你們當中選,雖然我其實覺得尚仙更合適,但小戎肯定會跟我炫耀個沒完……嗯,一想到要輸給那種小不點,就覺非常之難以忍受,所以還是算了。
蠻蠻仔細想來,暫時決定仍舊站在九曜這邊,說不定哪一天自家傻主人被傻大福砸中,歪打正着也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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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近傍晚,月下幾乎將整片沙灘都跑了個遍,也仍舊沒看見莫宇的人影。
“奇怪,難道他已經回去了?”
陣陣潮涌聲響在耳畔,薄暮低垂,月下站在海邊,深吸一口氣,對面水天相接的地方,一輪圓日正緩緩下落,嫣紅霞光將雲彩浸透,也將海水點燃,一直燒到岸邊,而且還將會繼續蔓延得更遠。
腳下細軟的沙粒彷彿在挽留行者的腳步,月下雖然捨不得——剛剛顧着找莫宇,都沒怎麼好好看看這海,可現在時間晚了,估摸着玄兒也快醒來,還是別讓他們等太久爲好。
這樣想着,月下最後遠遠眺望一眼,便轉身往回走。
卻是還未走出幾步,突然聽見微風送來三兩聲低低的抽泣,好像壓抑着不敢哭出來,時斷時續。仔細辨認,似乎是個年輕女子。
循着聲音來源,月下緩步走去,並未尋出太遠,便看見前面不遠處一塊沿海的巨石,哭聲就是從那後邊發出來的。
想了想,月下再靠近些,然後在三丈之外頓住步伐,揚聲道,“請問姑娘是否遇到什麼困難?需要在下幫忙嗎?”
哭泣的聲音戛然而止,半晌再無響動,月下心中擔憂,又放柔了音調再問,“姑娘莫非覺得不便?或者在下是否能幫姑娘找一些可以相助的東西,從石後拋給你?”
仍舊沒有迴音,月下略一猶豫,還是決定再等等。
夕陽幾乎沉沒一半,月下有些着急了,若是完全入夜,爲了姑娘家的聲譽着想,他可能真得馬上離開。
正在猶豫之時,石頭後面突然傳來一個怯怯的嗓音,“你……你還在嗎?”
雖然這聲音委實太小,但月下還是聽見了,頓時心情一鬆,柔聲道,“還在。”
爲了不嚇着她,月下僅僅說出這兩個字就沒再詢問,那女子又是一陣沉默,終於似壓抑不住低低哭起來,“嗚嗚嗚……你……你能過來……一下嗎?”
月下聽她哀哀的哭聲,心中憂慮更甚,雖說要幫助她,但他其實連情況都沒弄清楚,把握什麼的更談不上,只能儘量了,這樣想着,月下又道一句,“那在下就過來了,如有不慎失禮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從那嚶嚶的哭泣中隱約辯出一聲答應,月下這纔不再遲疑,往前走過去,饒過大石頭,看見了半倚着石壁坐在沙灘上的少女。
兩個人視線相碰,幾乎同時愣了愣。
饒是月下生性淡泊美色,這纖纖少女剔透清婉的模樣還是令他有一瞬間的閃神,不過,一瞬間以後,那突如其來的驚豔仍是被他一笑置之。
微微低下身,月下已經看出來,這少女小腿到腳踝處被石刃割傷了。
總算是自己能夠處理的事,月下輕舒了口氣,擡眼對少女溫柔一笑,“別擔心,我可以幫你治好。”
那少女似乎還沒回過神。
月下擡起手掌,隔空按上少女傷處,並未有肌膚直接相觸,也因此靈力大部分都逸散開去。這樣持續了片刻,月下額頭已出了一層薄汗,但是好在傷處尚算淺顯,大約半柱香的時間過去,那原本蜿蜒在細白小腿上的猙獰傷痕已經完全癒合。
暗自緩了緩氣力,月下方纔擡眼,正看見那少女也望着他,清亮水眸還殘留些許未褪的溼痕,純藍瞳孔如碧湖般澄淨,而那頭微微卷曲的及腰長髮,也是一樣的顏色。
不過月下對少女這顯然異於常人的外貌並沒表現得太吃驚,剛剛給她療傷時,他便注意到那淺水藍的綾綃綢緞下,腳後跟上方沒完全藏住的類似魚鰭的透明物。
“時間很晚了,早些回去吧,”月下對那少女微微一笑,“注意安全,別再傷着自己了。”
那少女見月下轉身就走,急急一動作,發覺腿上已經不再感到疼痛,頓時心中驚喜,趕緊匆忙站起來,追着月下跑出幾步。
“你……你叫什麼名字?”
月下回頭,看她已能行動自如,也覺欣慰,“我叫月下。”
“月下……”那少女喃喃重複一遍,點頭道,“我、我記住了!那個……謝謝你……”
低下頭,少女兩手揉着裙邊飄帶,秀麗的臉龐被最後一抹霞光映照着,淡淡染上緋暈,純然的羞澀與天真。
月下笑了,柔聲道,“不用謝,你趕緊回家吧,天晚了會不安全。”
少女明亮的眼似乎突然黯淡下來,瑩瑩涌上些失落,“不是說你們人類表示友好,都會互相打招呼問姓名的嗎?爲什麼你都不問我的名字……”
果然是單純的小姑娘,都沒注意這句話已將自己身份暴露了大半。
可月下並不拆穿她,只是淺淡一笑,“對不起,是我疏忽了,那麼……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聽他問起,頓時將所有委屈都拋諸腦後,一雙漂亮的大眼睛彎彎笑開,隱約含着些膽怯,但月下看出來,她在努力跟自己交流。
“我、我叫碧衣。”
“碧衣,”月下重複了一遍,笑道,“我也記住了。”
碧衣顯然很高興,還想再說什麼,月下卻先一步道,“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你還是先回去吧,你的家人會擔心的。”
似乎纔剛想起這個問題,碧衣低呼一聲,“啊!糟糕,要捱罵了……”
不好意思地對月下眨了眨眼,碧衣顧不得說再見,便急匆匆朝海邊跑遠。
月下注視那抹纖巧的身影很快沒入黝黑深海,不由輕輕一笑,也轉身往鎮子的方向離去。
背後,大海已完全被夜幕籠罩。
輕雲疏朗,依稀幾點淡星,映在海面上,被起起伏伏的波浪帶起重重光影,像黑綢鑲綴珍珠,華麗而又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