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靜, 波平。
狂躁的魚羣逐漸四散開。
而這一切,幾乎發生在轉瞬之間。
月下靜靜站在緩遊的魚羣中,右手撫上左腕, 兩寸長的裂口在手指往還碰觸的動作中, 點點癒合, 直到消失。
海水中最後一絲鮮血也淡了。
散漫開去的魚羣, 鱗片上那些原本邃殷色的光澤逐漸被一種淺潤的紅所替代, 在愈發通透的海波映照下,脈脈清清,一如春日裡初綻的桃花, 爲這海洋深處的幽寂平添幾許暖意。
彷彿狂風驟雨中突逢雲收光綻,九曜好一陣子纔回過神來, 懷中一輕, 玄兒已經朝月下游去。
“主人!這是怎麼回事啊?”
月下回頭, 玄兒正撲上他肩膀,兩隻爪子勾住他, 半邊身子掛在外邊,長尾巴隨流動的水波搖搖曳曳。
伸出一指搔了搔玄兒頭頂,月下道,“剛剛那麼莽撞,不許有下次。”
雖則言語溫柔如昔, 但玄兒知道月下說一不二, 只得乖乖點了點頭, 其實心裡嘟嘟囔囔卻做着別的打算。
九曜這時也過來了, “月下, 你怎麼想到這個方法的?”
月下聽他問起,略一遲疑, 仔細想了想方道,“……那些魚應是被血咒操控,脾性警而易怒,要化解亦應以血克之,但其實不瞞九哥你說,剛剛我也只是突然覺得應該這麼做,就像……嗯……就像在居繇地下的時候,力量自己做出了判斷……那種感覺。”
是神性根治在身體裡的印記嗎?
還以爲他想起來什麼了……
“九哥?”
月下見九曜突然盯着自己發呆,心中不解。
九曜如夢初醒,趕緊侷促地摸了摸腦袋,朗聲笑道,“沒事!我們還往前走嗎?”隨意擡手一指,眼光也下意識偏過去,就見前方不知何時出現一個人影。
水波無聲,飄長的黑綢牽出一段淺細紋路,正是他們初到鮫人村落時看見的那位黑衣婦人,碧衣口中的——海語者。
***************************************************************************
又去捉了一些魚回來,莫宇跟碧衣進屋,心裡喜滋滋想着,等大功告成再去找月下,一定要讓他對自己刮目相看。
不過等那些魚和菜都在桌上擺得整齊,莫宇才猛然想起一個問題,海底怎麼能生出火星來,那這些東西難道是要生吃?
似乎看出莫宇在驚疑在什麼,碧衣靦腆笑道,“其實我們鮫人的祖先原本是在陸地上居住,現在一些生活習慣仍然沿襲下來,食物通常也要熟透才吃的。”
“但是哪裡有火?”莫宇好奇地湊過去,就見碧衣指着一個半人高的水晶方塊,通體瑩紅,靠近時隱約覺出熱度。
“這就是爐子?”莫宇很沒常識地擡手要摸,碧衣見狀嚇了一跳,趕緊抓住他手拉回來,急道,“很燙的,別碰……”
話音剛落,碧衣這才意識到自己大膽,受驚般猛地鬆開莫宇,臉上熱浪如襲,不敢擡頭。
莫宇心裡嘆氣,倒也沒準備好這時候點破,索性自己先退開,裝作什麼都沒發現般,嘿嘿笑道,“既然有爐子那就沒關係了,不過這些東西難道直接放上去做?都不用洗的?而且你們喝水呢?”
碧衣稍稍鬆了口氣,指尖依稀殘留的溫暖讓她心生甜蜜,竟是好半天才將莫宇又重複一遍的話聽進耳朵裡。
生怕莫宇對自己不耐煩,碧衣回過神又是焦慮又是急切,慌慌忙忙語無倫次,倒讓莫宇看不過去了,遂一邊伸手輕拍她肩膀以示安撫,一邊將她斷斷續續的話連起來問道,“你的意思是,你們每個村子都有一條連接陸地淡水的暗流,作爲你們日常所用,我的理解對嗎?”
碧衣連連點頭,仰起的小臉光彩粲然,幸福的笑在眉梢眼角綻開,分明是對莫宇迷戀愈深。
“……”幾番猶豫後到底還是嚥下想說的話,莫宇只覺頭疼,對碧衣揮了揮手道,“我想先看看那些珍珠,洗菜的事就不陪你了。”
本以爲這樣突然放冷態度能讓碧衣稍微退縮,卻哪知他完全打錯了算盤,碧衣反而更加喜不自勝,低頭嬌羞道,“這本來就是我們女孩子家應該做的事,你先歇會兒,我去去就來!”
看着那背影離去時掩飾不住的歡悅,莫宇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那話太過“居家”,簡直就跟夫妻之間尋常的對白沒有兩樣。
“天哪!”莫宇欲哭無淚,像是頭一回意識到,自己習慣性跟人打成一片、從不知客氣爲何物,原來竟會招致如此麻煩。
“不行,一會兒碧衣回來,我非得跟她把話說清楚不可!”莫宇暗道,就算是爲那女孩好,也不該讓她再陷下去了,更何況自己心裡還有牽掛的人,又是情敵環伺的非常時期,若再讓麻煩生麻煩,鬧到一發不可收拾那可真就是他自討苦吃了。
***************************************************************************
七彩的珊瑚羣,彷彿在海洋深處編織成一張巨大綿延的網,游魚穿梭其中,隨着珊瑚顏色的變化而顯出幻華流異,絢爛非常。
月下一行跟在那沉默的海語者身後,饒過珊瑚密林中盤桓的小徑,盡處是與鮫人村落中那些屋舍相仿的一個草巢。
不過走進去才發現,這個空間要大許多,似乎時常會有人過來,所以還備有多張桌椅,海語者示意訪客就席,自己也在對面坐下。
“你救了我的孩子,所以你的兩個疑惑,我可以做出回答。”
海語者略一頷首,平靜道。那雙淺灰色的眼睛,彷彿蒙着一層濃霧,毫無神采,但月下看進去,卻覺得那其中彷彿隱藏着無窮無盡的智慧。
“第一件事,老身使用海語杖是爲了確認你的身份;第二件事,赤鱗是我族戰士,它們感知到外界威脅,自主便會做出攻擊反應。”
玄兒聞言,壓低聲音對九曜道,“看吧,怪你,沒事就大吼大叫,還不知死活對那些魚動手,最後還要主人來收拾善後。”
九曜自知理虧,不好反駁,面子卻過不去,也壓低聲音道,“忘恩負義的小東西,本神可是救了你。”
玄兒吹鬍子表示不屑,“那也是應該的,誰讓你要闖禍。”
“……”九曜說不過他,只得一別眼,“算了,本神跟月下現在討論大事,不跟你這小不點一般見識。”
“哼!”玄兒跳上月下膝蓋,也不再理論。
“那海語者可有從我的身份裡探知到什麼?赤鱗能通過我的血恢復平靜,又是什麼原因?”
月下仔細想了想,這樣問。
“與水有關。”
海語者神色未變,只回答了這樣四個字。
與水有關?
月下一愣,這個回答看似早在預料,但也彷彿暗藏玄機。
就在他深思的當口,那海語者面容微轉,九曜直覺那雙無神的灰色瞳眸是朝自己這邊看了一眼。
“從哪裡來,回哪裡去,此地不是你們可以久留的地方,老身言盡於此。”
說罷,黑紗一翻,激浪驟起。
等月下再回神時,已不知何時被從珊瑚羣中送出來,而前面不遠處就是鮫人族的村落。
“所謂鮫人族的通靈聖使,果然還有幾分能耐,”回想起剛剛那若有似無的一眼,九曜現在總算意識到,這海語者定是看出了他身份。
“何以見得?”月下猶自思索剛剛那四字,聽見九曜如此肯定海語者,不禁疑惑。
“這還不簡單,不就是……”九曜下意識回答,忽覺衣袂一沉,低頭看見玄兒瞪他,趕緊改口,摸着腦袋哈哈笑道,“不就是她看出你神性屬水麼?”
“神性屬水?”月下一怔,“對了,九哥你說你神性屬火,莫非這其中有什麼關聯?”
九曜頓時欲哭無淚,深悔說錯話,擡手就朝自己腦袋拍去。
月下大驚,趕緊拉住他,“九哥,你這是做什麼?”
玄兒聽九曜還是呆頭呆腦說漏話,本想就勢在他腿上狠狠咬一口,現在看他已經很快認識到錯誤,遂決定放他一馬。
“真是個笨蛋,大木頭!”玄兒心裡腹誹,轉對月下道,“還是我來代他回答吧,好歹跟這傢伙有點交情,”雖然它其實一點不想承認自己跟九曜有交情,“但凡有靈力的,都分五行屬性,像我就神性屬土,這個其實很尋常,至於爲什麼他要自己扇巴掌……”
搖了搖尾巴,玄兒笑得一臉無害,“當然是某人在海里泡久了的另一種不良反應囉!”
“你……”九曜面紅耳赤,卻苦於自己也想不出更好的圓謊方法,緘口沉默無法反駁,月下一瞧他這模樣,不禁莞爾,權當九曜果真身體不適,強忍笑意道,“不然九哥先出海一趟?”
九曜悶氣沒地兒發,又不捨得吼月下,勉強咕噥道,“我沒事,說好要保護你們,男子漢大丈夫豈能不講信用半途而廢!”
月下笑意更深,“只是稍微在外面待一會兒,不然我跟玄兒陪你上去,或者我現在先替你看看有沒有大礙?九哥既說要護送我們,便得更加保重自己纔對。”
這番溫和關切的話語,讓九曜心中暖洋洋十分高興,哪還顧得上生氣,“好,那就麻煩你了。”
玄兒看月下握住九曜手腕,這回倒沒多說,只是在旁飄來游去,畫弧畫得不亦樂乎,眼角餘光瞥見不遠處呆立的人影,金眸微微眯起,隱約藏着抹狡詐的意味。
***************************************************************************
手中珍珠穿成的鏈子已經開始發出咯吱摩擦聲,但莫宇卻渾然未覺。視線裡那幾乎緊緊偎靠在一起的兩個人,是他現在唯一可以看見、可以感受的。
方纔滿心歡喜去找月下,得知他與九曜出去的時候,莫宇就已經不太舒服了。只不過那時,他還覺得是自己過分小肚雞腸,也自發解釋,想着月下之所以出去不叫上他,是因爲沒找到他而已。
但是,等待的時間太久,久到莫宇心焦,當他實在忍不住跑出村子時,卻萬萬沒料到,會看見這樣的一幕。
高大的紅衣男子,眉宇間靦腆的快樂,與碧衣如出一轍的相似,而在他對面的白衣人,輕握他手的動作扎得莫宇眼睛發酸,心口發疼。
吸氣,再呼氣。
莫宇想迫使自己冷靜下來,月下這動作絕對是有原因的,他必須上去問清楚,不能就這樣自亂陣腳,而且……與九曜的那個協定……
手中珍珠隱隱嗡鳴,莫宇渾身都顫抖不停。
那個協定……
可惡!
一旋身,再也不看那兩人,莫宇宛如游魚般敏捷的身形迅速破水而去,徒留其後一帶細小氣泡,粼粼浪紋。